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一个青春放荡的年龄,我曾流浪在陕西的一个小县城。
青春其实有许多不确定性,至少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是如此,经常拎着单薄的帆布包,走南闯北而去,有如浮萍,其实一点方向感都没有,随浪而逐,也无家的概念,四海为家,即使这样,依然没有想过停止跨越山川五岳的脚步。
汉中市在陕西的南边,算的上是这个西北省份经济稍好一点的县市了。
我去时,正值炎炎夏季,这里四面环山,汉水从城边而过。就酷热来说,与我们南方有的一拼,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还高高地冲在西边不愿下去。我和我结伴而行的人,就着晚上七八点钟的阳光,在马路边饭店外的遮阳伞下,一瓶接一瓶喝雪花啤酒,桌上有鱼香肉丝,肉夹馍里的肥肉在同伴的嘴里不停向外吐着油花,我看着呕心,不停地喝啤酒,一个一个往嘴里送老板免费的花生米。
我一个朋友听说我要去拜访我几位在山村支教的网友,就告知了他另外一个也有此意向的朋友,于是,便在某个傍晚我们约在一起搭上了去西安的长途大巴车。
同伴叫小文。
车子开了一天一夜,睡在车厢里,脚臭,体臭,咳嗽的,吐痰的,孩子的哭声,小情侣在夜里暧昧的瑟瑟声,交织在一起。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就如闷在母亲腌菜的坛子里,呼气也不是,吸气也不是。无心看风景,摇摇晃晃,一直昏昏沉沉地睡。
睡着时,做梦,梦见赤脚而欢的孩子,梦见因为坚持而放弃许多的朋友,梦见都市的繁华和山村的贫穷,俩极分化,让我欲罢不能,似梦非梦。
到了西安汽车站,外面下起小雨,古城墙在不远处的火车站前将新城与旧城拉开一条明晃晃的分界线。旧城拥挤不堪,街道上能听见秦朝女子踏在石板上的声响,街边小贩不停的吆喝声,你一定会想到当年车水马龙的市井生活。过了城池,新城的路宽敞平坦,往来汽车在火车站前穿梭而行。城墙上飘动的彩旗诱惑我想上去走一走,奈何门票贵的吓人,只得作罢。
我们在傍晚时分到汉中下属的一个县城——西乡县,人口不足四十万,对于一个山区城市来说,已经算是人丁兴旺了。陕西有个小城——柞水县,全县农村和城市人口相加,共七万。整个县城就一条南北方向的街,再无其它,夹在东西的山缝里,经常受到泥石流的骚扰。
我们在西乡街头喝了一箱啤酒,就在车站周围寻找黑车,能够带领我们第二天去山里,寻找那些将青春留在山里的人。
黑车很多,一排溜的面包车驾驶门半敞着,有三五一群打牌的,吆喝声时起彼伏,有眯着眼打盹的,可见生意并不见得有多好。这些人大多光着膀子,夹着烟,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我示意小文去边上一个瘦黑的小伙子车上谈谈,我们的心理价位是每天一百五,包吃。起初他开口就是五百一天,后来我也加入他们的砍价争议中,最终以二百拿下。这就像打了一次胜仗,晚上回旅馆睡觉都还回味无穷。
我们买了篮球,铅笔,作业本等若干学习用品,第二天,按约好时间,瘦黑个驾驶员准时在我们的旅馆前等我们。
先研究了一下地图,我们决定顺着牧马河再沿着汉水河一直往东北方向去,经过白龙塘镇,子午镇,两河,再到饶峰,银龙,然后到达另一个县城——石泉县。从地图看,这条线路弯弯曲曲,有如蚓虫,或是凌乱的线团,瘦黑驾驶员眉头锁起来,似乎有点不情愿,我怕他临时反悔,又允诺他每天加两包香烟,这才让这位西北汉子面露喜色,主动要求说,等到了石泉时,他自个儿从高速回去,只要补个回来的油费就可以了。我当然求之不得,说了几句客气话,也就过了。
出了城,便进了山口,几辆市政的车在路边施工,见我们要进去,拦下来说,这条路只有这一个出口,等下要封路好几天,恐怕你们要出来时很麻烦。我们就回他说,我们不回来了,直接到石泉县。
其实到石泉也只有一个出口。
车子在坎坷不平的山路开始前行,导航显示,从进口到石泉出口,有一百五十公里,司机说,就是我们不停,也要开二天时间才能出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拍拍他肩,对他说,没事,出来后一起结帐。
左边就是牧马河,河水湍急,哗哗声响有如万马奔腾,我一直在想这牧马河的来历,可能那时从军士兵在此小憩过,长年征战,让他们疲惫不堪,于是,四分五散地倒在河边,任马由缰在河边饮水解渴。
牧马河的水清澈可见底,在一些水流稍缓的积水处,可见水底的石子,静静地落在河床上,似乎如一个个无瑕美女,湿润在自已的世界里,单等一位相思的人儿来取。
鱼似乎也是那种灵动的生物,游来游去,忽而逆流而上,忽而顺水而去,有时跃出水面,转个身,又一头如跳水健将栽下去,只听见水声扑通一下,再扭头找寻,却只见水纹一圈一圈地扩散而去,早已不见鱼的踪影。偶见几只白鹭,踱着纤细的腿,在河边来来回回,一只忽而奔至的小鹿,吓的它展开轻柔的羽翅,腾空上青天,如一团白云,飘在空中。
路的右侧便是陡直的山壁。仰头望去,薄雾在山腰盘绕,如果说山有雄厚的胸怀,那这些缠绕的丝带,便是温温女子,许以柔情。有各种奇异叫不出名的花,娇艳地随风飘香,石缝中坚强不屈的树木顽强生长,狰狞的怪石用尖锐的表情回报于你,真怕哪一块来了脾气,突然而下,刺穿面包车和我们三人,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路上不时会冒出一个坑或一大块石头,幸好都能一一绕过。车子在路上吱吱作响,许是抗议路难行,许是自已痛苦不堪的声音,我闭着眼在摇摇晃晃地想,会不会突然间我们被陷在里面了,泥石流,或山体滑坡。
念头一闪,我自已也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瘦黑个还在全神地开车,小文在后排已经横躺着睡着了,打开的窗户,风偷偷溜进来,满车都是春光明媚。
我揉揉眼问到最近的白龙塘还有多远,司机说,我们去不了白龙塘了,大水已经淹断了去那里的山路,我们只好奔下一个目的地——子午镇,可能要在那里过夜。
我喔了一声,心中有点不祥预感。
河道明显变狭窄了,如瘦了身的长龙,婉转延绵。我翻看了地图,再看了看导航上我们的位置,才知道,我们已经是倚着汉水河而行。
中午在车上随便吃了点干粮,打了电话给白龙塘中学的朋友,告知他去不了。
下午刚走没十里路,车子的左后胎爆了。
我和小文走下车,舒展一下浑身骨骼,瘪瘫的后胎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毫无斗志地陷在俩块尖石之间。司机正大汗淋淋地换上备用胎。
我和小文走近河边,河水很浅,怪石林立,流水在石间汩汩而流,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如我在夜间曾听到过春雨掠过树叶的声响。
我伸手探进水里,清凉而透骨,饮一口,入心,甘甜,与城中商品饮用水相较有过而不及。
我向小文泼洒水花,欢声笑语在水面流转,鸟儿在枝间看着我们,一脸窃笑。
有村民赶大小十几头牛经过,粗旷的汉子,光着膀子,抽着旱烟。一打听才知道,下游不远的村子叫青龙村。
青龙村自有青龙村的来由,赶牛的汉子任牛而去,娓娓道来。它们从一处稍斜的坡爬上去,一路觅食,全然不顾它的主人,一会便消失在云雾之间,远远望去,有如腾云傲游,哞哞叫声,时时在山间回荡。
青龙村的房子大多是由竹子搭建而成,上下两层,风吹雨淋后都变的暗淡且呈灰褐色。村子在汉河的对面,我们隔河相望,隐隐可见三三两两的孩子奔跑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童年的天真笑声给这个古老的村落增添了不少欢快的气氛。赶牛的汉子告诉我们说,村中几尽无年轻人,留下孤老幼儿,守一方贫瘠的土地。
我们从村旁而过,司机哼起歌曲,信天游或别的什么民谣,问他,他也说不清。
车在山间转个弯,汽车一声鸣,却惊飞了一对在树枝缠绵的鸟,扑腾着彩色的双羽,在我们车头而过,在密林处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距子午镇还有二十公里远时,公路由碎石子换成了泥土路面,车后总是扬起滚滚白尘,只要稍一停留,那些一路追逐的泥土便会劈头盖脸地扑进车里,毫无怜惜地淹没整个车身,呛的我们一个劲咳嗽。
天色渐晚时,山间飘起了细雨,似针织如麻,在前玻璃上盖了一层迷雾。
路也泥泞起来,车子突然间恍惚老了十岁,吃力而艰难地爬行,司机一声不吭,拼命加大油门,就像老汉在赶他的牛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扬起鞭子抽打。
终于,我们还是陷在一处淤洼处,左后轮掉在里面,无论怎样加大油门,它只是发出无奈的吼叫,不愿意出来。
我和小文找来树枝和石头垫在下面,从后面推,也无济于事,后来碰上几个从山里砍树归来的伐木工,前后左右各一人,我站在左后轮处,一起吆喝了起来,司机一脚油门猛加,只听呼一声,车子上来了,我身上却被后轮甩出的泥土覆盖。小文看着我笑,我也笑,一脸的无奈。
幸运的是,雨没有继续下,好像懂了我们的处境,再一个,我们在天黑之前终于赶到了子午镇。
唯一不足的是,子午镇并没有朋友在支教,他们在更远的两河镇和饶峰镇。
子午镇远离西乡县和石泉县,四面环山,汉水从镇中间横穿而过,树木葱葱郁郁,完全将之笼罩在大森林的怀抱中。自然的声响,只有鸟鸣的空旷回响,河流声近在咫尺,却似隐在远方的林中,偶听山中伐木工的号子,稍后便会听到响彻云霄的断裂声。这里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城里,偶有经过的外地人,都甚好奇,尤其是汽车,他们很难看到,除了一个礼拜一趟去西乡县的班车,平时看惯了牛车拖拉机,于是我们刚一进镇,就有许多孩童围住我们的车,东看看,西摸摸,大人们跟在后面,一脸憨笑地看着我们。
找到全镇唯一的一个旅馆,老板很是和气,五十开外的样子,满脸堆笑地迎接我们。同时他也兼顾开饭店,为外乡人做家常饭。来这里的客大多数是贩运木材的商人,据老板说,他们财大气粗,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出手也大方,从不会在住宿费或伙食费上斤斤计较,在等木材从山间伐下来再装车期间,总得呆上一段时间。白天他们就窝在旅馆里打牌,晚上就扛着枪上山猎杀野猪。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所以,他们总是小心翼翼。
老板似乎很善谈,也可能我们是难得来山里的非木材商人,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
甚至还告诉我们,他们这儿的人,还有一个主要经济来源——贩卖野生娃娃鱼。
我知道野生娃娃鱼也是受国家保护的,不得捕杀贩卖。当然,对于这些远离都市的人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
我没见过娃娃鱼,央求老板带我去一睹其风采,小文也在边上附合。老板很爽快,晚饭后便带我们去了一家。
书上说,娃娃鱼除了面容似人貌外,连叫声也酷似婴儿般啼哭。
我们在那家阴暗潮湿的后院里,看到水池里圈着十几条黑乎乎的鱼,由于光线太暗,没有看清,不过听到那水池里的水有流动的声响,便问了主人才得知,这条池水连结汉河,汉河的水流正好从他家后院经过,由于是一个小支流,跨度不大,于是他便在河两岸搭起棚来,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在自家后院就能捉到夜里出来活动的娃娃鱼。
主人说这些娃娃鱼已联系好了城里的酒店,就等他们开车来取,一条卖几百到几千不等。
主人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起初以为我们是买家,后来经过旅馆老板一解释,就轻描淡写起来了。
我们无趣地退出,迎面碰上旅馆老板的熟人,他们相互聊了几句,老板也介绍我们说,这些人很有爱心,明天要去石泉。
来人告诉我们说,去石泉的路在修路,封起来了,至少要半个月以后才能过去。
我一听,急的脑门汗都下来的,问小文怎么办?小文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什么事也毫无头绪。封半个月出不去,光司机的费用就是一笔不小支出。
回来后与司机商量着怎么办?别看司机瘦黑,拿个主意出来倒是快刀斩乱麻,他说:我们还是连夜往回开,西乡县的出口恐怕一时半会还封不了,再说,要是真封了,我可以找熟人打开封口。
权衡利弊,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放弃了这次拜访活动,离行之前,退了房间,老板真好,没收一分钱,我们又找到当地小学校长的家,将车里的捐赠物全部给了他,老校长显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初一脸的茫然,后来经过我们急急忙忙的解释,才知道在这个极平凡的夜晚,碰到了几个爱心不平凡的人。
老校长送我们到村口,拎着一盏马灯,马灯的灯火微弱,在漆黑的山里和着一群眨眼的星光一同闪亮,走出老远了,车子在拐弯的当口,我再回头时,依然看到那一盏火苗,坚持着不走。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的样子,我还在昏睡中,司机推醒我说已到了西乡县城。
小文有点委屈,我许诺带她去更远的地方看风景。
忘了说一声,小文是个女子,我还许诺她其他许多事,比如此生不渝,白头到老什么的,我认为并不是生活的全部,除了这些都正在一一实现中之外,我们还要做更多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山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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