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分钟前，安阳看过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为1点25分，会不会是手机坏了？他又盯着墙上的钟，时间仍为1点25分，秒针走了一圈，两圈，三圈……分针像被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寂静的楼道，暗淡的光线，都跟死了一样。
1
中午的日头很烈，安阳背着硕大的军绿色快递包走进了金融大厦。大堂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凉爽的秋天。他摸出纸巾擦了把汗，另一只手抖了抖橙色的T恤衫，他希望衣服上的汗渍快点干，他不想在笑笑面前丢脸。
笑笑是29楼那家公司的前台，瓜子脸，眉毛浅浅的，眼睛又黑又亮，像用水墨描出来的。每次安阳出现在前台，笑笑总会微笑着打招呼，脸上的小酒窝里像盛着蜜糖，然后笑笑会倒水给他，有时是果汁，有时是奶茶，有时还会塞他一堆零食。
对安阳来说，在前台喝水的那几分钟，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他也相信这是命运对他的馈赠。
安阳老家在四川农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家里经营着一个果园子，收入勉强糊口。他是家中的独子，父母殷切希望他考上大学，在城市立足，日子可以过得好点。
安阳很努力，但乡镇上的教育水平比起大城市确实落差太大。他最后考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学习物流管理。毕业后他来到了离家乡最近的C市，顺利谋得了一份快递工作。
送快递风吹雨淋，但安阳不觉得苦，不仅是因为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更是因为他遇见了笑笑。他心里种下了一个更大的梦想，他要打拼出自己的事业，然后带着笑笑回家看父母。
一个月前，安阳接到家里的电话，奶奶去世了，他赶紧回了家，同父母一起料理了后事，然后在家帮忙干了一段时间农活。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但他仿佛过了一年。今天，他终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笑笑了。
曾经有好几次，他鼓足勇气想对笑笑表白心意，可走到跟前却又说不出口。朋友还打趣他，最好有什么英雄救美的机会，一切就不攻自破了。
中午1点多，上下楼的人不多，安阳一个人乘了部电梯上楼。轿厢里，他对着不锈钢镜面理了理头发，两颊已经微红，一只手伸进裤兜摸了摸要送给笑笑的礼物。
他深呼吸了下，跟着电梯的楼层显示读数，25、26、27、28……
突然轿厢猛烈晃动了下，楼层显示消失了，轿厢里的灯也跟着闪烁不定。
安阳紧贴着轿厢站立，心脏像栓在弹簧上。
几秒钟后，一切恢复正常。“叮”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29楼一如既往的安静，这个时间点，公司里的人要么在外游荡，要么在办公室里午休。
安阳捏着背包带走到前台，却不见笑笑，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他四处张望了下，过道上没有人，保安的位置上也没有人。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朝里瞄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间里横七竖八睡着几个人，呼噜声此起彼伏。
安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点25分，还有5分钟这家公司才会上班。他放下快递包，坐在保安的位置上，眼睛却离不开前台，笑笑去哪里了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29楼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安阳换个坐姿都有回声。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往办公室里望去，没有人起床，连呼噜声也没断。
上班时间到了吧，他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1点25分？手机坏了？他想起办公室门口挂了一个钟，于是走过去看时间，这一看他更迷惑了，时钟显示也是1点25分。
他靠在门边，盯着墙上的时钟，看着秒针一格一格移动。半圈，一圈……分针纹丝不动。他怕自己没看清，又凑近了些，再等秒针走了一圈。
1点25分……
他又掏出手机，刺眼的亮光里，时间显示为1点25分……
不可能都坏了吧？哪有那么巧的事？安阳深吸一口气，忽然脖子后一股凉风，他迅速转身扫视，办公室里依然如故，像定格的电影画面。
他扇了自己一把掌，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不是在做梦！他挑了个离他最近的正鼾声滚滚的男人，抓住那人肩膀摇了摇，“嘿，醒醒，上班时间到了。”
男人的身体跟着扭了下，不动了。安阳狠了狠心，默念“得罪了啊”，手上加重力道拍在了男人脸上 。
“啪”的一声，分外响亮。
安阳的掌心有些发麻，男人脸上的肉颤动了，双眼依旧紧闭，连打鼾的节奏都没乱。
“别拍了，拍死了他也不会醒。”
角落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2
安阳寻声望去，角落里有一点火星子忽闪忽灭。
他走近一看，是个穿黑色POLO衫和休闲裤的男人，正坐在一把转椅上抽着烟，如果不是这点火星子，他几乎察觉不到这里还有个“大活人”，不，清醒的人。
安阳随手拉了把空椅子过来坐在黑衣人面前，“为什么拍不醒？他们怎么了？”
黑衣人上半身前倾，咧嘴一笑，“因为我们在一个平行空间里，这里事物的状态不会改变。他们睡着了就不会醒来，我们醒着就不会睡着。”
“平行空间是什么？”
“简单来说，这个地方存在两个空间，一个是时间正常流动的空间，一个是我们所在的空间。换句话说，那个空间的某个人也许正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但你们互相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
安阳虽然看的书不多，但他脑袋瓜子聪明，略一想就明白了黑衣人的话，但这太匪夷所思了。
他心里的疑问堆积成山，继续连炮珠似的发问：“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黑衣人偏头打量了下安阳，“你是送快递的吧？我叫刘劲，是这个公司的实习生，那天中午吃了午饭上来，然后就被困在这个平行空间里了。”
安阳也仔细瞧了瞧刘劲，国字脸，头发烫成了小卷，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下巴上留着胡渣，目光有些懒散。
“你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有多久了？”
刘劲扭头45度仰望天花板，“我也不知道，很久了吧，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我也不知道困了多久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上来的时候有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安阳皱起眉一边回忆，一边说：“今天也没什么特别啊，跟往常一样送货……就是上来的时候电梯抖了下……”
刘劲打了个响指，“没错了，我那天上来时也是电梯故障，然后就进入了这个平行空间。”
安阳一头懵，这真是闻所未闻，该不会是中了什么圈套吧？会不会是传销组织的新伎俩，想要控制他的思想？安阳想不明白，他狐疑地看了刘劲一眼，借口出去透透气，起身要走，刘劲轻蔑地“哼”了一声。
安阳出来后先按了电梯，指示灯不亮，他又跑进楼梯间下了一层楼，出来后发现还是在29层。他慌了，站在原地打转，转头看见窗户开着，他撒腿跑到窗口向下望，长长的马路两边望不到头，所有的车辆都静止在路面上，蚂蚁大小的行人像散落的芝麻，整条街犹如一个沙盘。
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体系，他颓然地靠在窗边，热浪般的风吹得他后背发烫。
他定了定神，在没有知识和经验支撑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先相信刘劲。因为目前的状况太过离奇，除非刘劲不是人，否则绝对制造不出这样的景象。
安阳拖着步子走回到前台，这里空空荡荡的。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串粉晶手链，这是他从村子附近的古镇买来的，他常看见笑笑戴不同的手链，猜想她一定很喜欢这种饰物。只是，他可能无法亲手送给她了。
他将手链搁在前台上，笑笑的水杯旁边，水杯上是个黄色的笑脸，不过左边脸上染了些奇怪的污渍。
正当他伸头仔细看那些污渍，前台内侧的地面上有一个白色物体从台子下面伸了出来。
安阳绕到了前台里面，顿时瞪大了眼睛。
3
“刘劲！刘劲！快出来！”
安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刘劲伸了个懒腰，这屁大的地方能有什么事？他弓腰驼背地往外挪，一不小心踢中了一架行军床，床上的妹子晃动了下，像个钟摆。
醒过来，醒过来……他盯着妹子看了半晌，最后垮着脸皮笑了笑，闷头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没有人，刘劲左右张望着，送快递那人呢？忽然背后一股劲风，他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立马一黑。
刘劲醒来时，后脑勺像嵌着块石头，又坠又痛，手腕和脚腕也十分酸痛。他慢慢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一件橙色T恤。他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被透明胶带缠着。
他的头脑越发清醒，环顾了下目前的处境，他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面前坐着那个快递员，他手里拿了把明晃晃的美工刀。快递员旁边的椅子上半躺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妹子，脸色苍白，但胸口轻微起伏着。
刘劲仰靠在椅背上，放松身体，“眼挺尖，被你发现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说不定还要相依为命很久。”
“我叫安阳，不过我没闲心跟你瞎扯。”安阳的眼里喷出火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伤害笑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劲歪头看向天花板，“有个人说话真好。”
“够了，赶紧说！”
“别急，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刘劲正了正坐姿，脸上仍是慵懒的表情，“我的确是这个公司的实习生，不过平时喜欢打游戏，你知道啦，买装备什么的很花钱，所以我在一些网络平台上贷了款，但我还不起，所以打算在公司里偷点东西去卖。那天中午上来，我看见前台妹子趴在桌上睡觉，所以想去拿她的包，没想到她突然醒了，我就拿起旁边的水杯把她砸晕了。”
刘劲低头沉默了下，继续说道：“我怕被人发现，就把她塞在桌子下面，然后我就发现走不了了，可能平行空间就是在那时出现的。我跟你一样，想叫醒那些人，想跑下楼，结果你看到了，都是徒劳。”
安阳的手紧紧抓着膝盖，他一直渴望上大学，甚至想着以后有点积蓄了还要自考，但这个刘劲却在浪费学习知识的机会，践踏宝贵的大学时光。
他压制住内心激涌彭湃的情绪，继续讯问刘劲：“你是大学生，懂的比我多，我们现在困在这里，外面的人，就是另一个空间的人，他们会知道吗？”
“我看过一部电影，名叫《彗星来的那一夜》，里面讲的就是平行空间。当时我很着迷，专门去翻看过相关书籍。根据书里的说法，对于另一个空间里的人来说，我们处于失踪状态。”
“失踪？那就是没人知道我们在哪里？”安阳望了一眼身后，黑暗的空间里还睡着七八个人，他的目光拉回到笑笑身上，想着他们的朋友、亲人正在满世界找他们，他心里一阵难受。
他放下了美工刀，呼吸也变得沉重，”那……有没什么办法回去？”
刘劲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安阳像泄了气的皮球，“算我没问，你要是知道回去的办法，你早不在这里了。”
刘劲坐起身来，目光炯炯看向安阳：“办法不是没有。”
安阳猛地挺身而起，但瞬间他平静下来，双手交握撑住下巴，“这个办法一定很难，或者，有极大的危险。”
刘劲赞许地点点头，“你脑子还没坏。”
“说吧，什么办法？”
“我之前说过，这个空间里的事物，状态是不会改变的，但如果出现了与目前状态相悖的变化，那么这个空间就会坍塌。比如，活着的人强行去死……但这只是书里的推论，没有人实践过。”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自杀，由此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平行空间坍塌，所有人回到正常空间。第二种是自杀的人死去，但所有人仍留在平行空间里。”
“可以这么说，没人知道后果是什么。”
安阳的双手移动到额头，遮住了眼睛，连同半边脸陷入了黑暗中。
两人相对沉默，不大的办公室犹如被遗忘在世界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安阳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走吧。”
“去哪里？”
“29楼阳台。”
刘劲突然往后缩了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4
刘劲连人带椅子被拖到了29楼的阳台上。
安阳走过去蹲下身，掏出了美工刀，“你不用紧张，如果一早放了你，怕你不跟我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割开了刘劲身上的胶带。
刘劲转了转手腕，警惕地看着安阳：“你带我过来做什么？”
“有烟吗？”
刘劲愣了下，从裤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他。
安阳靠在阳台栏杆上，点燃烟吸了一口，“这烟不错，很顺。”
中午的阳光很烈，将整个阳台包裹起来，风呼呼地吹着，像从沙漠的无人区赶来的。
“我带你过来，是想让你帮个忙。”安阳转过身去，面对着静止的城市，“待会儿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如果平行空间没有坍塌，请你一定要继续想办法，这里不止有你，还有办公室里的那些人，还有……笑笑，你们的亲人朋友现在一定很着急。”
“哥……”刘劲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几步，“你没有必要冒险，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刚才你也说了，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有人去死。”
“但……”
安阳笑了笑，“你是大学生，学的比我多，这个险我来冒。只要你不放弃，总能想到其他办法。”
刘劲不知不觉也走到了栏杆边，他别过脸去，目光投向远方。
安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冲动，我找到笑笑时，发现她头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还贴上了纱布。其实你完全可以杀掉里面某个人来做试验，但你没有。”
刘劲依然不说话，只是呼吸声有些颤抖。
安阳掐灭了烟头，走到阳台另一端，双手撑住栏杆向上一跃，坐在了栏杆上。
“说实话，我挺不甘心的，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也想上大学，听说大学校园很宽很漂亮，课程也很多，能学到不少东西，还有社团，可以发展兴趣爱好。”安阳眯起眼，脸上浮出笑容，“我特别喜欢笑笑，真的，但是我不敢跟她说，现在想来挺傻的，我应该跟她说，早就该说了。”
刘劲紧紧抓着栏杆，眼眶有些泛红。
“哥……对不起……”刘劲的声音很快被风声淹没。
安阳看向办公室的方向，目光像一支箭穿过漆黑的通道，停在笑笑面前。笑笑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
“刘劲，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安阳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在风中前后摇晃。
“哥……”
他听见刘劲的声音在靠近。
他心一横，松开双手，身体向后倒去。
他曾想过坠楼的感觉，一定很快很可怕，但真的掉下去后，身体像被一片风托着，他慢慢睁开了眼。
金融大厦表面的玻璃幕墙像一块巨大的荧幕，他看见了老家的果园子，还有爸妈忙碌的身影……他看见了笑笑站在前台里面，手里端着水杯，笑眼弯弯，“哈，今天迟到两分钟，只能喝白水啦……”
5
安阳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只是惊奇居然还能睁开眼睛。
他的眼前是白茫茫一片，不久，视线里出现了不锈钢镜面，紧接着，四周都是不锈钢镜面。
这是金融大厦的电梯，他想起来了，不过这电梯比平常的大许多倍，像个铁皮屋子。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转过身，看见了刘劲，对方穿着一身纯白的休闲西装，连脸上的胡渣看起来都十分整洁，依旧是小麦色皮肤，但泛着光亮，像光滑的琉璃瓦片。
“你……是刘劲？”安阳不敢相信，面前的人除了长得像刘劲，神情和气质都大相径庭。
“你想起来了吗？”刘劲咧嘴一笑。
“想起什么？”
“你坐上电梯，然后遇到了什么？”
“电梯故障。”
“嗯，然后呢？”
“电梯在坠落，很快，我很怕……”
安阳脑海里的碎片一块一块拼接在一起，“我……死了？”
“不错，你死于电梯事故。”
“那你又是谁？”
“摆渡人。”
“摆渡人是做什么的？”
“许多人临死时怀有执念，也许是一个没能弥补的遗憾，也许是一个未能实现的梦想。他们的灵魂无处安放，所以我来帮助他们实现心愿，放下执念。”
“梦想，对，我的梦想……”安阳喃喃自语，“我的梦想是笑笑，是带着笑笑衣锦还乡……”
他全想起来了，高速坠落的电梯，心里的恐惧，脑海里闪过的影像……
“我的灵魂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每个灵魂自有去处，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其实你无需纠结，今生已画上句号，后世再与你无关。”
刘劲挥了挥手，消失在白雾之后。
四周的不锈钢镜面一面接着一面坍塌了，绿色的果树一棵接着一棵拔地而起，连成一片。
父亲正吆喝着工人搭上木梯摘苹果，红彤彤的果子挂满了树梢。父亲摘下一个闻了闻，眼角的笑纹挤在了一起。不远处的一棵苹果树下，笑笑推着一辆婴儿车，她一边唱着儿歌，一边逗着车里白白胖胖的小宝宝。笑笑的歌声和宝宝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比任何乐曲都动听。斜对面的小路上，母亲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母亲向他招了招手：“傻小子，还不快过来帮忙，我们一家人该吃饭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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