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家里的卧室出生的,姑姑给我接的生。
那时候不允许生二胎,瞒了个把月,才报上去,报的是八月十二,交了几万块的罚钱,父亲的官儿也没得做了。
事实上,我是霜寒十二月天出生的孩子,热爱自由的小射手。
在我的上头有个姐姐,也许母亲怀我时也生了些要凑对龙凤的念头吧,没想到却是个不争气的女儿。但他们都会很高兴地跟我说,小女儿才好呢,没那么躁。
我或许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父母的感情和睦,尽管与家姐的感情因为年纪并不甚亲昵,却是血浓于情。
但家里的处境却因为我的出生渐渐困窘。
父亲不做官,便去开了个小厂子。
表面看起来是个能赚钱的好玩意儿,却渐渐因为经营不当走了下坡路。
记忆中的童年,父亲常带我去他厂里的办公室玩,他会带我去靠厂的后山摘枇杷看桃花,让我在办公室里玩游戏,母亲亦会教我剪纸。
母亲以前在银行里办公,后来怀了我后就不干了,替父亲管账。
我喜欢母亲与父亲在窗外青山绿水的办公室里低眉融洽地讨论厂里事务的事,我一推开窗外,瞧啊,满眼皆是蓬勃树木花草的生气。
父亲有点爱炫耀,在亲戚间的饭桌上会不经意似的透露自己厂务的入账。
后来厂子倒闭以后,有嘴尖的亲戚以此为借口,满头,你以前还说什么一年赚多少万多少万?
满头是说家里最小的儿子。
我的父亲是家里幺子,母亲亦是,最小的总是得宠些,也任性些,比如说我。
对于我来说,在堂姐妹兄弟中最大的好处,不过是对着那帮侄子侄女辈份高了点罢了。
我最喜爱的玩具,是父亲出差时带回来的大熊,棕色的皮毛,憨态可掬,我称他为熊先生。
但随着我们家庭的支柱,那间厂子,逐渐倒塌,父亲就再也没有送过我礼物了。
父亲也曾为了挽救那间遥遥欲坠,像垂暮老人的厂子而东奔西走,他做了最后一搏。
在那个我们地方罕见的冬季下雪的年头,他一个人背了我那么陌生的公文包,孤身北上。
他想等一场偶然,力挽狂澜。
他那趟差出了好久,年幼的我永远无法得知他是去付出怎样最大的努力去挽救我们那间已经完全有了感情的厂子,去挽救那一亩三分地。
最后他迎来的却是失败。
小时候半夜时,我常常做噩梦惊醒,醒后就是慌,慌得乱了神,我哭着跟母亲说,大灰狼会来抓我们。
母亲说,宝贝不怕,爸爸会赶走大灰狼。
我很抱歉世界上没有奇迹,我的父亲,他并没有力挽狂澜的力量,他不是幼时心中那个无所不会的神。
他只是个普通的失败者。
没错,我承认我的父亲,他是失败者。
但是,为什么你们要疯狂冷嘲热讽地责怪他?
是,他欠了一大笔的债,他看错了商机,他结识的只是一帮狐朋狗友,没有一人肯伸出援手,所有的人都对这个落魄的男人敬而远之。
他在外省结识的朋友,亦是他的债主。
很快,还债的时间到了,他催我的父亲还债。
钱啊,钱哈,哪里来的钱?
父亲支支吾吾,说要缓缓。
那位叔叔连夜上门追债,先礼后兵。
刚开始还客气的很,只是来家里登门拜访,接着父亲去广州避风头。
啊,我还得庆幸他不是一去不回。
那位叔叔堵不到人,就去堵家人。
那年我在读小学三年级,叔叔直接打听到我的班级,把我带出了课室,问的无非就是你爸去哪儿之类的。
我还小,哪里经历这般阵仗,只会哭着说不知道。
后来他仍旧不死心,守在家门口,派自己的妻子,小舅子,自己的母亲守。
我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晚回家都要盯着门口是不是有人,有人的话就得暂时去姑姑家避着。
我难过了很多次,那明明是,我的家。
父亲在下面当了几个月的保安,想必过得并不好受,母亲说,那里夏天热得厉害,父亲还要从早站到晚。
很快父亲就回来了,那位叔叔要向法院发传单。
其实钱啊,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要把那栋房子卖了而已。
来看房子的人据说是某个家里的远房亲戚,母亲早已在房间泣不成声,我第一次见她哭。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能轻轻地带上房门,接着给来看房的阿姨叔叔倒茶。
那位阿姨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我很心疼,说不用倒茶了,拉我过去,往我手里塞了五十块钱。
她说,乖孩子,你拿去买糖吃。
我硬是不拿,母亲教过我不能乱拿别人东西,推推攘攘间,那张五十块还是塞在了我的兜里。
一群的叔叔阿姨走了,我怀里揣的是张五十块,心里不知道什么心情,就是闷,说不出来的闷。
后来我一摸脸上,原来全都是泪水,怪不得那位阿姨那么心疼。
晚上父亲去二伯家开家庭会议。
两家离得近,我能清晰地听到院子里的狗吠声,还有他们大声争吵的声音。
你以为妈留给你的那栋房子值一百万?
我缩在被窝里,只言片语不依不饶地钻进耳朵。
我似乎能看到父亲被亲兄弟甚至是小一辈的侄子轮番指责的画面。
我无声地哭着,我想大声地从窗外喊,你们别责怪他了!
可是我不敢,我与父亲一样,都是没有勇气的人。
最后的结果便是,我们搬离这个伤心之地,二伯买这栋房子,替父亲还债。
在那时候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父亲却有些过不了心里的坎,以后但凡二伯出席的家宴,他的能避则避。
我不喜欢他这种逃避的举止。
他永远不知道,他安心地逃离,我和母亲是如何小心翼翼而又尴尬地应付每一次家宴,应和着每一个人的有色眼光,承受空气中询问父亲为什么不出席的无以作答。
他们会用或可怜,或轻视,或高傲的语气眼光对待我们。
对不起我太脆弱,经不起周围人的落差,周围的每一个触感都让我准确地捕捉所有人的前后差距。
在父亲有点小钱的时候,他们会开玩笑地称我为大小姐,我不承认,但不代表之后他们对我同情的目光就让我好受。
时间能摸平一切的伤痕,我渐渐长大,很多年幼时黑暗而又不经意埋藏深处的记忆远去了。
很快的,我的堂哥,亦就是二伯的儿子结婚了。
婚房也就是我们住的那间房子,已经在婚前装修过了一遍。
我跟过去帮忙布置新房,大家都对待我很友善,指使得也不遗余力。
那时候可以说是全家的堂兄妹的一起到了,大家欢笑着,费尽心思地琢磨着如何让新娘惊喜满意,比划着应该把彩带气球如何点缀装饰才合理。
我悄悄地回到以前住的房间,很庆幸里面的那个梳妆柜子还没有换,镜子的右侧是姐姐用马克笔一时兴起写下的自己的名字缩写。
这栋房子里还保留着些许我们曾经存在的痕迹,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任由岁月如何变迁,甚至是人事的改变。
它都保留着我童年时愉快的回忆,一如存封树下的时光瓶。
堂哥结婚那天,热闹非凡,宾客满堂。
礼炮喷出五颜六色的彩花,染了一对新人的西服婚纱。
新娘很漂亮,对我们精心布置的新房满是喜悦,她的脸上全都是喜悦。
母亲担心我回到这间房子会受刺激,想太多甚至痛哭一场。
但我想告诉她,无论我们曾经经历了多少不幸担惊受怕,未来是自己的,我希望我的哥哥嫂子能在那栋房子里幸福快乐。
如果长大后我还留有执念,那我就赚钱,把它买回来。
网友评论
必定成功
始终日升月夜
唯当时一刻
如镜中月影
涟漪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