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腹子

春草怀孕四月，嘴馋体懒，心浮气躁。

这天早上她起晚了，是婆婆做的早餐。她老公栓柱是孝子，越当着爹娘越要管教媳妇，嘴里嫌三道四，手下没轻没重的，把春草惹急了，连早死早投胎这种话都骂了出来。

乡下夫妻相骂无好话，原属平常，然而老天爷当了真。

下午的时候，栓柱就被抬回家来，建筑工地的意外来得突然，当场死亡。春草哭的昏天黑地，浑浑噩噩中在文书上签了字，由公公领了二十万抚恤金，就此买断了栓柱一条命。

过几天，娘家来人将春草接了回去，温粥热饭的侍候了十来天，春草渐渐缓神来。

这一缓过来才发现，哭着时候放迷迷糊糊，跟打了麻醉药一样，痛得也不真切。而人一清醒，痛得也越发清晰刻骨。迷糊着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光景难熬，清醒过来才发现今后的日子更加难以打算。别的不说，孩子没有爹，可怎么养活呢？

春草不知道，孩子的事她爹娘已经跟娘家的亲戚们开了无数个讨论会。众说纷纭，她娘主张打掉孩子，改弦更张。他爹说人家独子早亡，不给人家留个血脉不仁义。她哥嫂认为孩子生不生得看拴柱爹娘肯出多少来打赏春草的肚子。

最后，都败给了春草娘。春草娘在这个家里温顺了半辈子，第一次强硬的油盐不进。她说，这个坏人我当了，有什么报应都报应到我身上。多少钱也不行，我就要我闺女利利索索的，过一两年再找个人家，还能过上好日子。

春草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爹娘让上学就上学，让下地干活就干活，让嫁给拴住就嫁给拴住，这会儿遇到人生大坎，已经六神无主，全凭爹娘做主。当下在娘的陪伴下去了医院，跟医生定了隔日手术。

乡下场院里没有秘密，春草去医院的事第二天就插上翅膀飞到公婆耳朵里。

隔天一大早，公婆二人就来到春草娘家。婆婆一进门先跪倒春草脚下，抱着春草的腿放声大哭：我可怜的拴住啊！没了孙子我们老两口也活不成了啊！

婆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逼，公公则是有条不紊的利诱。

我说拴住媳妇，你且放心，孙子生下来，有我们老两口，不让你操一点心，花一分钱，你来看我们不拦着，你走哪里我们也不赘着，人家赔偿二十万，等生下孩子，我给你五万。这一番攻势之下，春草爹和兄嫂接连沦陷，只有春草娘孤军奋战，英勇不屈。

两军对垒，正是一触即发的时刻，春草叛变了。春草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脚。这温柔一脚一下子踢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如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她心情激荡，一下子站起来，小声说，娘，就留下这娃吧！

春草公婆喜极而泣。她娘一指头戳到她头上：死妮子啊！春草当下被公婆接回家里，菩萨一般供养起来，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奶奶生活。

几个月后，因为胎儿过大，她做了剖腹手术，生了一个八斤半重的婴儿，果然是公婆盼望的孙子。

本来说好的，孩子生下来公婆就抱走，春草非要看一眼，这一看再也移不开眼，必得抱一抱，粉团似的小人往怀里一蹭再也丢不下了，接着开始喂奶，这一喂，一年多过去了，春草越发离不开孩子，公婆自然也没提那五万块钱，反而劝春草招夫抚子。

招夫抚子这种事，村里也有过，但那是夫妻二人自立门户后，夫亡子幼，女人再招夫进门，支撑门户，这种替人拉磨的事，一般情况下，只有条件特别差的男人才愿意。

现下春草依靠公婆过活，要招个男人进门抚养孩子，替公婆养老，那就更没法找到好男人啦！愿意上她门的男人，除了穷之外，要么老，要么丑，要么傻，要么就是图她公公手里的20万赔偿金。

半年下来，春草走马灯似的看过了一个又一个老光棍，但凡她略能看得上眼的，公婆一眼就看不上，公婆觉得还可以考虑的，她又实在接受不了。

公婆二人既想招人进门养老，又担心引狼入室，挑来选去，选中了婆婆娘家一个表侄。这表侄混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却天生智力低下，真是既能干又好使唤。

但春草却死活看不上这个说话就流口水的家伙，但公婆却隔三差五把表侄叫来培养感情，渐渐的晚上就要留宿家中。

春草是大半夜跑回娘家的，数九寒天，衣冠不整，穿着拖鞋跑了十几里路。娘家早就是嫂子的天下了，嫂子还惦记着春草公公说的那五万块钱，旁敲侧击要春草去找公公要，春草不肯，嫂子立马给她脸色看，她娘又朝媳妇开火，家里乱成一锅粥。

娘家呆不了，婆家回不去，春草就进城打工了。她做过保洁，当过保姆，后来自己攒了点钱去学了月嫂，走东家住西家，不仅长了见识，收入还挺不错。

每次回家，春草就去公婆家看儿子。儿子被爷爷奶奶溺爱，脾气大，跟她也生分。大半天也跟她说不了两句话，但她就是忍不住时时刻刻想着他。

孩子十岁的时候，幸运降临到春草头上。春草在姓许的人家里做月嫂，许太太有位丧偶的大伯哥喜欢来蹭饭。春草做饭，他就站在她身后剥蒜递葱，殷勤的不像话。许太太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见大伯子毫无顾忌的频频的出入，就留了心，一出满月就央求春草帮忙去大哥老许家打扫卫生。

老许四十岁多岁，文字彬彬，五官端正，正是春草仰慕的文化人的样子，还是一个基层单位的公务员，啊呀，这在农村人眼里就是官家啊！

两个看对眼的中年男女立马打得火热，春草幸福的像做梦，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值得这样看待。有文化有身份的人真是不一样啊，吃饭点菜先问她的口味，陪她看电影手里替她捧着零食，就这点小事就让春草感动的直想流眼泪。

老许觉得春草淳朴善良，勤快柔顺还好看，也觉得捡到宝。两人不久就开始谈论婚嫁，老许说家里的房子始终带着亡妻的气息，不如就留给儿子将来结婚，自己另拿积蓄四十五万，加上春草手里的五万积蓄做首付款，购置一套新房，写上两个人名字。

春草这几年在城里也见识了不少争夺房产的家庭官司，看老许这么实诚，更加感叹自己走运。

两人房子也挑好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春草就带着老许回老家给父母相看，父母自然万分满意，就连嫂子都像是家里出了皇后娘娘似的，对她改颜相敬。

这般春风得意之时，春草还没忘了去看孩子。她儿子廋，高，容颜像父亲的翻版，举动却更像爷爷，有点显得老气横秋。这一次，家里的气氛很凝重。公婆在一旁不说话，儿子搓着衣角，叫她娘，现今村里的小孩都改叫妈妈了，她儿子却还是跟她小时候一样叫娘。

娘。你救救我奶奶吧!医生说了，再打一个疗程的药，我奶奶就能好。他低着头。这几句话很费力气似的。

春草这才知道，婆婆刚查出来癌症，住院一个月就耗光了栓柱拿命换来的十几万，后续费用，还要五六万。

可她的钱，她答应跟老许一起买房了啊！公公察言观色，咳嗽一声，儿子配合默契的跪在她脚下。她不是看不出这里面的关窍，但她实在受不了，儿子泪眼朦胧的哀求，娘，救救我奶奶吧！？我不能没有奶奶啊！

老许能拿四十五万，未必就在乎这五万块钱吧！大不了不加名字吧！反正，她这么喜欢老许，结婚了就要过一辈子的，房本上有没有名字也不重要吧！而她的儿子，她不管，这孩子会不会挨家挨户去跪夫家那些亲戚？！想到这里，她心里疼得受不住，抬脚就把自己的五万块取出来给了公公。

她跟老许说这事的时候，担心他翻脸，但他倒还是一副从容温和的模样，依旧驱车送她到住处，替她把老家带来的东西搬上去，只是，走的时候，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她说：春草，你是个好女人。我们，还是算了吧！春草如闻晴天霹雳，拉住他追问：为啥？是为了那五万块钱吗？他说：不是为了钱，是我们俩对于花钱的想法不一样。我们三观不和。春草不知道什么是三观，但她知道，她就这样失去了老许。

婆婆的病像一个填不完的坑，五万块很快见了底，两个月后，春草又给了一万，五万块都出了，总不能为了一万跟儿子生分了吧？然后六万块都给了，五千还算钱吗？再后来，儿子和公公都心安理得的等着她发了工资往家里打钱。

春草只好拼命挣钱，只要有钱挣，一天班都不肯休。期间也有人给她介绍过男人，不是干保安的就是搞装修的粗人，春草曾经沧海，自然看不上小水沟，但就这样的，人家一听她的情况，也吓得抬腿就跑。春草想想老许，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甜蜜。原来，老许说三观不合，不是没看上她，是没看上她身上的负担啊！也是啊，连这些男人都不能忍受，何况老许，人家不缺女人，凭什么要拖油瓶！

靠着春草的血汗钱买来的药吊着，婆婆熬过了三年，春草娘先出事了。

春草赶回家的时候，她娘已经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春草扑到娘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她哭自己这几年光顾着婆婆，都还没好好孝敬娘。她哭自己命苦，相中的男人留不住，拿命换来的儿子就像一部高档手机，硬件是她的，软件都是公婆装的，她连开机密码都不知道，想玩一会儿还得看公婆脸色。她哭自己当初不听娘的话，活该一辈子受罪。

她哭着哭着，发现娘醒了，娘的眼睛油汪汪的，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娘对她说：记住，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以后，你要自个疼自个。那是她娘说得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娘又陷入了昏迷。

第二天，儿子来医院找她。她心里大感安慰，以为他是听说了消息，来见姥姥最后一面的。没想到，儿子的目光掠过昏迷在病床上的姥姥，没有片刻停留，急着跟她说，奶奶去世了，让她回去给奶奶守孝发丧。

春草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她第一次冷着脸，给儿子说，她走不了，她要守着自己的娘。

儿子气急败坏，面红耳赤的跟她急：“这算什么！你就不算我们老李家的人了嘛！有本事你以后别再进老李家的门！

吵归吵，她到底记挂着儿子，想在微信上提醒他回去的时候，走路注意安全，消息被拒接了，原来已经被儿子拉黑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她自言自语，冷笑了一下，找到儿子的微信头像，点击了删除好友。

儿子十四岁了，已经退了学，过两年就要议亲，万紫千红一片绿，一动不动，还有公公的养老……她的工资刚涨到一万，儿子不会放过她，公公更不会，她这一辈子想要熬出头，早呢！

但她，凭什么要巴巴的上赶着把血汗钱往儿子手里塞。就像现在，凭什么她要心急火燎的等着儿子把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从今往后，她再也没娘疼了，她要学着心疼自个了。

注：万紫千红一片绿，一动不动。某地农村订亲的条件，表示一万张五元人民币，一千张百元人民币，若干张五十人民币。会动的是汽车，不动的是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