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找不到她了,她又消失了,无论怎么打她的电话,她都不接。
听房东小姐说佳荔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已经拖了一个星期了。她不是一个喜欢拖延的人,怎么会这么久了还不交房租。
三天了,他还是和房东商量好了把门撞开。
冲进房门的那一刻,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股味道揪着他的领子,把他磕磕绊绊地带到了卫生间。
他看见林佳荔躺在浴缸里,手腕处是翻开的刀口。她像一株枯萎的玫瑰花,血色全无。身后,响起了房东小姐令人眩晕的尖叫声。
陆潮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在黑暗中左右探寻。家里没有任何响声,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他的气息终于慢慢平稳下来。
他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身子向被里一滑,整个人又摊在了床上。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这几个月里,陆潮一直噩梦缠身。
脑海中的尖叫声还未散去,闹钟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六点了,天已经蒙蒙亮了,该起床上班了。
陆潮从床边的椅背上扯下毛衣和裤子慢慢套上,然后趿着拖鞋去厕所。
水龙头哗哗的淌着水,他匆匆的抹了两把脸后,一个抬头间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男人脸上挂着水珠,皮肤粗糙,甚至能看到皱纹的存在。胡子拉碴的,头发也长了,因为不常打理而显得乱蓬蓬的。
我才二十五岁啊,就已经这么老了吗?陆潮拽下一根白发,自嘲般地笑了笑,伸手关上了水龙头。
他转回卧室,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拿起公文包。公文包旁边摆着一个银色相框,陆潮的目光扫过照片,呆呆地停滞了几秒,很快又垂下眼帘,转身走出了家门。
陆潮是我最新的顾客。
我在的这个心理谈话室由于地段偏僻,几乎无人问津。如今总算来了个人。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心理咨询师,只不过图个清闲,能和别人聊聊天。结果好几个月下来也没有几个人来过。
上周末,我在一条车很多的主干路上把陆潮拽了回来,眼看着一辆卡车和他擦身而过。他戴着一条厚大的围巾,挡住了几乎半张脸,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眉头跳动了一下,但看不出表情。他什么也没说,直直地看了我好久,久到我浑身发毛。
我刚想离开,他就伸手拦下了我。硬是向我要了名片,说是交个朋友。
看他那模样,也不是什么活泼开朗的自来熟性格,不知道怎么就这么热情。
从那天以后,他就成了咨询室的常客。
他说他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女朋友死了。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总是穿一件黑色长风衣,不是喜欢带口罩就是喜欢围围巾。我几乎没怎么见他笑过。身上那股阴郁的气质总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个心理变态。是不是自己杀了女朋友,然后才被噩梦缠身。
后来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看起来简单,但又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有时候我常常觉得他是一个活的通透的人,言语间总透露出一种成熟感,丝毫不像这个年纪的毛头小伙子该有的觉悟。一点冲劲都没有。
他似乎对身边的事物都提不起来兴趣,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世界有着一种了如指掌的无趣。
谈起足球、篮球,全不在他话下。每次我们在办公室里看球赛,他都能在一开始就押中获胜球队。我打趣他可以靠卖体育彩票赚钱发家了,他竟然也没有露出丝毫骄傲的神情。
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时而健谈,时而沉默。
后来我邀他找几个朋友一起去球场打球,他也总是不应,很生硬地摇摇头,说自己有事。
每次都是这样。
不过他这种性格应该是挺内向的,肯定不喜欢和人交往,我也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自从那次借他的手机打电话,我就发现事情有些奇怪了。
因为我发现,陆潮的手机里没有任何社交聊天软件,连通讯录里也没有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这都什么时代了?一个年轻人能完全脱离社交软件活这么长时间吗?
陆潮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心里琢磨了半天,硬生生的把手里的铅笔扣掉了一大块漆。
甚至去卫生间的时候也在想,还在路过前台的时候不注意,摔了一跤。
前台小刘把我扶起来:“林医生,你小心点,怎么了这是,想什么呢?”
“太奇怪了,这也太奇怪了。你觉不觉得这个陆潮很奇怪啊?”
“谁?”
我跟她大概的描述了一下陆潮的身高长相和打扮,可她却还是摇头说没见过。
“林医生你该不会是摔傻了吧,咱们这个小诊所一共来过几个人?真要是来了这么一个人我能记不住吗?”
我不信邪,又跑去问诊所里的其他人,甚至连扫地的大妈都抓过来问了一遍,所有人都一脸茫然的看着我,他们毫无例外地,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疑惑越来越多了,几乎快要没过我。
以陆潮来诊所的频繁程度,就算长得再没有特点,也该有人记得他,哪怕是模糊的一点印象。
认识他这么久了,除了林佳荔我没听他提过任何人。我甚至没听他谈起过自己的父母。
谜团像是一条藤蔓,在我心里生长着,缠绕着,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日思夜想。
在第十五个不眠之夜过后,我还是决定和陆潮摊牌。
第二天,我和他聊天时故意把话题引到回忆过去上。从爱情到工作。我想,如果要他真实的告诉我,我也应该同样的真实。
“第三个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个女朋友。我们分手还是因为我辞职的事情。”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陆潮的语气不咸不淡。
“我原来在一家国企上班,后来压力太大我就辞职了。职场还是不太适合我这个性格的吧。”一想起那几年的经历,我还是一点都不后悔放弃它。
“明争暗夺看了太多,人都变压抑了。”
“那么稳定的工作,你倒是看得开,说不干就不干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你带着一麻袋金子在沙漠里走,是选择继续拖着,还是扔掉?”
“人生啊,还是活的随意点好,能拿得动就拿着,拿着太沉的就扔掉。”
陆潮的眼睛突然发了一下光,我明显感觉他眼里的东西变了。
我趁机抛出问题,“那你呢,你那么特别,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他今天没带围巾,只带了口罩。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明显的动了一下。他很使劲的咽了一下口水。
他低下头,用手摸了摸鼻子,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就是个普通人。”
“你知道你刚刚说话的时候摊开的手掌朝着左侧,而眼神却看着右侧,而且你说话前还摸了一下鼻子。这些都表明了你下意识里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你在说谎。”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和他对视着。
他双肩微耸着,整个身体像一根快要绷断了的弦。
我知道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他在动摇。
忽然,他的肩沉了下来,他站了起来。我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潮七拐八拐地把我带到了一家小酒馆,位置不太好,但面积却很大,我想老板应该也是个有钱人,开这家店只是消遣时间。
他选了角落里一个靠窗的小间,把从家里带来的酒放在桌子上,然后去吧台要了两瓶酒和两个杯子。
“我家里有很多瓶好酒,下次带给你喝。好东西我可舍不得扔掉,还是送给你吧。”他朝我笑笑,
“我在初中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他在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大半杯,白而细密的泡沫涌了出来,“我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不过也就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就分开了。”
“为什么啊?”我从陆潮手里接过杯子。
“老问题了,怕早恋。”
我摇头笑了笑,还真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
“小时候她就长得很好看,娇小乖巧,皮肤白的像一段泼出去的牛奶。笑起来很甜,身上有股淡淡香味,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就是很好闻。”陆潮好像沉浸在初识的记忆里,脸上浮现了淡淡地笑容。
“那时候我常常在午睡的时候偷偷看她。看阳光穿过她脸上凌乱的发丝,她头发颜色浅,阳光下近似一种琥珀色,能遮住一半脸蛋。有时候她动动睫毛,阳光下的阴影也轻轻晃动。那些中午,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既然你们初中的时候就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的机会应该很多啊。”
“唉。”陆潮手里的杯子卡在桌上,“你要知道,当你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所以我一直不敢采取任何举动,总觉得她根本不会爱上我。”
是啊,你这一等,就等到了她结婚。
我真替他惋惜。
“直到收到她婚礼请柬的那一天。”他双眼望着前方,仿佛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你相信有被困在时间里的人吗?”陆潮话锋一转,把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靠在我耳边问了一句。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因为我刚开始也不相信。”
陆潮说,那天晚上他坐在路边喝酒,喝了很多,醉的不省人事。他今生最大的悔意都在那天爆发,嘴里一直反复说着一句话,他笃定地认为,再给他一次机会,结果一定不一样。
他沿着那条路一直走,边走边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等他第二天早上醒了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了。
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哥们今天结婚,问他这个伴郎怎么还不到场。
他说,老刘不是早就结婚了吗?
又迷迷糊糊打开了日历,上面赫然显示着:2014年8月12日。他又迷糊了。
这时陆潮身边响起了两声狗叫,他扭头一看,发现三年前出车祸死掉的小京巴狗,卡卡,居然还活蹦乱跳地冲他摇着尾巴。
他伸手摸了摸卡卡的头,就这样很平静地很快的相信了这个事实。
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林佳荔,制造各种各样的偶遇。一次,两次。他明明已经成功的接触到了她,最终却还是得不到她的心。
最后,在第十次的时候,他决定使苦肉计。
英雄救美。
陆潮在一次意外中为了救下林佳荔而失去了一条腿。林佳荔在父母朋友的压力下,终于还是和男朋友分了手,和陆潮在一起。
他对她很好,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她。她却总是愁眉不展。相处时勉强的笑容,拥抱的时候僵直的身体,还有牵手时从不用力握住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展现着她的抵触。
陆潮始终假装看不见。他以为,再冷的冰终有一天也会被焐热。
“那最后呢,她被你感动了吗?”
“当然没有。”陆潮很使劲的握着杯子,杯子几乎要脱手。
“她自杀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他一直说的那个梦......
“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陆潮抬头望着窗外的星星,昏黄的灯光下,我发现他有好多被藏起来的白发。
也就是那一次,他终于清楚的知道,林佳荔不会爱他,哪怕重来多少次都一样。
“你听说过外祖母悖论吗?”
我摇了摇头。
“假如你穿越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母,那么你还会存在吗?”
“时空里,一切事物的因果关系都已成定局,无论你穿越回去做了什么,你都没办法改变结果。”
“其实,你永远也杀不死你的外祖母。”
“所以你明明知道结果,却只能一遍一遍的体验痛苦?”
陆潮没有回答我。
小时候总是想如果能有机会回到过去该多好,如果能预知未来又该多好。
可现在,我头一次感觉到这种能力等可怕。那种命运面前的苍白与渺小,那种致命的无力感。
无力改变任何事实,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
失恋这种只有时间才能淡化的事情,他却必须不停地经历。
一遍又一遍。
“其实更可怕的是,随着我穿越的次数变多,我变得越来越透明了。”
“也就是说,很少再有人能注意到我了。他们记不住我,就算和我有过接触,也会在下一秒钟忘记我的存在。”
“所以那天你发现我能注意到你之后,你才一定要留下我的电话号码。”
“没错,我已经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人的日子了。我的生活里,除了佳荔,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我被困在时间里太久了,这种生活的痛苦之处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懂。我寻找了很多方法打破这个时间段,但都失败了。你能发现我,我就觉得说不定你身上能找到方法。”
他喝掉杯子里面最后一口酒,冲我无奈一笑,“事实证明,确实有。”
还没等我说些什么,陆潮就咂了咂嘴,放下了杯子。
“这酒还是不行,我家里收藏了很多瓶酒,下次带给你喝。”
“好东西我可舍不得扔掉,还是送给你吧。这样,珍贵的东西也不会失去它的价值。”他朝我笑笑,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阴郁。
说完,他就拿起了大衣,径直走到了门口。
“我这一生还剩多少年呢,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呢。”
他话里的意思我不明白,只是觉得里面有太多的无奈,又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一直等着陆潮再来咨询室,可是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陆潮。
我常常想着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杜撰出来的一个故事。这么久都联系不上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进入了下一个时间循环。
没有陆潮光顾的诊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时间过得也格外的漫长,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一个小时过的有两个小时那么长。
我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下开关键,播音员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
是S市的城市频道。
“本台报道,昨日我台接到群众反映,他们在昨天下午三点左右感觉到了时间的异常,那一个小时好像过的格外的长,差不多有两个小时那么长。据统计,他们无一例外都是A区的居民。专家称,……”
我的心突然开始狂跳,使劲的咽了一下吐沫,来努力的平复自己。
我好像明白了陆潮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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