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

作者: 宴不归 | 来源:发表于2018-05-20 23:51 被阅读117次
    阿太

    文I三七士多

    阿太九十岁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阿太八十岁的时候还能下田,手脚仍然很利落。那时我常盘腿坐在庭院的空地中间,周围全是阿太晒的农作物,冬天是萝卜条,春天是绿的发油的大菜,有时再加上还没有脱皮的黑豆,等到九,十月时就是满满一地的花生,还带着泥土和根须,我最喜欢的是一种黑黑的小小的浑身长着小颗粒的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山上一年四季都有,每天就坐在旁边一粒一粒的拈来吃,吃到后面舌头和手指都是黑紫色的。

    阿太的竹编摇椅就挨着我的胳膊,她坐在摇椅上身体随着椅子的摆动前前后后的摆动,我便张开嘴,露出满口紫色的牙笑她,“阿太,阿太,嫁人做农活?”

    老太太挥了挥手中的蒲扇,也不知道是在赶蚊子还是在扇风。“啧,阿清的嘴要缝起来”

    彼时村落如往常般,晚饭后村头荔枝树下一堆人围在一起进行不着五六的闲谈,不知哪家组的牌局隐隐约约传来点炮起哄的声音,那时抬头就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星星,密密麻麻你推我攘地组成一条河,一棵树又或者一只狗。

    那是夏日的夜,我透过敞开的门框,朦朦胧看见一个小姑娘远远向我走来,她走的很慢,又很稳,指尖还捻着一小块丝巾,衣角妥帖的粘着裤边,一动不动。倒是头顶垂下来的一缕发丝,被夜来的风吹的飘了起来。我们隔着七十多年的时间,她一直朝我走来,却一直没有走近过我。

    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因了家里爸妈总是争吵,我又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爷爷奶奶嫌弃我不是男孩,不愿意照顾我。在被自己的爸妈和亲戚们推来送去的时候,阿太跟我妈要了我,把我带在身边。那时的阿太,已经80岁了,一开始大家都不同意,有人担心她上了年纪再照顾一个小孩身体负荷不过来,有些亲戚则是单纯的怕麻烦,因为我如果跟了阿太就一定会跟他们扯上关系。阿太不管他们,只是默默的把我带在身边,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随她去了。

    在她那,我不仅享受到了极为淳朴的亲情,也度过了人生中最自由最开心的一年半。后来时间的洪流裹挟着我们一路往前,我越长大,就离那个小村庄越来越远,生活不再无忧无虑。后来,在许多不得不一个人走的孤独时光里,我总是会想起遥远的南方小村子里的那个老太太。

    阿太是个小姑娘

    “阿清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嗯,做个大人罢”我嘟嘟囔囔的回她。

    “娃娃儿多好,做什么都快活”

    “我也不知做大人有许多好?我常见阿妈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哭,我不敢进。阿妈常跟我说‘阿清快些长大就好了’,看阿妈这么想,我便也想明日一早睁开眼就是大人就好了”。

    阿太就伸出手来用蒲扇戳我的头,阿太的手腕很宽,因为瘦的缘故看起来又显得扁,因此,像是一根抻开了的又起了皮的旧皮带,一层皮皱着粘在皮带一样的腕骨上。 阿太从不抱我,她说自己太老了,老了的人身上有一股味道,跟孩子是不一样的,我看得出阿太的老,像是屋檐下吊着的腊肉,肉使劲缩在一起干巴巴的。我知她并非不喜欢我,于是这戳戳头我也很欢喜。

    阿太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点都不讨喜。那时候妈妈带着才三个月大的我回村里看她和外公他们,一路上安安静静的我却在阿太要抱我的时候嚎啕大哭起来。

    “小娃儿哭的脸都紫了,一抽一抽的喘气,那么小的娃娃,吊着心呦”阿太说她那时候心里像吊着装满油的灯笼,飘飘忽忽的摇,又紧张又害怕,赶忙把我还给了妈妈。“没见过哭的这么厉害的娃娃”

    我坐在地上伸手扒拉着井沿“阿太莫恼。阿清最喜欢你”

    “阿清是喜欢这瓜才是”阿太把中午放进井里的西瓜用绳网拉出来,网兜里装着一个圆滚滚翠绿的大西瓜。我抱着冰冰凉凉的西瓜咯咯笑。

    阿太80岁还能下田,自然不愿意天天坐在家里,三不五时就要出去溜达,不是往山上跑,就是去墟市凑热闹。小外婆他们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让三贵每回都陪着。

    有一日,阿太吃过中饭便出了门去。到黄昏时候才提着篮子慢慢的走回来,三贵低着头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跟在后边。

    “哎呦我的老娘哟”小外婆拍着大腿站起来碎步往往大门口跑,因为起的急,放在地上的竹筐没放稳,骨碌碌地在地上又滚了两圈,里边的菜苗就都撒了出来。

    小外婆一边拿下阿太抱在怀里的小篮子一边数落她“吃过中饭人就不见了,三儿告诉我人没在屋里歇着,差国福永旺在村里跑了一圈,才知道您老人家又上山了,您说说您都多大岁数了,还见天的往山上爬,80岁不是18岁,要不是让三贵去寻您,怕是就不回来了?”

    眼看着小外婆越讲越急,也不见停,阿太既没有做了错事般的觉悟,也不顶嘴,像孩子一样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小外婆看着她这样“耍赖”式的行径,也拿她没有办法,被说的阿太没有生气,小外婆自己反倒被气起来,一个人把小凳子放到一边,拿手上没摘完的菜苗出气。一揪一扯的,我和三贵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的,生怕战火烧到我两身上。阿太倒是心宽的很,一看小外婆不再唠叨她,笑着把篮子冲我眼前递“阿清,看”,我看着篮子里一片粉红,红色,紫色的花,五颜六色的很是好看。

    “这是什么花?像蝴蝶一样”

    “这个啊,不叫花,叫染指甲草,阿清来,阿太给你做指甲”。

    于是两颗头贴在一起挤在篮子上面,阿太教我把花挑出来,很快地上就出现了好几拨的花,红色的放在一边,粉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也都分开成一小滩一小滩的,风一吹,就像是很多彩色的蝴蝶在煽动翅膀。分好以后阿太又让我和三贵找来两块石头,把花瓣放在石头上,拿起另一块石头把花捣烂,三贵和我觉着新鲜,非要拿过石头来自己捣。小外婆看阿太和我们两个小鬼头玩的开心,像是又想起了阿太仗着年纪大不听话的样子,不满意的在一旁自己嘟囔起来“八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阿太照旧不理会她,忙着给我和永贵手指上敷捣烂的花泥。

    等到晚饭时候,小外公问起我们手指上的颜色,我伸出十个手指,装模做样的跟小外公讲“小公你不知道,这个叫做染指甲草,阿太自己上山去摘的,我的是紫色的,三贵是金色的,阿太是粉红色的,小外婆也有哦,是红色的”我一边讲一边让他们也伸出手指头给小外公看,三贵和我咧着牙伸着手,阿太也笑,笑起来门牙那里黑乎乎的两个洞。只有小外婆,拿起筷子敲我和三贵的手“吃饭看什么手指头”。

    小外公也笑笑,轻声跟阿太说“阿妈,你怎么也跟小孩一样胡闹”

    你们都不知道,阿太心里住着一个小姑娘。

    谁是三舅

    小外公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三贵是最小的那个。我跟着阿太,自然也住在小外公家,前面三个孩子都比我大许多,于是我就跟大我两岁的三贵玩的好。

    “清儿,你当叫我三舅,不能叫三贵”

    “三贵,你要叫我‘阿清’”我双手抱着胳膊不服气的抬头望着他。永旺只比我大两岁,我并不怕他。

    永旺回头看了一眼正屋的门,也许是见小外婆和阿太都还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三两步跑到我跟前,笑眯眯的看着我“阿清,叫舅舅”

    我不愿,把头抬得越发的高,整个脖颈伸的又直又紧,像是斗气的公鸡。

    “三贵三贵三贵”我扯开嗓子喊他名字,头就那么梗着,感觉自己像英雄。但是很快,英雄就被大反派给打败了。三贵用两只手指揪我的脸,将它往两边扯。迫于体力上的劣势,我“哎咦啊呀”的一通乱扒,也没能把他的手给弄开,倒是嘴巴因为被扯开了,没办法含住口水,沿着嘴角就往外流。我觉着丢脸,又不愿认输,红着眼瞪着三贵,手脚力气不够大挣也挣不开索性就站着不动了。

    三贵见我不挣扎了,初识还有些得意觉着降伏了我笑着让我“叫舅舅”,后来看到我红着眼才急了,慌忙撒了手,很快又把手抬起来摸我的脸。

    “阿清莫哭,是我错了”然后手忙脚乱的伸出手替我擦脸,我甩开他在我脸上胡乱蹭的手。他被甩开也不恼,就直直的站在原地,两只手挨罚一样放在腿边,先是低着头看着脚尖然后又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讨好的对我笑,门牙那里露出一个破洞。

    “三贵”

    “是”三贵像电视里的士兵一样做了个立正的样子。

    “我要骑马”

    “阿清要马就有马”说着就弯下了腰两只手往后一捞把我背上了背。

    “马哪有两条腿走路的?”

    “三贵就是那两条腿走路的马,跟所有的马都不一样”

    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是记得很清了,只知道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三贵给我舀了满满一勺的豆豉,我看着饭上面那黑乎乎的豆子,开心得很。

    后来又过了很久,久到我终于懂事终于愿意叫三贵一声“舅舅”

    他才告诉我,其实小时候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但是阿太叫他要对我好,他才对我好。

    拜月

    【人们都贪心,既要金银满屋又要诸事顺遂,想要平安健康又想飞黄腾达。我曾经无限希望一夜长大远走高飞。遇上她之后却只想像公仔画里的那两个火柴人一样,永远都不要长大,才能陪在她身边】

    很快,我就在阿太身边过了大半年,也迎来了代表团圆的“八月节”。村子里一直流传着“秋暮夕月”的习俗,也就是祭拜月神。

    那天一大早阿太就把我从被窝里揪了出来,等到三贵也被小外婆赶起床,我们俩站在院子里互相眯着眼睛靠在一起,一心只想睡觉,彼此也没有了斗气的心思。小外婆和阿太站在一旁看我们站的东倒西歪的,两个人直乐,一人抓着一个就到井边打水洗脸。洗完脸后给我们俩一人手里塞了一个莲蓉月饼,看到月饼我马上就精神了,再一看三贵比我还要开心,嘴都要咧到耳朵边上了,我发现他也在看我,赶紧把月饼往身后藏。

    那时候月饼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是个稀罕玩意,每年就只能吃一次,而且一般家里都是在晚上拜完月神娘娘之后才给孩子们分月饼,而且就算时中秋,月饼也不是很多的,大多都是按着家里人头买的,一人就一个。而我们早上拿了一个,等到拜完月以后还能再拿一个,比其他人都多。给了月饼后小外婆让我们去地里摘晚上拜月的西瓜。三贵背着小背篓,我们俩就高高兴兴的摘西瓜去了。

    “三贵,看好阿清”阿太在后面追着屁股喊。

    对那时候的孩子来说,一年里面最值得期待的节日,如果说春节排在第一,那么中秋节绝对是排在第二的重要的节日。虽然中秋节最隆重的仪式在晚上,但不代表就只在晚上才会吃上好东西。那一天从早晨开始就有了节日的气氛,中午也会有炖肉吃,到了黄昏的时候,如果是家里有做生意的人家还会在家门口挂上红灯笼祈望今年接下来的日子里依然能够平平安安红红火火。

    傍晚。

    小外婆坐在灶台前看火,大铁锅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泡,炖肉的香味从木盖子背后跑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火光映在小外婆脸上。另一边,小外公正蹲在院子里的水井旁边杀鸡,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画着公鸡的大海口瓷碗,脚下是一盆冒着汽的热水。小外公一只手紧紧的把鸡的两只翅膀和爪子抓在一起,另一只手把鸡脖子用力拉直,永旺舅舅对准脖子很快的拉一刀。这时候鸡会扑腾翅膀挣扎,小外公手上用力抓紧把脖子对准大瓷碗,鸡血连成线滴下,很快就能接满一碗。然后小外公再把鸡丢到热水盆里,过一会儿就开始给鸡拔毛了。

    阿太坐在藤椅上时不时的发号施令

    “国福,去给你妈拿点柴火”

    “美芳,青菜要洗干净”

    “永旺,小心不要把鸡血打了”

    我跟三贵因为年纪小,不用干活,于是厨房这边跑一跑,拈一块肉就被国福舅舅轰出去,又跑到天井那看小外公杀鸡,整个家都是我俩的身影。

    长大以后每当我看见任何描述家庭和满的文字或者戏剧作品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一幕:

    阿太安逸地坐在藤椅上,小外婆在炖肉小外公在杀鸡,几个舅舅和阿姨在帮忙,而我和三贵跑来跑去的捣乱,笑声回荡在院子里被四面墙挡住,却又从头顶飘远,回忆里就全是咕噜咕噜的肉香和飘荡的笑声。

    等到所有的肉菜都准备好了,两个舅舅会把正屋里的八仙桌搬到院子里,美芳阿姨拿出准备好的水果一一清洗干净按顺序摆在桌子上,等到小外公把我和三贵摘回来的西瓜切成莲花状摆好,祭拜也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跟其他的祭拜活动要让男人主导不一样,拜月神娘娘是由家里的主母负责的。拜月开始前,阿太给我换上大人的衣服,因为衣服实在太大而我的身材又比一般同龄人还要瘦弱一些,衣服两边袖子和裤脚一圈一圈的折起来还是很松,阿太只能用别针帮我把宽出来的地方别在一起,衣服才勉勉强强挂在我身上。阿太一边帮我整理衣服一边跟我说

    “一会让月神娘娘保佑我家阿清好好长大”

    “可是月神娘娘不知道阿清是哪个啊”

    “阿清今天给月神娘娘摘西瓜了呢”

    ”嗯“

    我想到月神娘娘会吃上我摘的西瓜,兴奋的点点头,就连穿着折了许多圈的大衣服也不觉得难受了。

    八仙桌上点着两根红色蜡烛,上面还依次摆着鸡,炖肉,青草,月饼,西瓜,葡萄。小外婆把所有的香点燃,拿出三根对着天上的月亮拜,一边拜一边祈祷月神娘娘保佑平安喜乐之类的,然后给每个人都分了三根香,我们按照分香的顺序依次拜祭,等到最后一个人拜完,小外婆再切开大月饼分给大家拜祭活动就可以结束了。

    切月饼很重要,不仅要依着家里的人数来分保证一人一块之外,还要让切出来的每一块月饼大小都一样才行,如果家里有亲人在外回不来,那切的时候就要把他的份也算上。

    等到吃完月饼再吃完团圆饭以后,中秋节的最后一个重头戏就来了——放天灯!

    一个天灯至少要两个人才能放,天灯也叫孔明灯,里面用铁丝或竹条做成圈架,然后再用纸在外面糊起来,封住顶上和四周,下面继续用铁丝交叉在一起做成个”十“,中间交叉那个点可以放上沾满火油的报纸团或者布头块,一个人拉着下面,另一个人撑开天灯的顶,防止纸被火烧到,等到火带来的热气胀满整个天灯内部,就可以慢慢放手,它自己会缓缓升空,越升越高,最后变成黑夜里天上的一个小红点,跟其他千千万万个天灯一起布满整片天空,远远望去,就像是看见了一片红色的银河。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放天灯,特别震撼。我眼里映满了红色的光,闭上眼也能感觉到红彤彤一片光。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办法自己点一盏孔明灯,当然这个遗憾在后一年阿太亲手给我做的孔明灯升空的时候就被填满了。

    ”阿太,灯上要写什么?“

    ”阿清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要快点长大,要阿太长命百岁“

    最终,因为还没上学的我和没有上学的阿太都不识字,放上天的灯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两个火柴人,一个大一个小。许多年后再回想起来,我倒觉得这个比起那些什么“寿比南山”“长命百岁”和“永远在一起”之类的祝愿都要好许多。

    挑食的黑豆豉

    一开始其实小外婆不太喜欢我,我一来她不仅要照顾年老的阿太,还要多照顾一个我,我又不是那些八面玲珑乖巧懂事的孩子,本来也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

    加上阿太对我实在比对三贵他们几个都要好许多,她就更不满阿太的偏心,三贵也不喜欢我。

    我从小有个毛病,挑食,不爱吃青菜不爱吃肉也不爱吃零食,什么都不爱吃,不吃的东西远比吃的多,但凡是味道重一些的我都避之如疾。

    也因为这,我长得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小,加上不是男孩子,就更不讨爷爷奶奶和爸爸喜欢。开始在家时妈妈还变着花样的给我做饭,希望我能多吃一些,后来一直也没什么效果,再加上她和我爸爸的斗争日益升级,很快就不再有心思顾及我,也就不再管我,通常都是装了一碗饭和菜放在我面前让我自己吃。

    没人管我吃饭我也乐得自在,不爱吃的通通不吃,连带着饭也不怎么吃,整个人瘦的像个移动的竹竿。

    这个毛病是被阿太的豆豉给治愈的,自从第一次吃这个黑乎乎的豆子后,我就爱上了它。那时小外公家里其实并不怎么宽裕,除了过年过节,平日里能吃上肉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候就靠着家里的腌菜下饭。豆豉,就是其中的一味。

    刚去到阿太身边的时候,她最头疼的就是我不吃饭这件事。

    因为怕我吃不惯农村的饭菜,从一开始我的饭菜就是开小灶的。阿太拜托村里每天去墟上卖作物的人,每天都给我带回来一点肉,有时是一小块猪肉,有时是一个鸡翅膀,这在那时的农村已经算是非常好的菜色了,我仍然是每顿吃一点点东西。

    阿太愁的不得了,三贵倒是很开心,因为我不吃的肉最后都到了他肚子里。

    后来她让两个舅舅在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水果糖和各种零食,用来引诱我吃饭,谁知我对零食也不敢兴趣,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那时的阿太内心有多焦急。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三贵在饭桌上爆发,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天究竟是三贵自己生气还是小外婆让他生气,因为他发脾气之后,我虽然还是挑食,但已经可以正常吃饭,阿太自然不再每天想着怎么给我开小灶,他也就没有“剩肉”可以吃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相信这一场生气的戏码,全都源自孩童的嫉妒心,而这嫉妒就算天天有肉吃也不能抹平。

    那天,阿太再一次把炒好的猪肉放到我面前”阿清,吃猪肉,今天的猪肉可香了,阿太加了酱油去炒的“

    我低头看着那碗肉不说话。三贵不开心的冲着阿太大声嚷”奶奶,你偏心“,然后很快的伸出手来把那碗猪肉端走,大口大口扒拉到自己嘴里。”三贵“没等阿太对三贵说出什么,小外婆看了阿太一眼,小声的说了一句”阿妈,阿清不爱吃饭你也不能每天这么惯着,你再有钱够给她买多少肉的“”就是,我们的菜怎么就不能吃了“三贵嘴里塞满了肉和饭气鼓鼓的说,边说还一边把我的碗拿走,恶狠狠的往上淋了慢慢一勺的豆豉才给我递回来。

    ”呐,吃饭“

    我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人,只见小外婆他们都没有在看我,只是在默默的吃着饭,只有三贵嚼着嘴里的肉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不吃下这碗豆豉就是罪大恶极一样。阿太也在看着我,不过她眼里满是焦急。过了一会,她看我还是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把碗端走忙跟我说:

    “阿清,不合吃我们就不吃,阿太去给你煎鸡蛋”

    “阿妈”小外婆发出不满的声音。

    阿太看看她又看看我,仍然站了起来坚持要去煎鸡蛋。

    “阿太”我叫她,

    “吃饭”

    于是她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我从她面前把自己的碗拿回来,用勺子小心的舀起一点豆豉,小心翼翼的放到嘴里,阿太在一旁一脸紧张的盯着我看。

    “豆豉”在我舌头上打了个转,黑豆被煮的有些烂,上面裹着一点汁水有点咸又有点辣,但是意外的我并不讨厌这个味道。

    第二勺我把更多的豆豉拨到饭面上,塞了慢慢一大口饭。阿太看见我又吃了一口饭,放心的笑着坐回去吃饭。

    “哼”

    三贵则是不满意的从鼻子里出气,我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从那以后,我不爱吃饭的毛病就被阿太腌制的豆豉给治愈了,豆豉配白饭也能吃上一碗饭。后来再遇上节日,家里煮上一大桌好菜我也习惯的从缸里舀一碗豆豉,三贵就很不好意思,他以为是他这个“长辈”当时凶悍的把我吓着了。

    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是真的喜欢阿太的豆豉。

    一个人的生活

    生活要给你磨难的时候,从来也不作预告,因此生活被许多人憎恶。我却在艰难的生活里,从阿太的身上学会了热爱生活。哪怕,是年少时就不得不一个人的生活。

    在农村住了一年半以后,因为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我终于又回到了自己家。就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同一年,弟弟出生了。

    弟弟的来临并没有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加紧密,当初嫌弃我是女孩的奶奶和爸爸分别在得到了孙子和儿子后也没有因为这个而和妈妈的关系好转,反而多年来的争吵和不和终于在这一年集中爆发,他们也就自然而然的分开了。

    爸爸要弟弟,于是我只能被分给妈妈。

    爸爸走的那天,一手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弟弟一手拎着一个棕色的大皮箱,一直到他的身影在我的眼睛里消失,他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一下我,一下都没有。

    那时我只是在想,弟弟都还不认识我,他以后会不会知道有一个姐姐呢?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所以说起来,其实我也是不认识他的。

    你看这世界其实很公平,一对夫妻离了婚,所有的东西都要分两半:钱自然是要分的,房子不能割成两半那就要按市价来算,谁要房子谁付另一半的钱。关系也可以两清,从今以后,婆家娘家亲家再无干系,你女儿和我儿子都没了关系,你说还有孩子,可亲姐弟都不认识。最可笑的是,人也能分,结婚多年,除了日渐消失的爱情之外好像也没没有什么成果,唯独多了两个孩子,那就你一个我一个的分了吧,男人总喜欢要男孩,那就给你,但分的钱你要少拿一半。

    呐,一段感情结束了,一个家庭分的清楚利落。往后如果有婚姻失败的,也许还能参照他们来分分家,四舍五入也算这段感情为社会做贡献了吧?

    妈妈爱我,但是也怪我。

    于是没多久,她也离开了这个家,说是要去北京工作,把我再一次交到外公手里就走了。妈妈临走前给了我很多钱,她把钱放在我的书包里,衣服里还有书柜上的观音菩萨像下面,她摸着我的脸,让我不要怪她。

    “有什么事就找外公”。

    “妈妈在你的书包口袋和箱子底下都放了钱,你不要告诉别人”。

    “外公要是没有时间给你做饭,你就拿上钱自己出去吃”。

    “清儿乖,妈妈一有空就会回来看你”。

    我没有反应,把头扭到一边不愿意看她。

    “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我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仍然不让自己回过头。你们都走好了,爸爸不愿意要我,妈妈其实也不想要我,我想。

    你说要我赶紧长大,可是当我努力长大的时候,你却放手丢掉了我。

    后来外公并没有来,他说他一个人要照顾外婆,舅舅也还在读书,没有办法再多照顾一个我。那时候的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状况,先是被大家像踢皮球一样四处踢,最后再被放弃,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还好妈妈的确给我留下了足够我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钱,我反而有些感谢她。

    也许是因为早早的就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所以我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接受感。她愿意给我生活的钱,我很感激,并没有察觉到我是她的孩子,抚养是是她应该要做的事这样的心情。也因为这样,后来我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些人和事,不论是好还是坏,我都能够安然的接受,好的感恩,坏的权当磨练。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一个人依靠着那笔钱的确过的还不错。

    那之后过了大概一个月,那天放学后我像往常那样在大街上游荡到很晚才回家。远远地在楼梯口就看见我家门口坐着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去瞧,才发现是阿太,她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头垂在膝盖上,已经睡着了。

    我又惊又怕,忍住雀跃的心情轻轻的摇她的手臂“阿太,阿太,醒一醒”。阿太睁开眼看清是我之后一把把我抱在了怀里,紧紧的按着我的头,我被她干瘦到发柴的手按的很疼,可我不想挣开,只想哭。

    抱了好一会阿太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我问“阿清,饿不饿?”我边开门边答她“家里有许多方便面可以吃”阿太一进到房子里面,连坐都不坐,直接连人带包裹就进了厨房。

    厨房的灯亮了起来,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升腾起来的雾气迷了我的眼睛,连那个瘦小到身体干瘪发柴的身影都看不清。

    多久了,这个家的厨房没有人再做过饭?

    没一会,阿太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出来,面的上面还卧着一颗黄灿灿的阳光蛋。“阿清,快吃”把面放到我面前后,阿太又去包里摸摸索索,像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碗红烧肉和一盒炸小黄鱼。

    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

    “傻孩子快吃啊,一会冷了该不好吃了”

    “嗯”

    我夹了一大筷子面,放到嘴里还没等咽下去。“哇”的一声张开嘴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又担心面从嘴里掉下来,只好边抽抽噎噎的边哭边嚼面条。

    “怎么了,是不是阿太做的面条不好吃?”阿太看我哭了,紧张的不得了,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我把头埋到面碗里面,任蒸腾的热气扑在我的脸上,说不出话。我该怎么跟你说,我原来一点也不喜欢一个人的生活,有很多钱也不喜欢,能天天吃方便面也不喜欢。

    更重要的是,我以为我没有人要了,你又来了。

    就像一个人孤独的走在暗无天日的路上,不知道终点也没有方向,只是一直在不停走着,走到忘记了时间,然后不知道多久以后,遇见光的那种心情?

    在我暗淡凄惨的童年里,阿太组成了我所有的色彩和光。

    从那以后,放学以后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从那以后,我又有家了。

    阿太说

    阿太最常说的一句话是,

    阿清要开心。

    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人生七八十年,欢欢乐乐也只得孩童这几年。

    读书后,因了一些莫名的情愫和家庭影响,我学的很拼命,生怕落下一点,每天绷着一根筋读书。有一次在学校晕过去之后,醒来时阿太就坐在我的床边切苹果,然后跟我说了上面这句话。

    阿太从不期盼我有多好,不要求我学习好,也从不拿我和别人家的孩子做对比。她跟所有的长辈对孩子的期盼都不同,她只希望我开心。

    阿太说,厉害的人自有厉害的苦。你那么厉害,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你都得做到。

    那别人吃不得的苦你也得一并承了。老天是公平的,给多少欠多少,他老人家有个小账本哩。

    所以我的阿清只要做普通人就好,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好,开开心心过一世是多大福分。

    我阿清是个有福的孩子,老天先让你吃这么多苦,后面就甜啦。

    那时难得的松暇时间最喜欢跟阿太聊天,她虽然没有读过书,可是说出的许多话我都觉得很有道理。那时多喜欢阿太啊,常想,哎呀这个小老太婆怎的如此可爱。爸妈叫我要向上,要吃苦,努力勤学,勇攀高峰。周边所有人则是盯着你,想你差也盼你跌,望你冲刺失败更盼你一败涂地。

    阿太叫我偷偷懒,莫要学的太紧,厉害的人自有厉害的苦。

    “阿太,读书不苦,我喜欢,读书好考大学,以后就能挣大钱带阿太环游世界”

    两千里路云和月

    那之后一直到我考大学的那年,我妈一共就回来过两次,最后一次是告诉我她要嫁人了,要到国外去,她没有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只是满脸尴尬的跟我说要走的事情。

    其实她完全不用害怕,我早已经不再渴求他们给与的爱,也不觉得他们亏欠我多少,至少他们在彼此重建家庭后,还是在供养我,就像之前说的,我很感恩,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也一样。

    况且,我有阿太的。

    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阿太笑了,她带着我回到村里让外公和小外公联名张罗了一顿庆功宴,拿我的通知书给村里所有的老人家看,其实她不认识字,那些老人家们也都不认识字,她就一个一个的趴到他们的耳朵边大声喊

    “我家阿清,考上大学了”。

    我夹着碗里的豆豉,看着她那么自豪,我很开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努力的终点,就是为了这个小老太啊,我想。

    可是,到我要走的时候,她却哭了。

    我是从村子里走的,相比起我在城里的那个房子,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出发和回归的地方。

    那日小外公带着一家人送我到村口,小外婆给了我一个红包吩咐我要“好好读书,要争气”。

    几个舅舅和阿姨早就已经结婚生孩子了,他们抱着自家的孩子,扬着孩子的手跟我说再见,“再回来,喜娃就该会叫你了”。

    三贵站在人群后面,扭扭捏捏的不愿意上前,等到大家都说完了,他才飞快的跑上前来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粗糙的木雕,一看就是他自己刻的。我一脸嫌弃的接过,三贵不满意的瞪着我“阿清,收好”。

    “知道了”。我老大不愿意的回他,一转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木雕放进贴身背的小包包里,还真是个丑东西。

    最后,是阿太。

    十几年过去,她已经很老了,变成了村子里最老的老人。她蹒跚着走上前来要抱我,我放下行李弯下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阿太用力抱着我的头,干瘦的手像枯了的木棍一样,硌的我后脖子生疼,我却还像小时候一样不愿意离开。

    印象中,这才是阿太第二次抱我。

    “阿清,你去到这般远,阿太怕是最后一次见你了”。

    我听着这话有些气,挣开她的手说:

    “胡说,阿太还要等我挣大钱呢”。

    “阿太,不过两千公里的距离,有飞机,有火车还有大客车,阿太这是不信我了。”

    “那时我也这么跟我阿娘说,几十里路,翻几座山淌几条河就能回家了。可是后来几十年,我再没翻过那片山,见着那个黝黑瘦小的女人,我唤她阿娘的。”

    阿太边说边伸手要再来抱我,我长大了,她已经不能再把我抱在怀里,于是我伸出手,像那次楼道口她抱我一样,把她抱在我的怀里。阿太原来比想象中还要薄,手臂环过去像抱着一片树叶,空空荡荡。

    “阿清莫哭”

    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伸出手背用力擦了擦眼,不能哭,阿太说过前面路还长着,总是哭,眼泪就会糊住眼睛,看不清前面的路。阿太还在等我长大,等我挣大钱带她去看世界,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阿太是个小姑娘,八十岁了还要擦指甲,还是缤纷的色彩,我知道的。

    阿太给了我三瓶豆豉,外面结结实实的套了好几层塑料袋。

    “带的多了怕坏,少了又怕不够吃。要是想吃了,就打电话回来,阿太让三贵给你寄。”

    坐在哐哧哐哧的火车上,我把三瓶豆豉抱在怀里。从窗外回过头,路边一开始还能看到熟悉的稻田和风景,慢慢的就变成飞快后退的树和不认识的人家。再努力回头也看不到我长大的地方,和那个小老太。

    阿太,你总怕我摔跤,可有时,我又愿自己重重跌一跤,由得你相信,这一世于我的大苦难已经过去,便不再挂心于离家远游的我。

    我们拉钩吧

    “阿清,快些回来”。

    接到三贵电话的时候,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日,我跟同学在步行街吃着雪糕。后来,再想起那天的情形,我只记得明媚到热辣的太阳和融化在手上的雪糕。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吃雪糕,因为那天粘腻的化在手上的雪糕,那种怎么都甩不开的触感和散发出来的那股腥味一直萦绕在记忆里。

    坐在飞机上,我才感觉到,两千公里这么远,坐飞机还要两个半小时。

    阿太在医院里,乖乖的。我一路飞奔回去看她,到病房时她还在睡着,小外婆一个人坐在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看着她。

    一路奔跑不停的我在病房门口停了下来,拿纸巾擦了脸上的汗,又理了理衣服,之后轻手轻脚的走进病房。

    我与小外婆说让她回去歇歇,换我来守。

    那日没守多久我就趴在床边睡沉过去,直至有人拍我脸颊唤我。

    阿清阿清,

    我匆忙抬头。

    一睁眼发现阿太眼勾勾地盯着我看。

    阿太你怎了是不是不舒服?

    是阿清?

    是。

    你回来了。

    阿太的手摸上我的脸颊,干巴巴的,皮肉都似被妖魔吸走了一般。我突然就有些红了眼眶,连忙转过头去憋住,不敢让阿太看见。

    是的阿太,阿清回来看你了。

    我一直陪在阿太身边,后面又来了几次看望的亲人,但她一直抓着我的手,有时醒过来说两句话又睡过去。

    那天到了梳洗时间,小外婆还没有回到医院。

    阿太,今日换阿清帮你擦身。

    谁知平日里一贯爽朗的阿太瞬间扭捏了起来,

    我等你小外婆来。

    我也可以的。

    你还小。

    阿太我已经二十,而且一个人在那般远的地方求学。会得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你。

    不要,我等你小外婆。

    咦,这是害羞了。阿太,你比阿清更似小姑娘。

    阿太板着脸不乐意,我连忙哄她。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小外婆好,阿清手上没轻没重,我陪你一道等小外婆。

    小外婆一到,我被轰出病房。

    后来又陪在她身边好几天,后两天老太太状况已经稳定,整个人又变得爽利。她一恢复状态就催我回学校,我不愿意,又多待了两天,直到她顿顿又能吃一碗饭,吵着要回家摘新鲜荔枝的时候才放心。

    我走的前一晚,没有回家,就在医院陪着阿太。她精神很好,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年晚上陪我聊天的日子。

    阿太,我有许多不明白。

    时间会叫你变明白。

    阿太你一点不像农村老太太,

    可阿太就是农村老太太呀。

    阿太你有没有什么要与我说?

    好好吃饭。

    恩。

    走路好好走莫要跑的太快容易摔跤。

    阿清知道。

    阿太。

    嗯。

    阿太

    嗯?

    没什么,我就是叫一下。

    那你多叫几声,我一道应了。老太太气势汹汹的讲。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只觉得老天真好,阿太真好。

    阿太,你几岁了?

    九十三还是四,太老了,记不清了。

    阿太,你要好好的,要等我,我很快读完书就可以挣大钱。

    阿清要带我去看雪,看大草原和海,我记着的。

    拉钩。

    那夜窗外的月亮很圆,月光穿进窗户照在地上,我仿佛又看见那一年的八月节,看见那个简陋的孔明灯上一大一小的两个火柴人,她们紧紧拉着手,飞的再高再远也不放开。

    人间一趟,谢谢你

    得知消息的时候,阿太依然在南边的小村庄,我却与她隔着一片海与两千公里的路程。时隔不到半个月,我又一次奔赴回来,只是这次无比痛恨路途遥远却又希望这路永没有尽头。

    突然想起阿太说的,

    阿清,你去到这般远。阿太怕是最后一次叫你了。

    是啊,阿太,阿清走到这般远的地方,竟连你最后一面也无法见到。

    送阿太走的那天,三舅舅在门前的石板上坐着。这块石板我们从小走到大,中间都被走凹下去,又滑又亮,阿太嫁到这村里八十年,更是不知从这石板上走过多少回。

    三舅舅说,奶奶走之前一直在唤阿清

    “阿清,你莫要跑太快,会摔跤”

    “阿清,厉害的苦吃不得”

    “又剩我的阿清一个人了”

    “阿清,谢谢你”

    奶奶最后说谢谢你,她说这一辈子,一开始活的很累也很苦,后来慢慢就好了,再后来又有了你,让她后来这十几年里过的很开心,看着你慢慢长大,就像看着那个她想要的自己重新长大一样。

    其实我小时候不喜欢你,小时我颇不服气,大家明明同等年岁上下,为何奶奶关爱你甚多。三舅舅坐在台阶上,自宽大短裤口袋中掏出火柴盒与烟,与我说到。

    我去问爸爸,问妈妈,追问大伯二伯,后来我渐渐明白,我这一辈有十一二个兄弟姐们,唤她奶奶,奶奶没有女儿,因此也没人叫她外婆。大姐大我许多,从小疼爱我们底下这些弟妹,她出嫁时我还只得一岁,我常听哥哥姐姐们说大姐对他们有多好,带他们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鱼,挨骂了她第一个站出来护着他们。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不是阿清,我也能向他们一样,再大一些就能跟着跟着大姐上山下河,在挨骂的时候被大姐护在身后。可惜后来没多久阿清你就出生了。你先抢走了大姐,后又抢走奶奶,因此我从不喜你。

    我只得大你两岁,我们一起长大,你从未认真唤我一声舅舅,我也从未跟你计较过这个。

    三舅舅说到这停了一会,我低下头,眼前就出现从小到大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跑的光景,每当我跑累了,就停在原地,蹲着朝前面不断奔跑的背影喊:三贵,三贵,我跑不动了。

    瘦小的男孩就会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找我。我看见背着光的一个模糊身影一步一步的向我走近,然后背对着我在我面前蹲下。

    我听见他说:阿清,来,我背你。一片逆光中男孩回过头来,是三舅舅的脸。

    一时间我想不到要说些什么,索性闭紧嘴巴不言语。扫了扫台阶上的灰尘,在他身后坐下。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手指间点燃的烟头前面烧成一个红色的圆圈,烧过的地方从红色变成黄色,然后很快又变成灰色,自己就从烟蒂上掉下去了。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多久。

    阿清,现在,我是舅舅了,你可听话?

    还没等我回答,三贵就把烟灰掸了,起身走了。

    走了几步后,三贵停下来却没回头看我

    “阿清,我没有奶奶了,你为什么不快点回来?”

    我听见他声音里带着哭腔,等到我再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只得一个朦胧的背影,是眼泪啊。

    “对不住,三舅舅”

    “阿太说好的要等我,骗人是小狗”怎么办呢?眼泪这么多,挡住眼睛就看不到路了。

    阿清,你是第一个唤奶奶作阿太的孩子。那时她常跟我说,阿清只比你小两岁,可她吃的苦很多,你是舅舅,要疼她爱她,懂吗?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这一场梦

    阿清,不要跑太快,小心摔跤。

    阿太跟在我身后着急的喊。

    我回头,却没有再见到她。只是隔着一重重的浓雾听见她在呼唤我。

    不必醒来,也知晓是在梦中,很多时候我们迷迷糊糊的知道身在梦中,一切不由自己掌握,只小声跟自己的身体说,醒过来,醒过来。但都不如愿,梦境总有自己的结局,我们一路模糊看着自己在里面生,在里面死,在里面品尝离别苦难悲欢。

    我从未在梦中期盼这梦能长久一些,这次只盼能多留她一会,再听她与我说

    啧,要把阿清的嘴缝起来。

    人生七八十年,欢欢乐乐也只得这几年。

    阿太不要你做厉害人,厉害的人自有厉害的苦。

    阿清,去到这般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

    我把头搭在她的膝盖上,笑笑。

    阿太你去到这般远阿清最后来看你。

    阿太,我不跑了,我慢慢走,你不要担心啊。

    阿太是不信我了,这一段路有轮船有飞机,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阿娘。

    那之后,我没有阿太了。

    终场

    几年过去,我再也无处去寻那一份配白米饭的豆豉,那个老太太,也不在了。

    阿太,

    你在叫谁?

    哦,

    没有阿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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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二木叮:写得很好,我都看哭了…
      • 宴不归:哇,看的好仔细。恩,这篇文章其实算匆忙写完的,结尾部分标点的确是设计的,其他地方的确像你说的没有仔细打磨细节,这篇文章按编辑的说法不是讨喜的那几大类主题,所以感谢阅读更感谢建议,谢谢你!
      • 罕奇辣母:喜欢这种行文风格。不知道你看过《皮囊》没有,很像。

        两个小细节要和你商讨。好多句子末尾没有标点,特别是后面部分,故意那种处理吗,不带标点,不太接受。

        再就是分大段落的一,二,三,四……加了有点出戏。如第一个小标题后是阿太是个小姑娘,试试去掉一,直接黑体加粗写怎么样?

      本文标题:阿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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