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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的人,是很难找的,纵使是在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人如潮车如流,但各有各的营生,有的靠嘴,有的靠腿。靠嘴的不懂靠腿的苦,还愤恨于靠腿的不尽责,期望用一块钱享两块钱的福,贪多务得;靠腿的不懂靠嘴的难,嘟囔着靠嘴的无情又不经事,只盼着一份辛劳当换两份的银钱,多多益善。
黎想只想找一个靠谱的人,好拾起那片令人头疼的市场,可一个来月了,无论是公司人事部推过来的简历,还是各路朋友的引荐,都找不到对的人:一来可看的人少,二来也没有看得上的。
但时间总是匆匆过,半点不等人,逼得黎想无论如何得在下一次面试中找到一个。
那日的候选人中有一位光头先生,比较特别。光头,生活中少见,寻常黎想也只在影视剧中看庙里的和尚是这样,因此见了真的,莫名有些喜感。办公室里,光头先生背门而坐,黎想和老板靠着窗户,西晒的日头大半照入房间,烘烘的有些微烫,也照得光头先生愈发得光亮,兼有憨态可掬之相。也因为是光头,所以脑袋看上去面盆一样的大,见了黎想,笑得拘束。他身上穿一件冲锋衣,下身牛仔裤,脚上的鞋看上去是帆布的,一副浓浓的生活气,倒不像是来面试的。因黎想所在的公司是一间跨国公司,对员工的着装有一些不成文的讲究,不好太随意,他在这间公司里服务了八年,从一个懵懂少年被培训成一位条理分明的管理者,就像一台机器上的一个齿轮,时刻保持着规则的运转,这是所谓专业,是黎想的信念。
随即黎想便开始翻看光头先生的简历:不大的年纪,工作经历倒是丰富,过往服务了六七间公司,彼此都没有什么牵连。
”何尚……名字倒是有意思。”黎想微微一笑。
“我爸起的,意思要我做一个高尚的人。”何尚解释道。
“好,说说你在上家公司怎么做的?”黎想直接就与他们公司行业相同的一段工作经验,向对方提问道。
“就是每天见见客户,找他们聊聊,让他们多采购我的产品。”何尚说完无辜地看着黎想,“我是个执行者,不太会说,大致就是这些。”他赶紧又解释了一句。
“还有吗?”黎想试图发掘候选人的光。
“还有就是投入,按公司的政策来。”
“怎么理解投入?”
“那要看公司的,毕竟每家公司不一样,多少投入做多少生意。”
“你的上家公司怎么做的?”
何尚笑了笑,支吾了两声,随即便告诉了黎想一个模糊的数字,这并不是面试官想要的回答,那样既不合规又不专业,东家总是想用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利益。
黎想已经了然,并想要结束这场面试了,再聊便是浪费彼此的时间,不过碍于流程,他还继续问道:“你觉得你的优点是什么?”
“勤奋。”
“如果来我们这里,你有什么期待?”
“成为最佳销售!”何尚这时却又显得庄重而自信。
黎想的老板又补充了两三个问题,整场聊完,黎想只听得了何尚慷慨的宣言。他让何尚回家等消息,两周左右,黎想说。老板仍是笑着,仿佛是看了一场秀,大概是觉得有趣。黎想则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苦笑两声,然后又继续着他的工作。找对的人,一见钟情总是难得。
好在,面到最后一位姑娘时,黎想和他的老板一致认为这位候选人无论从形象、表达、逻辑都非常符合他们职位的要求。他终于算是松了口气,特地又向姑娘说明,一周左右会有结果。而在黎想的心里早就定了,不过是最后和人事部一起确定下薪资罢了,以保证她逃不了。面试后的第三天,黎想就让公司给那姑娘发了录用通知。
之后两周多的时间里,黎想带她熟悉业务,交接客户,并如实告诉了她市场的困难,也好显得她的加入是重要的,黎想的态度是诚挚的。却不想,入职的手续还未完成,姑娘便同黎想说要去动一个小手术,怕不适宜继续工作下去。黎想有些懵,忍着烦躁劝她且去手术,职位给她留着,小手术,再给她两周的时间等她回来。她说她心里有愧,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姑娘说话倒也实在。黎想又劝了一番,她却仍坚定地说不来了,并反复同黎想说着抱歉,让黎想感到惆怅。
他只得向公司汇报了这一情况。老板又笑,随后又说要不再看看,或者可以选那位光头先生,虽说没听那人讲出个一二三来,但看上去是个可靠的,毕竟市场不等人。
往往,选择是被迫的。眼下这般情境,黎想也觉得高意愿很重要,能力可以再培养。培养人才,不就是一个管理者的分内之事吗?
他同老板达成了一致,当即便给何尚去了电话,推说人事部那边拖了点时间,而他做了一些努力,终于争取到一个合适的薪水,定了下来。他想,这么说好让对方记下他的人情,倒不是要索取什么,而是为双方的合作基础加注,好让对方有所感动,从而更用心地工作。
何尚很高兴,从对话中黎想便听得出来。黎想问他何时可以办理入职,他回道,随时。双方一拍即合,因此何尚很快就完成了入职手续。何尚感觉自己“流浪”已久,总算是佛祖保佑,在一间大公司里谋得了职位,办公室敞亮,新领导也看着不错,人要知足!这便够了。
黎想照例给新人培训业务,再交接客户,然后他郑重地告诉何尚:他并非公司的首选,但最终是他赢得了这一职位。
“缘分!”黎想说,“说明大家是有缘的。”
“肯定是!”何尚说。他拨弄着手腕上的木制手串,态度诚恳而谦逊。
“信佛?”黎想看那手串,不像是寻常饰物。
“是的,你怎么知道?”何尚腼腆地笑着回道。
看着像啊!他那一身浑圆的身形,油肥的脸,宽阔的唇,及两侧一双厚重的耳垂,简直弥勒似的模样。有信仰是个好事,相由心生,所以黎想觉得,这大概是为什么看上去何尚如此亲和的原因所在。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黎想虽在旁的事上有些懒,精力毕竟有限,但兜兜转转,看来还是找对了人。
对于新人,黎想会关注得更多些,如何让人饱有激情,且富有能力,是对管理者的考验,同时要规范技术动作,引导政策方向,让团队更加专业,对此,他有一些执念。
何尚说,达到目的就好了,过程如何有什么关系,他喜欢实用性,一如他面试时说的:执行者。何尚觉得黎想真是人如其名,是个理想主义者,凭他多年的人生经验,这一类人往往没什么好果子。
黎想仍旧耐心地教何尚什么是“专业”。他希望客户采购他们的产品是因为产品能给予客户帮助,而不是因为某个人的非专业影响,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客户充分理解这一点。何尚所接手的这片市场是当年黎想亲自经营过的,那时黎想还在一线,费尽了心力,也不过是勉强维持,起伏不定。如今他身居二线,再见那些客户,心里还略有些犯怵,而引入何尚这样的,或许能用不一样的变化。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何尚很快与黎想及他的团队熟络了,彼此处得融洽,每位团队成员还得了一份何尚“请”来的手串,“有福报!”他笑呵呵地如此说。但聊到专业性,何尚又说他是个服务型销售,靠关系就能让客户采购公司产品,“我对他们好,他们会知道,那就会帮我。”
黎想自然不认同,但苦于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方式非朝夕之间,不过好在知道问题所在,他的努力便有了方向。
“所以,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只是因为和‘道’关系好而不是因为他之前的修行吗?”黎想尝试用何尚的宗教来引导他。
“不要乱讲!”何尚突然严肃起来,“释迦牟尼佛不是我们能讨论的!”
“为什么?”黎想觉得好笑。
“没有为什么,你不懂!唉,我们说说别的!”何尚显得无奈,他倒不是非要黎想去理解。
黎想猜测就是像他想的那样,于佛上,何尚是专业的,他是门中人,而自己是门外客,不在一个层面上,自然是讲不通的。黎想也不会强要何尚说明什么,对佛,黎想知一二,却不想知道更多,他拿“佛”作为一种文化来欣赏。而何尚,看似是虔诚的信徒。
所以,至少何尚是一个善徒,这便是好的。黎想觉得这多少影响了何尚的行为——他总是赞同黎想的决定,从无二话,即使黎想也想了解大家的意见。他总说,老板怎么定,我们就怎么做!可爱的执行者!这倒让黎想心里有疚,他怕他的决策武断,反而害了大家。
转眼何尚入职快半年,业绩却并不理想,黎想虽也忧心,但也有坦然。二人坐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分析着原因,总结下来还是因为之前的货压得紧了,而不能怪何尚不努力,事实上,客户对他的反馈非常不错。
一位客户说,汽车的维修保养都拜托了何尚,他是行家。
另一位客户说,亏了何尚忙前忙后,给家里装修做监工,不然现在都没地方住了。
他们都说何尚会替人着想,是个靠谱的人。
对于这点评价,黎想也认同。只是他心里暗暗有些失望,黎想以为客户是因为产品而不是额外的服务而选择他们。但是,黎想安慰自己,做为一个市场的新人,短时间内得到客户的认可还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
因此,在何尚的转正申请上,黎想毫不犹豫地批准通过,并游说了他的老板和人事部门同事。黎想写下的意见是:勤勉,高执行力,准予转正,他的老板还想加上点别的评语,只是不好落在正式文件上,私下里同黎想说,何尚这个人倒算有趣,同事间常拿他的外形来打趣,他也只是笑,从不生气,确实比起前一位撂挑子的姑娘更可靠。是的,来了公司半年,何尚也没有拿到奖金,但他不曾对黎想有什么怨言,黎想却要鼓励他,找他谈心,做些开导,以免他灰心。
只是,黎想先离开了。
因为自己的私事,黎想提了离职,休息了一阵。何尚与他都没说什么,常规互道了声保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双方没有像样的联络。直到后来,黎想的前老板向他发出了邀请,前老板急需一个可信的伙伴帮他管理起整个华东地区的市场。正好黎想私事已了,正好又是熟悉的领域,正好新舞台合黎想的心意,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嘿,黎想说,来我这,给你涨薪。他给何尚去了电话,他清楚何尚的工作和薪水。对的人,太难找了,现成的人是最经济的。
何尚有些激动,这么些年,突然间自己就“香”了,但在电话里他仍维持着平和,也仍称呼黎想为“老板”,虽然彼此早已没了上下级关系。“我现在蛮好,不想动。”他回黎想说,大公司的福利体系吸引着何尚。
“别着急,先考虑考虑。”强扭的瓜不甜,不合码的鞋硌脚,黎想没有强迫他。却不想两周后,何尚主动给黎想打了电话,“我还是来你这吧。”他说。这多少让黎想有些意外,两周前,何尚还是不情愿的。黎想虽然欢喜,但免不得总要问上一句:“怎么了?”
“那个蠢货!”何尚说,“没事找事,去他妈的,当我好欺负,给我穿小鞋,好让他的姘头捡钱,不要脸……”
何尚骂了足有五六分钟,惹得黎想大笑不止。黎想知道何尚说的是谁,那个人他也看不上,他从上家公司离职,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个蠢货。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黎想笑着对何尚说:“你信佛,怎么脏话骂不停?”
“信佛怎么了?信佛也没不让骂人,我爸讲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犯人。那个傻缺,我只要见一次就骂一次,他现在都不敢惹我。”何尚激动地宣泄着情绪。
黎想本想解释说这一句是伟人的名言,但又想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纠缠。不过想想可笑,他是一个不善于和别人起冲突的人,也很难想象在一个光洁的写字楼里,两个人或一个人的骂战是个什么场景。黎想的心里也有些暗喜,以为何尚是替他出了气,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黎想陪何尚说了几嘴,但很快便觉得这话茬淡得很,索然无味,于是便堵了何尚的嘴,只谈现下,不应该沉溺在过往中。黎想另一面的想法是觉得人不该满身的戾气,更何况是有信仰的,他视何尚为友,想让他变得更好。
你修行不够,黎想说,好了,快来吧,我给你预备好了现在和未来。
因为何尚的加入,黎想可以抽出时间出差去外区,梳理市场,再找上几个好人,建立新的团队,新人要带,团队要管,这费了他很大的精力,以至于黎想不太有时间跟何尚坐下来聊聊他的工作,给予他支持。但凡坐下来,且因隔得久,聊的都是生活和职场上的八卦,有时见不到面,黎想会电话问他,嘿,最近怎么样?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何尚总是笑笑说不用,还让黎想专心外区的市场,这里有他替黎想看着。何尚很少向黎想提什么要求。
新公司的第一年,黎想的团队便拿到公司最有价值团队奖。“嘿,想去哪里玩,我带大家一起去放松放松。”黎想问何尚,“你说地方,我负责费用。”他希望何尚参与一些决策,以期待他未来的成长,事实上,寻常的例会中,黎想也希望何尚作为一名前辈,能给团队一些经验和见解,以使大家变得更优秀,或许还是因为何尚的宗教,让他显得低调。“随便!”他说,“你定就好。”
既然何尚放弃了做这决定的权力,那黎想便把这权力给了外区的同事。他总有意无意地锻炼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人。
良人幸不辱命,选得一处好风景所在。下榻的酒店坐落在山水之间,不大却精致得很,依着一条河建了一栋栋楼,青山绿水白楼伴着和风相映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黎想自是与何尚住一间,甫一进入酒店房间,何尚便开始忙活起来:在桌子上摆出一个小香炉,一桶线香,一块碎木头,一张大和尚的相片,小心地取出一支香点上,立起那相片,虔诚地合掌三拜。
”你在做法事?”黎想第一次见这种阵仗。
“什么法事!”何尚不屑地说。“好东西!”他说,“这是沉香,是你才给你点上,你闻!”他拿起香凑近黎想的身边。
“那这和尚相片又是干嘛?”黎想仍觉得哪里不对。
“这是我师父,很厉害的,多少有钱有势的人都去烧他的香,还不一定见得到我师父的面。”看何尚一脸的骄傲,黎想有点想笑,还没发出笑声,笑意却已上了他的脸。
“外面酒店的房间里脏,摆上我师父的照片压一压。”何尚注意到了黎想的表情,于是向他解释。
阳光半入房内,明昧相间,何尚渐渐从阳面退入阴面,斜靠在床上。
黎想大致可以理解了,大和尚的相片类似于照妖镜的作用。但能不把它立起来吗?他尊重何尚的信仰,但也提了他的小小意见,他觉得大和尚的眼睛正看着他,仿佛他就是那不干净的东西,有些怪异。
“为你好,你又不懂!”何尚有种怒其不争的哀愁。说话便取下照片,一边放到他的枕边 一边还拿着那块碎木头一个劲地闻,像是有一种瘾,他说那是沉香木,名贵得紧。
“既然那些贵人都见不到你师父,那你怎么拜的师?你又怎么见到的?”黎想颇为好奇,闲来无事,且作一个谈资。
“我师兄代师父收我的,我也就年初一时在庙里远远地看上师父一眼。”何尚说着便拿出了皈依证,自豪地向黎想展示说,拿这个去少林寺都不用门票。佛门,真是神奇!
“你居然是个居士!”黎想惊异道。他知何尚信佛,没想到还是个持证的,对他,黎想突然有些刮目,于是不再深究下去,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礼。
夜里,黎想正倚着床头翻看着当地的乡志,突然听何尚嘴里在嘟囔些什么,一转头,看他正盘腿坐在床上,前面摊开着一册书。若只看何尚那五大三粗的外形,绝不会把他和读书人联系在一起,这趟旅程,丰富了黎想对何尚的认识。
“在干嘛?”黎想忍不住问。
”做晚课。”何尚说。
一瞬间,一副庙宇内和尚们打坐念经的画面就浮现在黎想的脑海里,让他忍俊不禁。像那么回事,黎想好奇何尚念的什么经。
“《心经》。”何尚说,“你不懂。”于内行的事务,人总有些傲娇。黎想并不介意,反而兴致勃勃地拿来一观: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什么叫‘观自在’?”黎想要考考何尚,以检验当代的这些信徒对教义经文的理解。
“就是观世音菩萨。”何尚有些不耐烦。
“那为什么又叫‘观自在’呢?”黎想故意要逗他。这一词是佛偈,普罗大众偶尔也会用,黎想特意了解过,短短三个字,包罗万象,极富禅机。
“没有为什么,就叫观自在!”何尚显然是不懂的,黎想又见到了他脸上的尴尬,他笑何尚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何尚倒也不恼,只是一把夺过经文。
“我没你那么爱研究!”何尚装作对黎想有些嫌弃的模样,“每天要念三遍,刚第一遍就被你打断了,念到哪都忘了!”
他俩都笑了。
这算是不求甚解?行吧,公司又不是佛堂,黎想只要何尚上心工作便是了,他是用何尚的诚,并不追求何尚是一个“完人”。
可是,增长是职场永恒的话题,对人的要求是复杂多面的,正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嘿,背一些指标吧,黎想同何尚说,我需要你的市场增长,外区已经压不上了。何尚叹了口气。加吧,他说,要加多少你就加吧。
黎想颇感欣慰,不枉他一番信任。但他必须讲清楚:“我不希望你废了,相反,我希望你能完成并超越指标,既能多拿奖金,又能帮助团队。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做?”类似的问题,黎想在前一家公司面试何尚的时候也问过,他本想听到一些具体的办法,可惜,何尚所说的一如当年。
“我信任你,你可别掉链子!”黎想对何尚的承诺没有底气,但他已太久没有关注过何尚的市场,如今也只能信任他。
“你最近走背运!”何尚看上去不太在意指标,转而神神秘秘地对黎想说,“我带你去见见我师兄吧,让他帮你算一算,有不好的也可以帮你挡一挡。”
“和尚还管算命?”黎想觉得有些可笑,想现下的假和尚真是多。于佛,他尚且敬而远之,迷信,他更是嗤之以鼻。
“另一个师兄。”何尚赶紧向黎想解释,“学道的,他算得很准,很多有钱人都找他去破财消灾。”
这都是什么?!
黎想没心思跟何尚掰扯那些虚无缥缈的事,于是拉他回来:“你还是让你那师兄帮你算算怎么完成这指标!”
“晓得了!你要不想算就不算,我帮你去问问!”何尚算了解黎想的秉性,便替他做了一回主。
自己招的人,自己挖来的人,黎想没法说。
那天公司来了一位支持部门的新人,因黎想时常需要和各部门的同事们“坐而论道”,寻求支持,因此大家渐渐便熟识了。
“那是你招进来的?”新同事暗暗指了指何尚,窃窃地问黎想。
世界那么小,为什么找个对的人还那么难。
“以前一家公司的,很会搞事情,我们看到他都怕。”新同事如此说。
回想何尚自己描述的在老东家那里发生的故事,黎想觉得这话至少五成可信。
“是吗?放心,他不敢在我这犯浑。”黎想回她说。黎想有这自信,毕竟他自认是何尚新职场的引路人和带路者。事实上,何尚虽有些毛病,但在团队里,黎想觉得他表现得还不错。
黎想没有把新同事的话说给何尚,而何尚显然是认识那新同事的,黎想几次见两人都故意避开对方的目光。他倒也想听听何尚说说那新同事的故事,但到底,何尚也没有跟黎想说过一句关于他俩的过去。
每个人都有想要带进棺材的隐秘,或美好,或丑恶。黎想只希望这隐秘不会左右何尚,希望他能心无旁骛地做好他的工作。
黎想还是照常在各个城市间奔波着,看这座城的朝阳,再看那座城的晚霞,在尘世的缝隙间寻找微末的人生。
耳边的风越来越烈,又是一年将要过去!黎想盯着手里的业绩报表反复地看着,排名以业绩多寡从高到低排列,头名是自己团队外区的同事,自己亲自招的,一手带的,让黎想欣慰。员工的成就便是他的成就,他向来这样认为,这说明他的管理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完善了员工的技术能力,激发了员工的主观能动性。而表末赫然又有一个名字——何尚,黎想亲自挖来的,满心期待的。他把“对的人”放在最难的地方,也把希望留在了那里,这让黎想觉得一年到头,他的团队就好像是发了寒热,表面是热乎的,骨子里却是冰冷的,而引发这场寒热的病毒就是何尚,让自己和团队其他同事整年的努力末了化作乌有。
朔风正劲的时候,黎想停下脚步,安安稳稳地坐进办公室,他约了何尚一谈。最后再做一次努力,他想,以长久以来互相的默契,他期待何尚能理解他和团队的艰难,并会为之振奋起来,重新上路,不然,彼此都会难堪。
远没到约定的时间,何尚便早早到了公司楼下,猫了一个地方,静静地等。反正,坐在家里也是无趣,反而气闷,不如出来。自从半年前在公司里见到他的前同事,何尚就知道那女人必是和黎想乱嚼了什么舌根,以至于黎想在过去的半年里几乎没和他有像样的聊天。以前,他们总会不定时地约在一个咖啡馆,或者干脆在市场上某个客户那儿,一对一说些体己话。终于是等来了一对一,居然是在办公室里,还能谈什么?他俩之间还需要如此郑重其事?他是想用他那二两来重的权限压我一头?何尚如此想,信任,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就这么没了,他宁愿相信一个初来乍到的女人,也不愿相信兄弟,是无情无义,是重色轻友!
这大概就是他师兄帮他算的年内的“一劫”!失望、气愤,弥漫在何尚的全身。他用力撑起身子,往公司里走去:我可不是能被随便拿捏的,谈吧,看能谈出什么花来。
“来,坐!”黎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招呼何尚进办公室。何尚同样还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给黎想。二人对坐,黎想设计过如何开场,但真到了这一下,却忽然又忘了怎么讲。
“外头很冷吧?”黎想又接了一句。
“冬天就这样,正常。”何尚冷冷地回道。他像是准备要看一场戏,仿佛自己只是个看客而不是台上的演员。
“今天我们就聊聊一年来你的市场表现。”黎想直截了当地说。他立刻反应过来,大家都是成年人,谁又不懂这一次谈话的意味,彼此都知些根底,遮遮掩掩的,反而让对方看了笑话。
“你说。”何尚坐上位子,身体往椅背上一贴。
看何尚一副无畏又傲慢的态势,一阵阵凉意瞬间便侵入了黎想的心,是什么时候起,他们二人的见面变得如此不堪,让人失望透顶。
黎想收了笑容,严肃甚至带着严厉地说道:“前半年还算平稳,后半年基本没有产出,你自己说说看,这样的业绩,别人会以为你后半年都在家躺着睡觉,放羊啊?”
别人,还有哪个别人,不就是那个女人,早被我猜到了,何尚按耐住激愤的心问道:“谁这么说,你说出来!”
“我只是打个比方。”黎想有些懵,他觉得何尚的问题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就好比你跟人谈感情,人跟你聊信仰,不在一个位面上,“你管是谁干嘛,你看看你的数据,是人都会这么想。”
何尚却觉得黎想是在逃避他的质疑,说什么数据,不就是那女人在他耳边吹了风吗,说不定还是枕边风。“怎么不好管?不就是那个女人吗?”何尚哀伤地摇摇头,“你呀,迟早要在女人手里摔跟头!”
“你在说什么!”黎想有些抓狂,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我在跟你谈你的业绩为什么这么烂,你在说什么!”这一声引得门外的同事都望向了他们这间办公室。
“吵什么吵!”何尚倒显得冷静,戏算是开了场,“你不就是因为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才在这里跟我发火的吗?”
黎想现在觉出味来了。这哪是谈话,分明是泼妇骂街的架势,你要有理也就罢了,可尽说些无稽之谈,还自以为受了冤屈,实则是子虚乌有,却又小肚鸡肠。实在是无趣,既如此,何不挥一挥手,就此一别两宽。
“好吧,你就说你还想不想干!”黎想变换了语态,变得平和了,他不愿再深谈下去了。
“你想让不让我干?”何尚磨人的功夫,怕是练过的。
“当然,不然我当初找你来干什么,可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半年做了个零,你是想害我?”黎想的平和转瞬就破了。
“你不信我!”何尚突然就吼了起来,眼里一下就迸出了泪。眼泪,何尚还是在少年时他父亲过世的时候流过一回。当年,何尚父亲的丧仪办得隆重,请了不少和尚、道士轮番地诵经,待何尚哀痛过后,猛然意识到他没了父亲,连同他的灵魂也被挖走了一块,痴痴然不知所措,便陷进了喃喃的诵经声里,迷离在浓浓的香火中。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流过泪。
黎想倒是常见到泪,连他自己被感动了也会落泪,但他没让人流过泪,更何况是一个男人在他面前落泪,确实罕见。虽然他不明白何尚是怎么了,但总是他的错。他立刻扯了一张纸巾递给何尚,何尚一把抓过纸巾,快速地抹掉了泪,像是抹去什么污秽。
“好了,没有不信你,我也知道这市场难,我也关心不足,让我们一起看看,该怎么做!”黎想仿佛是泄了气,也变得轻了,他是占理的一方,但又好像不是。
何尚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但他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他想要和以前的黎想聊天,不想和作为“老板”的黎想谈话,刚刚黎想说那一句话时,仿佛介于两者之间,但终究不是以前的他了。
到二人散场时,太阳几乎收尽了余晖,只留下一抹从窗框边挤进来,等不来欣赏的人,一会儿便退下了。黎想不确定这一场谈话是否有用,但看何尚离开时的漠然的背影,他至少确定曾经那个能力不足但却勤勉,带着点憨却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伙伴永远达不到自己期望的程度了。
五彩华灯炫目,欢声笑语喧哗,年会是打工人的节日,历来是黎想最期待的,他是舞台上的常客,是千里马也是伯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让他自豪、自赏。看台上领取“最佳销售”的他的人,黎想像是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再看身边坐着的仿佛自成一桌的何尚,又觉是一种败笔。何尚正专心吃着一个人的席,耳边的鼓乐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尽一个打工人的本分。这一趟年会之旅,他被分到和另一位外区同事一间房,夜里同事的九曲鼾声几乎让他无法入睡,纵然大和尚的相片立在他的床头,也无济于事。
返回驻地,黎想借着公司战略调整的当口,又在办公室里找何尚谈了一次,他把何尚的市场做了拆分,一半分给了另一位异动而来的新同事。
黎想说,给你减减压,让新人去冲冲看。
何尚回,随便,无所谓。
至于彼此内心的独白,各自都懂,因而黎想希望何尚能主动提出离职,他也将念在旧日的情分上,给予何尚最优的“分手费”,算是一个体面的收场。何尚则认定了黎想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就如他前家公司的老板及前前家的一般,既然彼此恩义两绝,那便耗吧。
何尚是铁了心,但黎想终是下不了狠手,他怜惜二人的交情,同情何尚的偏执。
还没等黎想几多惆怅,一枚橄榄枝意外地飘到了他面前。经过一季的交流,对方给了黎想足够的尊重,充分的权限,美好的蓝图。他本不愿走,这有些对不住他的老板,但又想到公司这一阵的调整,拆散、重组了他的团队,让一切又要重新开始,那倒不如去一个新的环境,一样都是从头再来,而且还有一个好处:他不需要再去处理何尚的问题,如此,既全了他的仁义,又免了他的烦恼。
黎想向老团队的伙伴们告了别,说盼着再聚首;他向老板道了珍重,愧疚地说了抱歉;向前台的小姑娘说了声再见。唯独没有同何尚说过只字片语。
诺大的城市里,海一样的人,山一样的楼,二人果然没再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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