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

——献给她们：那作为少女、母亲和女儿的出色的女性们。

她们即将抵达那片湖泊——她们已经能看到它了，在一片森林的后面，被群山围绕着。准确地说，是她能看到它了。它多美啊。曾经她在那里度过了孤独却宁静的童年。如今她庞大的身子只能勉强被植被遮住，她感到无数小爪子在抚摸她的脸。那全是令她怀念的藤蔓——多么繁密、浩荡。如今她却可以轻松地将她们搬来搬去，就像收拾屋子的时候搬动那些藤编的储物箱一样。她对小家伙们说——我们到了。

一路上她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小家伙们。他们那样小。她感到将他们捂在手心里也令她放心不下。她为什么忘了带一个口袋再出来呢？但最好是透明的那种，这样她可以时刻看着他们。

她呼唤他们出来。她看见吉米好像刚刚睡了一觉似的，有些心不在焉。乔治和伯纳德似乎在互相讲悄悄话，她刚刚给他们打断了。那些本就难以分辨的眼睛——她即使看不清楚也会执意地想着，那些小眼睛是怎样被这片美景忽然点亮了。她要把他们捧到胸前来，她想让他们暂时在这些藤蔓构成的开阔的垫子上玩一会。他们将会紧紧抱住那些和他们一样粗的藤条，这在她看来是多么有趣的事。

几个小家伙顺着她的手指滑到那片开阔的，宛如起伏着深绿色波纹的柔软的地带。她看着他们却突然有点失落。她想到——他们大概不会体会她童年时的感觉吧？他们没有办法站在湖里玩耍，只能在浅浅的岸边眺望。她需要用手为他们做一个观光船。现在，即使是几条藤蔓也要给他们造成小小的麻烦了：她注意到吉米好像被一个缝隙给卡住了，现在另外两个正在奋力营救她。

但她没有去怎么干预他们——她也觉得有些惊奇，有时她会不自觉地想要观望着他们却什么也不做。就像在来的路上，他们有时候会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动不动。那个时候她就丧失了对他们的感觉——那本来就如同一片树叶般飘落在肩上的、轻微的痒痒的感觉，也渐渐融化在身体里了，变得不可感知。他们随着她一起爬山、奔跑，当她钻进丛林，他们彻底消失在各种枝叶划过身体的繁密的触感中。但她总会在之后又感到他们。他们那么小、却很神奇的，从来不让她过多地操心。她隐约地感觉着他们在她广大的身体上游荡，一会在这里，一会又跑到那里，像在探索一个迷宫。她回忆着那些想必在他们看起来特别夸张的震动——哪怕是她伸懒腰的片刻——那时她都鲜明感到了身体某处传来一阵扰动，像是水珠快速地划过一般，她想到那是他们在转移。他们像矫健的溜冰者一样飞快地、优雅地穿梭。因为他们是那么熟悉她，她是他们的家园。她想到——那时他们会窃窃私语，像置身于团队游戏中的伙伴——或者他们也许心照不宣，只需要一个眼神之类的。紧接着他们手拉手地滑行，从她宽阔的、幽暗的版图上静静地飞翔。

她看到他们已经成功地解救了吉米——那个有点喜欢走神的小家伙，一从缝隙中解脱就马上抱住了另一根藤蔓。乔治和伯纳德在玩平衡的游戏，他们像猫一样顺着一条深绿色的小路在走。她看着他们，忽然感到自己也好想要加入他们。她都有点后悔将他们放下来，虽然她现在可以看着他们，但他们一旦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她就莫名其妙感到有点空荡荡的。她想到——也许在他们看来，她的存在和一片藤蔓组成的柔软的草垫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迷宫连接而成的，而且，他们终日在她的身体里玩耍，是不是已经玩腻了呢？会不会——她有些失神地想到，如果她现在突然悄悄离开，他们会不会都不会有什么知觉呢，他们喜欢她，但从根本上讲，她是不是没有什么能一定留住他们的东西？

她还没有在这种失神中徘徊太久，便感到似乎是大地突然震动了一下。这样程度的震动令她吓了一跳，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感到过这样的震动了。她赶紧看看小家伙们——他们明显也受到了惊吓，但看起来并不比她严重多少。他们纷纷看向她，她感到比起寻求依靠，他们更像是在发表疑惑。她伸出手，他们很快就顺着胳膊消失在她的身体里面，而与此同时的，她预感着有什么更巨大的东西仿佛要降临了——

那是她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了。自从她成长到可以站在湖中心而不被淹没，她的周围便不再有什么生物可以令她强烈地感觉到。每当夜晚她在湖中梳洗，他会把月亮、清风和湖水当作她的朋友，她感到他们是差不多的。只是她的伙伴们不会像她一样偶尔讲复杂的语言。她想知道当她的朋友们令她舒适的同时她能否也为他们做点什么。她知道她乳白色的身体比任何树木都柔软，比任何云朵都更充实——她想像着当她浸没到湖水中时，湖水会不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幸福。她希望风和月光包裹她是因为他们对她特别的眷恋，她总是想更多地逗留着，以满足他们沉默的喜悦。但是湖水不会变化，风和月光不会变化，从她诞生以来，他们从未有一刻变得明显地与往常不同。他们温柔、充满善意却又不善言辞。她只能模糊地体会着和他们之间那股淡淡的依恋。

正因为此，她能明显地感到此刻的不同。她隐约地似乎记得，她曾经一定在某一刻体会过类似的强烈的感觉，现在那种感觉正隐藏在她的内部，她需要更多的东西来把它唤醒。她看见眼前一整片宽广的藤蔓开始颤动，伴随着来自她脚下的山体的摇晃，她几乎感到世界要解体了一般，也是在与此同时，她想起来了：

是他——随着无数山石与树木的滑落，尘土飞溅，在她的面前逐渐浮现了一张久违的面孔。栖居在群山中的神，充满力量的石巨人：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但她不会忘记那张面孔。他真的显得比以前苍老多了。她发觉自己是在俯视着他，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升高——是巨人把她举了起来，现在她向下望着那张布满褶皱的、由岩石和巨木构成的脸颊，几乎要幸福地流泪了。她对他说——我回来了，我好想你……

她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般上升的感觉了？她望着那张脸一点点缩小，而那个有点夸张的笑容却一动不动，不时还有碎石和植株在往下掉。天啊——她简直是在飞！在她即将要触到云朵的时候，她在那里停留住了。她向上仰望，尽力地呼吸一下高处的清甜的气流。然后她感到一阵轻盈。是那个托起她的力量似乎撤走了，现在她被遗留在了天空中。呀——干嘛这样。她在惊呼的同时感到了身体在下坠，她穿过一阵薄雾又看到了那张脸，笑容仿佛被印刻在上面。石头的巨人在她即将触到他的脸的时候将她抱稳了。他说——怎么样，我可是花了很久才练成这一招。说着他要再来一次。

现在她仿佛突然回过神一般地更明晰地感到了那种强健的、被托起的感觉。那种比起任何水和风都要更坚实的力量。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在做梦，那种力量真的再一次拥护了她。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不是缩小了。她怀疑这是她的错觉，但她真的感到身上好像有几处正在变得沉重。是那些小家伙们吗？在空中，她发觉现在连那张脸也看着扩大了——她靠近它的时候，感到那简直是一整片沙石构成的荒原，她甚至望不到边界。她从空中落下，落到一个巨大的笑容里面——然后惊奇地发觉自己正站在了那个笑容的中心，如同被它收纳了一般。她要去看看小家伙们——不，现在应该说是——大家伙们？他们惊人地成长了，长到她膝盖的高度，她难以置信把他们轮番抱起来看一看。这时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目光的转动——原来那两个男孩是那么羞涩，他们不愿意一直盯着她看，而吉米幽静得像一只玩偶，有时候她都分不清她是不是在看她。

有一刻那个巨人停下了——当她们还没有完全落地的时候。她在空中接住了她的孩子们——他们三个的手牵在一块儿，她惊喜地发觉他们竟然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她们落下的时候巨人为她们准备了一个草垫子。

孩子们抱着她的腿。不论是她变小了还是他们变大了，这种奇妙的转变的确令他们变得更亲近了一些。她还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孩子们刚刚失去了一个可以完全庇护他们的家园，他们想必有些失落。孩子们似乎正陷入疑虑，但很快就不能自已地去搂住她——即使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想到，他们几乎是要瞬间去适应这样一种有点艰难的现实：当她作为一个可以被他们感受，也必须要被感受的事物突然出现在他们生命里，没有预兆的，从一种背景变成一种放置。现在，她只要俯下身子就可以抚摸到他们——而即便是这个动作也需要他们重新去理解。之前他们可以不去回应它，将它视作和湖水、月光、以及风的类似的东西，他们可以将那视作一种停留、某种他们只需要等待的馈赠。但现在，他们能看到这个举动的一切：她全都展示了，怀着骄傲的、怀着她不知何时起诞生的、她生命中最温柔渴望——她俯身，蹲下来，把她的手放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她像触摸着在她生命里第一个秋天的，那第一批成熟的果子一般，满怀着激动去触碰他们。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有待去发现。而且，她满心欢喜地注意着乔治和伯纳德的脸蛋是怎样微微地退缩又变得温热地向她再靠过来，而吉米却眯着眼睛任凭她摆弄——她的孩子们，现在她已经决定改口了，她感到那个她身体里的迷宫消散了，现在，全新的奇迹摆到了她的面前，她只能艰难地克制好不去一直地爱抚着他们。

而她刚想说——山的巨人呐，你有看到这美好的奇迹吗？却忽然意识到她的脚下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巨人去了哪里呢？她发现他其实一直没有离去，只是变得静止了。她带着孩子们爬上了他那仍维持着伸展向空中臂膀，直到她们快要爬到顶上，她们才看到那个面颊——仍然保持着微笑，但是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她们呼唤他，但没有回应。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小了以后连声音也变弱了。直到夕阳西下，一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万物的影子落在那张变得好像有些空洞的脸上，她才有种不好的预感。巨人的两个高擎的手臂仿佛变成了一片遗迹的一部分，向那张脸上投下两道黯淡的痕迹。

他怎么了——孩子们纷纷问她。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那种明确的失落——那是巨人传达给她的——也只有他会拥有那样的力量，将那些未能说出话语洒向了这个即将来临的夜晚。他已经去世了——她给孩子们说，与此同时，她感受着夜风裹挟着来自湖畔的潮湿的空气那轻轻的鸣泣。她回忆着她们最后一次落下的时候——当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想必巨人也在沉默中离去了。最后他仍然保持着笑容。她想到或许他一直都在等着她们来到的那一刻。

那晚，女神和她的孩子们来到了她童年的湖畔。三个孩子手拉着手谨慎地向水里走去。她缓缓地来到孩子们中间，他们都乖巧地围在她身旁。母亲摸摸每个人的脑袋，在每个脸蛋上亲一口。之后他们都微笑着、幸福地数着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