一个夏末的傍晚,天气还十分炎热。
李宁心事重重地搅和着碗里的面鱼儿汤。他盯着碗里看,汤很稠,是李愿做饭时添多了一勺面粉,又加水把面粉搅成糊状,水倒掉,之后再翻转手腕,持续搅拌出啪啪声,那是面糊撞击碗壁的声音,之后又加凉水镇上。只有这样做出来的面鱼儿稀饭才更浓稠、顺滑,面鱼儿也有嚼劲。
当面鱼儿稀饭飘出香味即将出锅时,李愿还珍贵地磕了蛋,往奶白色的稀饭里撒上了黄灿灿的蛋花。浓稠的面汤里飘着金黄色的蛋花,一阵热气糊在李宁的脸上,汗津津的。
如果在平时,李宁早都就着馒头咸菜已喝了两碗了。就现在,不管桌子上是热油烫过的青菜,还是白菜里有平常不怎么见到的肉末,李宁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不停的搅着越搅越泄的面鱼儿汤,透过薄薄的蛋花看着面鱼儿在碗里起起落落......
李宁/忆
李宁的家里很穷,小时候母亲早逝,父亲李建国腿脚不好。
早年听说山里的中草药值钱,李建国就跟人一起到山里采草药。结果大山多雨,道路石头湿滑,加上雨天不容易视物。在采完了草药下山的途中,大雨倾瓢,一个没注意,就栽倒在深沟里。右腿磕到了尖锐的石头上,流了很多血。
李宁还记得,那是自己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出门时还答应说,回来的时候会给自己和妹妹买新校服。结果却是一身鲜血回家,尤其是右腿膝盖部位。鲜血如柱,早都浸透了深蓝色的工作服。
鲜血从裤腿往下滴落,入眼尽是刺目的红。空气中令人心悸的铁锈味,李宁到现在都记忆深刻。
多亏有邻居帮忙,冒雨送李建国去了乡镇上的卫生所。
卫生所的灯光是灰白色的,李宁还记得。医生拉起来一道帘子,白色的,上面还有油污,和泛黄的,不知是什么颜色较深的斑驳印记。
李宁一边盯着帘子,脑海中麻麻的,一边搂着李愿,她似乎被吓坏了,隐隐的啜泣着。他一直拍着妹妹的背,试图安慰她,可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地抖的也厉害。
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只记得那天晚上是李宁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眼看黎明将起,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但卫生所医疗条件毕竟有限,李建国后来就落下了病根,走路一瘸一拐,却是再也做不了重活了。
李宁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缓缓吃饭的妹妹,她长大了,也漂亮了。
李宁似乎好久都没有再看到她哭了,自从爸爸摔伤腿之后。她就格外懂事、安静,李宁打心眼里怜爱她。
李建国/断
从那以后,不知道李建国从哪里找来了一份看工地的活儿。就在李宁他们村东头,有个采石场,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他就带着手电筒在采石场边的一个避风的小亭子里值班。
李建国的工作倒也悠闲,晚上吃罢饭,他就左手拿着手电,右手叼着旱烟,吧嗒吧嗒的踢遛着拖鞋,吸着旱烟,摇摇晃晃地直逛到后半夜。
只是活轻松,就是挣的少,所以没啥竞争压力。但平日里也是抠抠搜搜,省吃俭用的才堪堪把李宁李愿两姐弟养大。
李建国自己没啥文化就想把俩孩子培养成有本事的人,等孩子们有本事了,将来才能孝顺自己,想着等自己老了走不动路的时候也能多享几年福。
但现在看着埋头吃饭的俩孩子,李老头犯难了。俩孩子都考上了大学,都争气,这可是村里少有的。可家里所有的钱加在一起才够让一个孩子去上大学。他也想去借钱,可家里都是些只能管饱的穷亲戚,实在是凑不出钱来了。
李建国的私心,是想让李宁去,毕竟他是儿子,女儿再听话始终都是别人家的。但他看着安静、温和的李愿,话到嘴边,却始终无法开口。
看着两个孩子,李建国心里揪的难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只有一个人可以去上大学的这个事情。
犹豫再三,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李建国一把端起面鱼儿汤,把上面薄薄的一层面皮搅破。连菜也不就着吃,端着碗,一口气,咕嘟咕嘟的把汤喝了个见底儿。
“李宁、李愿你俩今年都考上了大学,你们都给爸长脸争气了。”
“但咱家......”
“哎......”老李头长叹了口气。脸上纵横的皱纹又挤在了一处
他使劲的用铁一样粗糙的大掌揉了揉脸。沉默半晌,想说什么,却始终也说不出。
他叹了口气道:“怪我没本事,没有那么多钱让你俩都去上大学。”
……
说着又不知到从哪抽来旱烟卷,吸溜起来。
李愿/了
半晌,李愿放下碗筷,扬起头,看了看天,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爸,天黑都了,你是不是该值班去了。”
李建国这才意识到,刚才想差,竟没意识到天已经黑了。赶紧搓搓旱烟,踢遛着拖鞋,带上手电筒。同时又一步三回头的对李宁、李愿两兄妹说:“你俩先吃饭,等明天爸回来,爸再想想办法,爸想办法啊......”。说着就打着手电走远了。
声音高昂清凉,萦绕在两兄妹心房。不久,终于结束在院子里。
夏末的院子里,剩下的是无法言喻的寂静。
过了一会,“咚咚”两声,李愿敲了敲李宁的碗沿。声音清脆,猛地拉回了李宁的思绪。
“嗯?”李宁终于回神,看着她。
“哥,我今天做的饭不好吃吗?你的汤都搅撒了。”
李宁这才察觉桌子上被自己撒掉的小滩的白色面汤,忙说:“不是的,阿愿,你做的面鱼儿汤一直很好喝。”说着也端着碗沿咕,隆咕隆一口气喝了个底儿掉。
“你吃馍吗哥?爸上工去了,咱俩不着急,我们慢慢吃。”李愿边说边递给李宁一个馒头。
李宁接过馒头,小口的吃着,时不时挑几筷头碗里的菜。他的心里有些沉重,饭菜很可口,他吃到嘴里却没有味道。
4李宁/愿
李宁从小要强,上小学时,写第一篇作文,老师让写“我的梦想”。
那时候小小的李宁就会想,以后一定要让老爸和妹妹当上有钱人。家里如果有钱了,妹妹就不用数着米粒做饭,不用怕浪费,想吃多少米就吃多少米,米缸和面缸从来不会见底。
老爸喜欢抽烟,但一辈子也没抽过什么好烟,等家里有钱了,要给老爸买顶好顶好的烟,再也不用抽自己卷的,烟味特大的旱烟。
那怎么样才能成为有钱人呢?小小的李宁在想。
他蹲坐在自己家门坎儿上,支着脑袋想:“老爸和叔伯们说,好好上学,等上了大学,成为有本事的人,就能开小轿车,住大房子,还可以取到有文化女大学生。她们脸蛋白白嫩嫩的,长的漂亮,关键是屁股大,又能生养,温声细语的……
小李宁猛地摇摇头, 神情严肃而认真。
他不想开小轿车,他只想顿顿有肉吃就成。他想念有一年过新年的时候,老爸带回来了半只烧鸡,那可真好吃呀。
烧鸡外酥里嫩,鸡皮烤的黄腾腾的,撕开鸡皮,白色的鸡肉流着油,就着鸡皮一咬就是一大口,嘴里有孜然和辣椒粉嘣开,顿时什么知觉都没有了,脑子只有一种感觉——就是香。
从那以后,李宁就在想,以后家里一定要多养几只鸡。养大了,让阿愿烤,她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然后就可以天天吃到烤鸡了。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所以小小的李宁就抱着这样的念头,听老爸的话,好好上学,上一个好大学,一定要努力的当一个有本事的人。
他每天和李愿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背着书包。李愿去地里挖红薯,摘野菜,李宁就拿出英语课本蹲在田埂上背单词。回到家,李愿去洗菜扫地,李宁背古诗,之乎者也的,引得李愿咯咯地笑。最后他俩一起写好数学题,等李建国做好饭,坐在小方桌上一起吃晚饭。
数十年如一日,但令李宁不服气的是,他觉得自己明明比李愿努力的多,但期末考试的时候,有时李愿总能超过自己。他在心里暗暗较劲,主动找老师要更多的习题和作业,也惹得各位老师也对李宁赞不绝口,说他是爱学习的好孩子。放暑假时还给李宁发了三好学生的奖状,为此李建国还夸了他好久。
就这样终于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李宁考到了班级第一,李愿是紧跟其后的第二名。后来他俩一起升到了县里的重点初中、高中,虽有时不在一个班级里,但每次放学回家,两人都相互等待,没有丝毫的变化。
合
过了很久,李宁手里的馒头终于吃完了。
他抬起头对李愿说:“阿愿,等以后哥挣钱了,切肉就不要切这么小块了,咱们家也买台冰箱,肉吃不完,也能放进冰箱里,放多久也不会坏。”
“就买跟阿贵他们家一样的冰箱,夏天还可以放点冰棍,热的很了,吃了也凉快些,大夏天的也不用到处去躲暑热。”李宁继续说道。
李愿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声音低沉说:“哥,你去吧。”
“什么?”李宁愣了愣。
当李宁意识到李愿说的是什么事的时候,他的心是颤抖的。
一边是自己十几年来朝思暮想努力想要得到的机会,而另一边,却是自己的妹妹。
他心如擂鼓,嘣嘣的,跳个不停。
“阿愿......”李宁犹豫道。
“哥,我是说,你去吧,去上大学。”
李宁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表达。
“你去吧。”李愿又说。
之后也不等李宁反应,站起来收拾起了碗筷。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桌子,端着剩菜去了厨房,很快就传来刷锅洗碗的声音。
李宁呆呆的,心里沉沉的,胸膛像坠了一块铁砖,嘴里也是苦的。
是窃喜?还是难受,他不知道。现在的李宁,他知道,他连一句推拒的话都说不出。
好像哑巴了似的,李宁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呆立着。心脏似要跳出来,又好像要炸掉似的,呼吸困难。他想到厨房,看看阿愿,那个他真心疼爱的妹妹。可拳头握了又紧,无数次的下定决心,却又被自己的心,锁在了这张小小的板凳上。
是啊,到底人心,还是自私的。
他想这毕竟是去上大学啊,是自己从小想到大的上大学的机会啊。或许是阿愿也没有那么想去,要不然她为什么那么轻易的让我去,李宁又想。
随后,他使劲的拍着自己的脑袋,在内心质问自己又在蒙混掩饰什么?阿愿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她一直安静听话,回到家不管作业有多繁重,打从懂事起,该做的家务一样都没落下。
她很聪明,在学习上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也很贴心,不管多晚,放学后都会等自己一起回家。她想学习,想继续上学的心从来不会弱于自己。
李宁深深的鄙薄自己,他嫌弃自己软弱,觉得自己没有担当。明明心里知道应该怎么做,却还是一味的欺骗蒙蔽自己。
明明是哥哥,却没怎么照顾过阿愿。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但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生怕自己一开口,一直以来,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
他胆小、怯懦,所以自私的为自己找着蹩脚的理由。
直到李建国和李愿来车站送他,李宁还是胆小的没有痛李愿说过话。他拿着李建国给他的,用布包包起来的学费,手里握着,又放在了衣服的内兜里。想起即将要离开这个家,他提着行李的手紧了又松。
三人站在站台上,李建国絮絮叨叨的说:“李宁,外面不比家里。不要跟同学斗嘴吵架,出门主要靠的还是是朋友。”
“去学校里,要多学本事。没钱了,给家里捎个信,爸给你寄过去......”
“爸,我知道了”李宁答应道。“你跟阿愿在家里也好好的,上工的时候,能歇就歇歇,别累着自己。”
“行。”李建国说着跛着脚,往站台的方向走,并低声说:“我去看看车来了没有阿,可别错过去了。”说完便走到路边,勾着脖子,往前面望。
李宁这才看向李愿,只见她低着头,提着布袋子。那是前天晚上连夜给自己蒸的山野菜包子,野菜是炸过的,放的油渣,又加了香油。今天早上蒸笼又刚热过,是她做了让自己带到车上吃的。
李愿摸了摸布袋子,递李宁给说:“哥,如果觉得好吃,下次让爸再带回来点油渣,你回来,我还做给你吃。”
李宁接过去,还是热乎的。他摸摸李愿的头,眼眶发红,想了想,有些羞涩却豪言壮志的说:“阿愿,你如果想上学就继续上学,明年如果考上大学了,我就......”
有些温柔过分的声音,却被李建国洪亮的嗓门盖住。
“李宁,李宁,你干嘛呢?”见李宁没有动作,又叫道。
“车来了,车来了,你赶紧来。”李建国在远处扯着大嗓门。
大巴车来了,李建国拖着不怎么舒服的腿,一瘸一拐的朝方河他们这边跑来说:“你赶紧,赶紧去占个座,几个小时的车程嘞,可不能一直站着。”
看到这一幕,李宁的眼泪却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憋得难受,又不能让李建国瞧见,于是不着痕迹的使劲揉揉脸蛋,把眼泪擦到了袖子上。
背上背包,抱着李愿给他的布包,大步的朝大巴车走去。
这一幕,正好被离得近的李愿见了,她也不放心,追了上去,对着李宁的背影叫道:“哥,在外面顾好自己,放假了,记得回家!”
回应的是一声沉闷的应答声。
车子缓缓开启,即将驶出站台的时候,最后一排的车窗打开了,却是方河伸出来头,朝着方沫的方向大声说:“阿愿!以后,哥供你!”
似是有泪水从窗户里,流了下来。
李愿抬头看,车子却已然开走。
但声音振聋发聩,引来了整个站台的频频侧目,有人曾为了这道声音停留,却都摇摇头,笑着走了。
就像车子随着平坦的柏油路越走越远一样,没有人会记得少年纯粹的呐喊。但声音却留在了站台上一对父女的心里。
李愿甜甜的笑着,她很满足,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想,没有什么不同,上学和不上学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们生在天地间,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对李愿来说,身边有爸爸,有哥哥,一家人幸福快乐才是重要的。
而且她曾不小心翻到了哥哥小时候写的一篇作文,具体的字迹浸到了水,已模糊不清。
只有寥寥几行字......
“我有一个大大的梦想,长大后,我要把家里小小的米缸都装满大米……”
“我十分不喜欢大山,因为大山害爸爸摔断腿……”
“烧鸡太好吃了,我要去城市里吃烧鸡,爸爸一只,我一只,再给阿愿买一只......”
李愿拍拍自己的胸脯,把心中满溢的情感压了下去。
转过身对李建国说:“爸,我们回家吧。”
站台上的人早已经走完了,只剩下柏油路上,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跛着脚,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年轻女孩。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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