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锤

                          1

火龙村不缺讲故事的人，火龙的故事成千上万，五花八门。在电视还没有装到每家每户的从前，火龙村冒出了一群讲故事的能手。他们喜欢站在树下，也喜欢坐在树下，更喜欢躺在树下。没人讲他们的姿势不雅。大家都知道，不管讲故事的人用怎么的姿态面对众人，讲故事的嘴巴永远不会停歇。

我爷爷的父亲，爸爸的爷爷，我的太爷爷。曾经就是这样的人物。我对太爷爷压根没有印象。我还没出生，他就走了。我爸爸的嘴里，也冒不出太多关于太爷爷的传说。我爸经常对我说，以前穷呐。小孩子没什么吃的。有次，你太爷爷背着我出去玩。用手在地上摸到了一块糖，二话不说就塞到了我嘴里。我只知道嘴里甜，根本不管糖脏不脏。吃得津津有味，快乐了一整天。

这件事，我爸讲了不下二十遍。有一次，我接他的话茬问，爸，你知道我太爷爷是干什么的吗？有没有打过日本鬼子？我爸笑了，说，你太爷爷眼睛看不见，他怎么可能打鬼子？你太爷爷爱喷空，喜欢讲故事，这点我倒是印象深刻。我说，爸，我太爷爷讲的啥？

我爸就对我讲起了我太爷爷的故事。

我爸说，你太爷爷当时的嘴是铁嘴，是说书先生的嘴，他讲起故事停不下来。你知道村东头的鱼塘吧。我说，我知道。我爸又接着问，你知道鱼塘顶头最粗的那棵杨树吧。

我说，我知道。

我爸又说，你太爷爷就喜欢在那里讲故事。讲三侠五义，讲老包铡美，也讲三国演义，射雕英雄传。

我说，我太爷爷会的还不少呢！爸，你知道我太爷爷的故事是从哪来的吗？

我爸说，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故事都在书上，有人把书上的故事用嘴说了出来，就到了别人耳朵里。你太爷爷不认识字，准是别人用嘴巴送到你太爷爷耳朵里的。你太爷爷，知恩图报，用一张铁嘴，回馈社会。将耳朵里听到的故事，不加保留地赠送给十里八乡的乡里乡亲。

我又说，爸，你也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爸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给我讲了个铜头铁屁股的故事。我爸讲完他的故事，又情不自禁地提起了太爷爷。他说，我讲得不好，你太爷爷讲得好。当时你太爷爷在树下讲故事，毛毛虫过来听，麻雀站在树上不走。过来卖货的小贩牵着毛驴听你太爷爷讲。你太爷爷拿着大茶缸，渴了有人倒水，饿了有人递馒头。

我说，我知道。有次毛驴撒尿，我太爷爷以为人在给他倒水。他把茶缸端过去，接着毛驴的尿。一大缸满了，毛驴还没结束。我太爷爷客气极了，一个劲地说，好了，好了，好了，伙计。够我喝，别倒了。

我爸哈哈大笑说，是的，你太爷爷的眼睛瞎，他看不到。

我沉默了。我爸说，你太爷爷去得早，许多人都把他忘，大家能够记住的只有这个笑话了。人们常说，你太爷爷听到别人笑他接尿，从来不生气。讲故事的人都是大肚量。你爷也是。

                            2

我爸说得对，爷爷的确不爱生气，不过也有特殊情况。在我小的时候，我爷和村里的水亭打过一架。那一天我爷正在大树底下讲独臂老人的故事。我爷用脊背靠着的那棵杨树，还是我太爷爷当年靠的那棵。大家听入迷了。春喜家的大孩子春生突然问我爷爷说，独臂老人厉害还是霍元甲厉害？

爷爷停顿了几秒钟，底下鸦雀无声。众人抬头，眼巴巴地看着爷爷，急不可耐的眼睛神似嗷嗷待哺的鸟类。

我爷爷说，独臂老人厉害。

春生听后很是诧异，讲你这老头子净瞎说，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

爷爷生气了。爷爷生气不是因为别人质疑他的故事，而是因为春生喊他这老头子。

春生问，这老头子，你咋不吭气了。

我爷的脸拉得更长了。

这时水亭插话，德根，你咋不讲了，你继续讲呐。

我爷一肚子气不好对小孩子发作，就气哄哄地对水亭喊，讲啥逑啊讲。小孩不爱听，说我讲的不对，你没听见吗？成心让我出丑！

水亭听见我爷说话这德行，当场气得直发抖。

他说，德根呐，我的耳朵被鞭炮炸聋了一只，你不是不知道。你和春生对话我听是听见了，但听不清。你特意问我听没听见是啥意思？我爷被问住了，他心里没那层意思，只好不吭声。

水亭继续说，我耳朵咋聋的，你心里没数吗？

我爷还是不吭声。

水亭接着讲，我的耳朵是你大儿子用鞭炮炸聋的。

我爷站着没动，水亭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大儿子把炮扔到了我的耳朵边上。水亭用手指着我爷的鼻子问，我耳朵被炸聋了，有没有让你赔钱？

水亭的最后一句话说完，空气在一瞬间凝结。手脚麻利的人已经伸出了自己的手去抓爷爷的胳膊。每个人的心里都知道我大伯是不能被提起的人。没有任何悬念的，一向温和的我爷爷，使尽了自己的力气举起了自己颤抖的拳头。

                        3

我大伯死的时候还没有成年。听我爸讲，大伯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炸聋了水亭的耳朵。那一天正是大年三十，大伯十七岁。雪下了一整天，下午四点半天就黑了。终于挨到了我奶包完饺子。大伯兴高采烈地从屋里提溜出一挂大地红。

我爷紧跟大伯的脚步，手机拿着一根点燃的香。

大伯说，爸，你快点炮吧。

我爷没点，而是把香递给了大伯，然后说，荣现你长大了，以后咱家的炮归你点。

我爸后来对我讲，当时他羡慕坏了，羡慕我大伯可以代表全家点燃象征红红火火的鞭炮。我爸当时就躲在大伯的身后，我爷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

我奶至今对那天晚上的事记忆犹新。她记得大伯点燃了鞭炮，吃了整整两大碗饺子，对她说了声，妈，我出去玩了。然后大伯就跑出了家门。一个小时后，有人火急火燎地撞开我家的门。

来者喊，德根，德根。你大儿子把水亭的耳朵炸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爷惊慌失措。一时间胃里的饺子直直地往上蹿。他努力咽了一大口唾沫，然后夺门而出。水亭被送往县医院时。我爷已经开始打大伯了。他打大伯用的是断掉的板凳腿。粗重敦实，打在人身上，闷闷的。爷爷打到十一点就累了。他流下伤心的眼泪对大伯说，你不该炸水亭的耳朵。水亭他爹对我爹有恩，我爹就是你爷。

大伯泪眼迷离，一声不吭。

十二点左右，我奶听到一声响亮的开门声，然后发觉了大伯的离开。我爷打着手电出去寻找了一夜，也没见大伯的影子。第二天，有人在河边发现了大伯的尸体。

我爷看见死去的大伯一头栽到地上，醒来后一直重复两句话。

第一句，这孩子会水，不应该是这样。

第二句，我儿满十八了吗？

我奶黑洞洞的双眼不断涌出悲伤的眼泪。

                        4

我爷和水亭打架的那个下午。我哥在一片树荫下说出了平生第一句狠话。我记得当时阳光刺眼，在一棵遮荫蔽日的大树下。我哥说，春生这个兔崽子才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我哥毕竟比我大两岁，已经学会了使用罪魁祸首这个成语。

我问，咱爷为什么没有和春生打架？

我哥说，咱爷没和春生打，是因为春生是小孩子。小孩子的事情应该小孩子解决。

我说，我懂了，电视上常说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切地问我说，那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

我哥就在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教育我说，你真笨，以后遇到春生就打。

我这才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哥第一次打春生是在操场。他踩了春生一脚，春生让他道歉。我哥礼貌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春生虽然不服气，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十分钟后，我哥又踩了春生一脚。春生骂他说，你眼长裤裆里了！

我哥说，长你娘裤裆里了！

说完大笑。春生气得拿起石头就要砸。

我哥看见石头，撒腿就跑。他跑到老师面前，老师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然后怒斥春生。春生气得腮帮子不停地抖，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石头。不料，春生的石头刚放下，我哥从老师怀里挣脱了。他抬腿对着春生的肚子踹了一脚。这是蓄谋已久的一脚，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春生被踹出一米远。

我心里知道，我哥替我爷报仇了。

                        5 

很多年后，我想起我哥和春生，总是顺带着想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在武侠电影里听到的话。我哥和春生第二次打架时，他已经十七岁半了。春生十八。两人年龄差不多，春生却比我哥高半头。

那晚，火龙村后街放电影，周润发的英雄本色。我二伯家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堂姐带着我哥和我去看。人山人海，春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我仨，他叼着烟卷，走得大摇大摆。隔着大老远，春生就喊我哥的名字，笑着打招呼。我哥回应他，也是满面春风。

那一瞬间的交流，很像江湖上说的一笑泯恩仇。可惜美好总是短暂的。

春生的第二句话是，大马猴，你姐长得真带劲。

我哥肚子里的火是一瞬间蹿上来的。我哥后来对我说，我当时生气，真是气疯了。我生气不是因为他喊我大马猴，我生气是因为他说咱姐长得真带劲，我快气疯了是因为他说咱姐时脸上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春生就是用一句话把我哥激怒的。

我哥冲过去要打春生，春生跑，我哥追。他们在银幕底下跑来跑去。人们忙着看他俩，就顾不上看周润发了。打起来时，底下人喊，春生，你比小马哥厉害，你把大马猴打的屁滚尿流。我哥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张嘴准备咬春生，春生用手掐住了他的腮帮子。

也就在那会，我堂姐哭了。我哥嘴里呜呜啦啦，他想告诉堂姐不要哭，咱不怕他。堂姐听不清我哥在说啥。她哭也不是因为我哥挨了打。她哭是因为她的作为少女的屁股被别人捏了一把。当时，我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个侵犯我堂姐的混蛋，他是水亭的大孙子鹰毛。这事我没有对别人说过，我知道得罪鹰毛的人都没好果子吃。

                        6

鹰毛的眼睛虽小，但贼亮，像极了鹰的眼睛。他的头发，两边少，中间多，看起来像倒着写的A。基于以上两个特点。顺理成章的，别人喊他鹰毛。小的时候，人们光明正大地叫他鹰毛，后来他越长越壮。人们变成在私底下叫这两个字。

鹰毛摸过堂姐的屁股后，一切如常。他没有追求堂姐，堂姐也一直不知道那晚的流氓是谁。我在心底猜测过鹰毛这么做的动机。假如他对堂姐没意思，那他就只是想摸一下女孩子的屁股满足好奇心而已。

此后，我的堂姐又上了两年高中。二十一岁时，她辍学了。那一年，多事之秋。爷爷在堂姐出门打工的第六个月去世了。去世当天，他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播的是天龙八部，他对我爸说，你看，你看胡军长得像谁？我爸笑着回应他，讲胡军长得像胡军。爷爷笑得很开心，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幽默。晚上人在梦中走了。

办丧事时，来了很多人，堂姐也回来了。丧事办完一个月后，我堂姐在电话里对我二伯说，她谈了个男朋友。二伯问，啥时候开始的？我堂姐说，早就开始了，一直不敢和你说。二伯接着问，咋认识的？堂姐吞吞吐吐，最后说明白了，是网恋。

二伯的脸一黑，紧跟着语气急切了起来，问堂姐，那男孩现在在哪？

堂姐说，就在旁边。二伯气得把电话撂下了。第二天，堂姐主动给二伯打了电话，她讲，爸，他没钱，比我大六岁，长得还不咋地，但我就是爱，希望你同意。伯骂了起来。堂姐挂了。过年时，堂姐和她男朋友一起回的家。二伯拿扫帚把人赶了出去。大雪纷飞，堂姐就跪在雪地里。她的眼泪啪嗒往下掉。

我妈过去搀扶堂姐的时候，堂姐没有起来，她把头插在雪地里，插了三下，说了句很像台词的话。

妈，今世的大恩大德，女儿来世再报。

接着站起来扭头走了。五年里，我没有见过堂姐。有次我哥在堂姐生活的城市跑车，去看她。堂姐看见我哥，哭得稀里哗啦。我哥问，姐，跟我回去不？他对你不好。堂姐哭得厉害说，不回，对不起自己的爸妈，没脸回去。

又过了两年。堂姐给我哥打电话说，你快来吧，他快把我打死了。那一年堂姐终于回了家。回家后的堂姐变得神神秘秘，让人捉摸不透。每天的晚饭她是不吃的。天刚黑下来，她就出门。人们看见她顺着泊油路一直走到鱼塘边。她对着太爷爷和爷爷都靠过的那棵杨树说话。

她问杨树，这世上的爱情故事是真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几片叶子飘飘悠悠落下来。

当时与堂姐一样奇怪的人还有鹰毛。鹰毛之前也处过一个对象。女孩是四川的。两人是在上海做保安时认识的。女孩的父母都在上海打工，管得严，并且看不起鹰毛。鹰毛问女孩，你爱我吗？

女孩说，爱。

鹰毛又问，你会和我结婚吗？

女孩说，要问我妈。

鹰毛和女孩处了两年。鹰毛问女孩，能不能和我回家见见我爸妈。

女孩的回答还是要问我妈。

鹰毛反过来问，那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你妈。

女孩低下头说，我妈不经常在家。

鹰毛沉默了，他选择了分手。当晚，他在朋友圈看到了女孩发的动态。内容是抖音上很流行的一句话。我和他没有故事了，世界欠我一个他，是世界欠我，不是他。鹰毛回了家。

鹰毛时常望着鱼塘发呆，堂姐时常找杨树说话。

一天，媒婆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看见了他俩。媒婆对我二伯说，不如让他俩成个家。二伯把右手往大腿上使劲一拍，叹了一大口气。停顿了半分钟才回答媒婆的话。

结婚的时候，鹰毛挽着堂姐，堂姐的脸灿若桃花。我心里在琢磨，不知鹰毛还记不记得当年捏我堂姐屁股的往事。

结婚一年后，鹰毛终于摆脱了自己“鹰毛”的称号，人们开始叫他“独锤”。独锤的称号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那年收玉米，鹰毛把自己的右手伸进了脱玉米的机器，从此失去了一只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独锤。奇怪的是，失去一只手的鹰毛并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比健全时活得更有劲。

农忙时，我哥在地里收麦，远远看见鹰毛骑着自行车飞奔。我哥起先以为，鹰毛是用一只手握着车把骑。定睛一看才发现，鹰毛一只手也没用。他的屁股一歪，车子拐弯了。真是神技。

俗话说，福无双至 祸不单行。鹰毛和堂姐结婚的第六个年头，他肚子里长了瘤。起先只是拉肚子，后来是拉不出来屎。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晚了。医生说是癌症。鹰毛同样不觉得难过。堂姐坚持要做手术，借了很多钱。

手术室出来，鹰毛休养一个月，下床后竟然跑到了火龙村的后河钓鱼去了。鱼钓了十几条，路过的人看见了鹰毛都觉得神奇。很快将奇迹两字传遍了全村。

几天后，鹰毛又躺床上了。人们这才明白，前几天的鹰毛是回光返照后的鹰毛。他快死了。堂姐经历了大喜大悲，身体大不如从前。鹰毛弥留之际握着堂姐说了三句非常重要的话。

第一句，花，你大伯是我爹杀的，他炸坏了我爷的耳朵。我爹看见他在鱼塘里游泳，快游到岸了，我爹用右手推。

第二句，花，我的手是我故意塞……塞进去的。

第三句，我爹一直对我说，是右手。那天夜里下了一阵雨。不知道老天爷是为了包庇我爹，还是为了惩罚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