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世界
我站在病房里，看见医生为我盖上了白布，是的，我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昨天大雨，我加班到晚上十一点才出来，顶着二十块钱的手提包奔向公交站，我必须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不然浪费的打车钱够我一天的伙食费。
雨大得像一张帘子，我的视线早就模糊一片，只能闷头朝公交站的方向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身体猛地弹了出去，还没什么痛觉就失去了知觉。
我很庆幸遇到这种死法，干净利落。有些人被病痛折磨，明知道会死，还要天天被药物折磨，眼睁睁地等着那一天。还有的人遇见歹徒，死前被凌辱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相比起来，我真是太幸运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我出生在一个小乡镇，父母长期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照顾我。我六岁那年，弟弟出生了，父母脸上愁云密布。他们经常唉声叹气，说供不起两个孩子。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帮不上父母的忙，只能好好照顾弟弟。等到长大了，我从父母的眼神里明白，上大学是不可能了。
高中毕业后，我主动去了职业学校，费用便宜还能学一门技术，应时代发展，我学了网络设计。毕业后我去城市里找工作，由于学历不高，我勉强找到一份月薪3000元的工作，当然其中一部分是要汇给家里供弟弟念书的。
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谈恋爱也就不奢望了，我没颜值没身材没才华，谁看得上我。我唯一的希望是弟弟考上大学，不要重复我的人生，等到他能自立，我也就轻松了，到时候出去旅游玩玩。
好了，这就是我生前的故事，一只蝼蚁的短暂一生。现在，我要告诉你死后的世界。
首先，死去之后的灵体跟生前差别不大，除了没有皮囊和除视觉以外的感官，我可以随意飘荡，但速度不快，我也无法控制。重要的是，我彻底自由了，我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打算回家一趟，看看父母和弟弟，然后飘向生前想去而没能去的地方。但家乡离我所在的城市很远，我尝试着走高速，但无奈飘得太慢，我也不认识路。
我灵机一动，飘到了机场，通过大屏找到了一架即将飞往家乡方向的班机。我飘进了机舱，来往逛了一圈，实在不好意思坐在别人身上，我飘到商务舱的舷窗边停下来。
飞机很快冲出云霄，进入平静的平流层。湛蓝的天一望无际，下面是如浪花般堆积起来的云海。我曾坐过两次飞机，每次看见云海我都想跳下去，想象自己稳稳地落在棉花被上，然后朝着太阳的方向走过去。这就是我梦中的漫步云端。
我稍微往前一挪，灵体便穿过舷窗到了外面。阳光扑面而来，太阳矮矮挂在天边冲我微笑。我挪出机身，落在云层之上，想象自己用双腿奔跑，展开双臂，犹如飞翔的小鸟。
我做出呐喊的动作，尽管我知道不会有声音，但我想象自己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想象自己独自享有这世上最瑰丽的风景。
万籁俱寂，我突然感到一丝苍凉。
回头一望，才发现飞机早已远去。瞬间，我被巨大的孤独包围，心里越发恐慌，连忙朝着飞机追赶。但我飘动的速度太慢，飞机的身影正在我眼前缩小。
我放弃了，想慢慢落回地面。但我突然觉得疲惫，我有些困惑，灵体是没有感觉的，为什么我会觉得疲惫？太阳的光似乎变得更强烈了，眼前太阳的轮廓开始模糊，重影，像蛋黄一般流动。
我终于明白，我要消散了。我努力睁大眼睛，我作为灵体的短暂一生也要结束了？看来是我想得太美好，以为死后真的可以进入极乐世界，自由自在，没有痛苦。
我渐渐闭上眼，内心越发平静，正因为生前过得辛苦，死后的自由才让我极度快乐，我曾真正快乐过，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过了许久，我发觉自己停止了下落，手上有冰凉的触感，我一惊，连忙睁开眼。
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出现了，我不认识他，但他牵着我的手。他怎么能牵住我的手！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这是我死后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手，之前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男人没有说话，拉着我飞了起来。没错，是飞起来。有一阵，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手上的触感太真实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飞机的尾翼，这才反应过来，男人带着我追上了飞机。
我俩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来，我急不可耐地问他怎么回事，他也是灵体吗？为什么他出现后我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他可以飞得那么快？
他一直微笑着看我，等我问完，才慢慢说：“我叫齐乐，也是灵体，不过比你早来这个世界。灵体之间是可以接触的，像正常人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奇之处吧。”
“至于为什么我跑得比你快……”他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平时很少运动吧？”
我不自觉地点点头，脸上开始发烫。太神奇了，齐乐出现以后，我觉得感官都恢复了。
“想去哪里，我陪你吧。”齐乐眨了眨深邃的眼眸，太好看了。
他简直是为我量身定造的伴侣，好看的笑容，温暖的目光，体贴的话语，这真的是极乐世界啊。
接着，他跟我聊了他之前的经历，他也像我一样，去了很多生前想去而没能去到的地方。等到踏遍世界，他又开始怀念人世间的烟火气，他说，以前讨厌父母的唠叨，现在却在努力回忆那些唠叨。他讨厌院子里的熊孩子，现在却在回忆他们的尖叫。
他说，“幸好遇见你，不然我要闷死啦。”
我哑然失笑，“你已经死啦。”
我俩一起咯咯笑起来。
回到了家乡，我却不敢走近父母和弟弟，怕看见他们难过的样子。我站在楼下，远远地望着家里的窗户，向他们挥了挥手，“永别了，希望你们和弟弟都好，如果有来世，我还做你们的孩子。”
齐乐站在我的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哄孩子的父母。
离开家乡后，我提出去M国看看。我俩选了一架没坐满的国际航班，窝在靠窗的位置上。天气晴好的夜里，齐乐带我飞出机舱，浸泡在璀璨的星河里，月亮大到触手可及。
从M国开始，我们开启了环球旅行，我的眼睛变成了相机，记录着每一处风景。不知旅行多久了，我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和齐乐躺在沙滩上，我问他：“我们会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里吗？”
齐乐没有说话，突然侧过身，揽过我的肩，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
我已猜到答案，果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我的心情变得很差，越发对旅行提不起兴趣。齐乐给我讲了很多E国的趣事，他说那里有万年不变的冰川，大地总是银装素裹，宛若冰雪王国。我问他：“真的不会变吗？”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我，呆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用手捧着我脸颊，微微一笑，“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在敷衍我，但我不想扫了他的兴，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了E国。果真如他所说，眼前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映衬得蓝色的天空像是画出来的一般。
“这里到底变过没，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它不会变，千年万年都是这个模样。”齐乐说。
我不想再跟他打哑谜，直截了当地问他：“还有多久，我就要彻底消失了？”
他愣了下，旋即望向远山，“其实，这里是最后一站。”
我一阵难过，感觉灵体都快散了。
许久，我问他：“那你呢？”
“你不要担心。”他露出温柔的笑脸，“这里是轮回转世的入口，下辈子你会很幸福的。”
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摆渡人》，里面讲述了一个灵魂摆渡人爱上他所引渡的灵魂的故事。我走到他的面前，直视他深邃的眼眸，“你是不是摆渡人？”
“摆渡人……”
不等他回答，我鼓起勇气，“我可不可以留下来陪你？”
他忽然不说话了，眼里的光芒也消失了，瞳仁里一片死灰。
我抓住他的灵体，不停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头机械地抖动了下，似乎如梦初醒，“当然可以。”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拿出一份协议，上面的内容大概是说，我自愿放弃转世的机会，即使将来后悔也无济于事，同意就签上名字。
齐乐安静地看着我，为什么他的笑容能一直这么好看？
我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终于能永远留在极乐世界了。
——
女孩终于拿起了笔，她的脸上还留着浅浅的笑容。在机械手臂的辅助下，她在协议书上一笔一划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写得很慢，我甚至能体会她庄严的心情。
我背过身去，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心软。
我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房间，透过玻璃窗，我的太太忆宁正躺在病床上，她的形容憔悴，靠着呼吸机勉强活着。看到她，我刚刚软下去的心肠又硬起来，是的，忆宁不能死，不然我活着也如同死去。
张医生走了过来，精明的小眼炯炯发亮，他背着手，看向女孩的房间，“她很幸运了，就算救活了，她也是个残疾，凭她的家庭条件，她活着也是累赘。”
这话听着刺耳，但道理不假。
我太太有严重的心脏病，一直没有找到优质的心源。眼看着时日不多，张医生向我提议，他可以留心濒临死亡的年轻人，如果他们的心脏合适，他会第一时间通知我，条件是一笔高额费用以及由我妥善处理对方的后事。
这个提议太有诱惑力了，且付出的代价完全在我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一周后，他通知我，有个女孩出车祸，正在医院抢救，她的心脏很好很健康。
我立刻调查了女孩的背景情况，没钱没地位，还要负担弟弟的学费，如蝼蚁一般的存在，处理起来很省事。
我们将女孩运到了医院的地下密室，我雇了一个技术团队为女孩编织了一个美梦，只要她在梦中签下捐献协议，当然在梦里她看到的协议内容是假的，另一方面张医生能证明她是活着的时候自愿签署的，事后将没有任何风险。
团队的负责人小赵走了过来，“顾先生，由于女孩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想去‘转世’，所以我们紧急修改了程序里的协议书，这一改……”他扶了扶银质的眼镜框，“费了点力气。”
我明白他的意思，淡然一笑，“算在账上，我来结。”
漫长的等待过后，张医生走出手术室，高兴地握住我的双手，“恭喜顾先生，手术很成功。”
女孩先被推出手术室，护士正用白色的被单盖住她的脸。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她脸上还残留着笑意。
我扭过头，深吸一口气。我打算以扶贫助学项目的名义给她弟弟捐一笔钱，数目是她一辈子也挣不到的。张医生的话没错，她足够幸运，不用再背着家庭生存，而且一颗心就能换来她弟弟不用奋斗的人生，值了。
——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终于可以让佣人推我出来晒晒太阳了。
我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滋润，微风的抚慰，风里有芬芳，我的身体仿佛沐浴在花丛中。我贪婪地吮吸着，我曾以为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才走了半个地球，还有另一半等待我去探索，世界最高峰、最壮丽的瀑布、最神秘的雨林都在我的行程单里。
住在病房的时候，我只能靠着一方窗口去想象那些未曾达到的地方。我经常向先生诉说不甘，先生也从未放弃医治我，他说他一定能想办法医好我，他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毕竟他的财富和权力能让他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
终于，先生帮我找到了心源。先生说我很幸运，有一个快死的女孩主动捐献出了她的心脏。
我活过来了，迫不及待地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程。只不过康复还需时日，但我有足够的耐心，因为那一天就在未来可见的地方。
时间流逝得很快，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有活力，我能感受到生命如泉水般复苏，它在血管里奔跑，在呼吸里流动，我已经开始浏览机票和酒店，打算和先生开启全新的旅程。
忽然有一天，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总是站在冰天雪地里。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他，我极力向他靠近，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不会缩短，我焦急、难受，醒来已是一头大汗。
我不知道他是谁，可他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而且我有一种预感，他会跟着我一辈子，而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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