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女人的身體和感情若曾被一個男人占據,即使這個男人離去,但從今以後,這個男人留在這個女人生命裡的痕跡印記,就再也無法抹去了。
他入侵了她的身體,占據了她的感情,也進入了她的靈魂。
假如這個男人傷害了她,她就用恨的方式思念他,永遠不會忘記他。
女人如此,一個城市也是如此。
從1841年開始,香港被稱為英屬香港-British Hong Kong,就像一個女人婚後在名字前面加上了一個男人的姓氏,它成為了英國殖民地,直到1997年回歸,成為中國香港。
一百多年的英國殖民統治在這個城市留下了深重的痕跡,從殖民色彩的建築、亦中亦西的生活方式到中英夾雜的語言,政府的官方語言是英語,房子面積以平方英呎計算……尤其是,到處都是帶英殖特色的街道名稱。
有以英皇室名字命名的街道:租庇利街,域多利道,皇后大道,上、下亞厘畢道,干諾道,記利佐治道,英皇道,告士打道,愛丁堡廣場……
有以香港總督命名的街道:砵典乍街,般咸道、軒尼詩道、彌敦道、德輔道、羅便臣道、麥當勞道、司徒拔道……
還有以英商富賈命名的街道,如怡和街,渣甸坊,勿地臣街, 波斯富街,伊榮街 ,景隆街,百德新街……
離去後留下名字作紀念,這是一種無形而又最深刻的占有方式。
而這個城市,也有意無意地保留了一些明顯屬於前任的細碎殘舊的東西。
於1888年開始營運的山頂纜車,今天仍在運載遊客,而且比從前更忙碌,來自全世界的遊客們懷著好奇窺探的心情,想看看這個稱為東方之珠的城市是否真如傳聞般風華絕代。
1898年開始運作的天星小輪,收費兩元多,仍每天穿梭於維港兩岸 ;
始於1904的双層有軌電車,依舊慢吞吞地每天在香港島穿梭,發出“叮叮"的聲音。
這個城市,似乎從不為自己曾被殖民的歴史感到羞恥。或許,如同女人的愛情本就無對錯一樣,城市的際遇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宿命。
正是這段被殖民統治的歴史,讓這個城市擁有了一種亦中亦西的風情,中西文化交滙的特質也表現在這個城市的節日上,香港人既庆祝中國傳統節日,而西方的節日也是官方規定的法定假期,也是香港人庆祝的重要節日。
所以,西方的聖誕節歴來也是香港人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當我看到這個城市的公共廣場、商場、學校、教堂外面的聖誕裝飾,我不看日歴也知道:聖誕節要來了。
02
此時,我又收到戴維斯先生的信,他還是會來香港過聖誕,仍是住在尖沙咀東的那間酒店,不過,關於今年的聖誕節,他有一個想法,他想在平安夜和瑪格麗特共晉晚餐,可以嗎?
當然可以,瑪格麗特有什麼理由拒絕和一位正派體面的老年紳士共晋晚餐呢?
惟一就是希望不要被酒店同事知道了。
聖誕節前夕我果然又見到了戴維斯先生。
一踏進酒店大堂,還沒有辦入住手續,他就匆匆走過來,給了我一個熱烈的擁抱。
我感到他的擁抱明顯比往年久一些,也緊一些,擁抱之後我們深深地彼此注視了一眼,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親密,因為私底下的通信我們的感情明顯親密了許多,但我很快就從他身邊移開,也很快移開了目光,假裝我們之間只是純禮節性的擁抱。
因為旅遊部的大家姐維珍就在我身邊。
我必須極小心謹慎,不能讓她察覺到我和戴維斯先生之間私底下可能有交往,更不能讓她知道我們之間通過信的事,我必須極小心保守這個秘密。
戴維斯先生也走過去擁抱了珍妮,并微笑著對她說聖誕快樂。
大家姐維珍在這間酒店工作了二十多年,從這間酒店開張的第一天起,酒店大堂就有了她,她就像酒店的一件鎮店之寶。
雖然她只是一個普通老員工,并沒有行政上的職位,但從清潔阿姐到大堂經理,甚至酒店總經理都畢恭畢敬地稱呼她為“珍姐”,她不但是旅遊部的大姐大,也是整個酒店大堂的大姐大,在酒店裡有著非一般的江湖地位。
無疑,她美貌風情兼備,大眼睛,豐滿的嘴唇,硬朗的面部線條,她看上去有點像混血兒,據說她確實有西方血統,她母親有四分之一英國血統。
當年酒店拍宣傳廣告,老板請了香港明星發哥作代言人,而和發哥搭檔拍廣告的女主角,就是維珍,是老板親自指定的。
她是當年的“尖東一枝花”,這一帶酒樓、店舖、餐館,包括尖東大佬,誰不認識這位“尖東一枝花”、我們酒店的大家姐維珍。
偏偏是這樣“一枝花”,卻至今單身,而且無任何緋聞,想必這二十多年間她一定面對過不少狂蜂浪蝶,或者富豪商賈,或者相貌堂堂者,她卻守身如玉,我不能不認為,這是一個非一般的女人,也是一個謎一般的女人。
站在尖東這家酒店大堂二十多年,見多了來自全世界的各色人物,可謂閱人無數,練就了一双看透人心的精明透視眼。
對酒店女同事的感情隱秘和過往情史她了如指掌,如數家珍,有時我甚至懷疑她還掌握了男性讀心術,因為只要酒店哪位男客人或男同事對某位女同事有興趣,她總是最快知道,甚至比當事人知道得還早。
和她共事,我總是格外地謹慎小心,本能地深懷戒備。
只要走過來的客人是男性,我就保持沉默,從不主動招呼,留意將女主角的位置留給她,除非她明顯表示對這個客人沒有興趣,我才走過去招呼。
我知道,無論是在一個公司還是某個社交圈子,甚至在家族裡面,時常會有那樣一位“蜂后”型女性,她外表美麗出眾,頭腦也聰明,能言善道,有很強的表現欲和操控欲,在一間公司或某個圈子里她呆的時間也很久,於是,她就明顯地擁有蜂后般的至尊地位,擁有絕對話語權。
可能她在公司的行政職位并不太高,但她在眾人心目中的江湖地位卻是至高無上的。
她的“蜂后”地位并沒有任何認證程序,如同蜜蜂中的蜂后并不是經過任何投票、選舉而產生一樣。
在她呆著的圈子裡,她習慣了這種絕對高高在上的地位,一旦感到她的“蜂后”地位被冒犯或被威脅, 她就會伸出她的毒刺,將威脅或冒犯她的雌性蜜蜂置於死地,或趕出去。
每一個進入職場的女性,尤其是進入有許多女性職員的公司,都應該敏感地辨識到職場上的“蜂后”,以免自己遭到莫名的排擠和攻擊,總不要讓自己死得糊裡糊塗、不明不白。
每間公司,尤其是歷史悠久的公司,都隱藏著一些公開的秘密,對職場新人來說,這些別人都知道、而你不知道的秘密就像一個個陷阱,一個不小心,就踩了地雷,被炸得血肉橫飞。
所以,去到一個新公司,總要格外留心,少說話、少問、多聽、多冷眼旁觀。
職場就是江湖,都市就是鋼筋水泥的森林,在這裡生存,并不需要多么精明和攻於心計,也不必時時有防人之心,但要啟動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和直覺,保持警覺,盡量地保持沉默,為自己、也為別人保守秘密。
現在,我身邊站著的人就是大家姐維珍,我怎敢和戴維斯先生擁抱得太緊,除了說一些酒店規範的禮貌用語,又哪敢和他多說一句話?
很明顯,戴維斯先生完全領會了我的處境。
03
戴維斯先生安排的平安夜晚餐自然不在我們酒店,而是在彌敦道上那間香港最古老的酒店裡。
戴維斯先生約我在那家酒店的大堂見,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酒店頂層二十八樓的餐廳。
下班後我脫下制服,從酒店的員工出口出來就是維港海傍,沿著維港海傍向西走,走過星光大道,走過尖沙咀天星碼頭,經過星光行,經過YMCA,就是那間歴史悠久、有“遠東貴婦"之稱的酒店。
酒店的灰色外牆在白天毫不起眼,但夜晚在聖誕燈飾的裏飾下就顯得金碧輝煌、溢彩流光。
酒店門口有噴水池,停著墨綠色的勞斯萊斯轎車,門口站著白帽白制服滿臉微笑的兩位門僮,一左一右為我打開大門。
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和這間建於1928年的酒店比起來,建於八十年代的尖東那一堆酒店,就像這二三十年間突然興起的中產階層,算得上殷實富裕,也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難免誇誇其談,鋒芒畢露,也情不自禁地自我感覺良好,自視為精英階層,而這間外表并不太張揚的酒店,的確如一位遠東的貴婦,歴經滄桑,洗盡鉛華 ,典雅內歛,沉靜安穩。
一個中產階層的興起和形成也許就是二、三十年間的事,而貴族,卻是百年的沉淀和洗禮,貴族的貴,不是價格昂貴的“貴”,而是品格高貴的“貴”,心懷仁慈悲憫,持守清潔正直。
他們當然也不缺少財富。他們用辛勞完成最初的財富原始積累,又用智慧經營持守,不依附或投靠任何勢力,盡管世事變幻更迭,他們的家族生意和商業王國歴經數代風雨仍屹立不倒。
走進酒店大堂,除了白色的柱子,我抬頭看見大堂天花板上許多雕像,也許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我聽說過酒店大堂的傳統英式下午茶很出名,几乎成了香港殖民風情和文化的代名辭,許多城中名人名流喜歡約朋友在這裡喝英式下午茶,來附庸一下英式文化的風雅或緬懷一下殖民地時代風情。
據說,女作家張愛玲居香港時,就常來此處喝英式下午茶,她的《傾城之戀》大部分場景就在這裡拍攝。
只是,1997後,也許是亞洲金融風暴的打擊,也許是別的原因,香港中產階層或富商階層中普遍彌漫著一種失落心情,尤其是近几年,當他們去過那家酒店品過英式下午茶之後,他們的失落不但沒有得著治癒和緩解,反倒更嚴重了。
因為他們發現,在酒店大堂喝英式下午茶的大多數客人并不講英語,也不講本地粵語,而是講普通話,這令他們感到不安和無緣由的焦慮。
04
我看見站在酒店大堂的戴維斯先生了。
他打扮得隆重而精致,他穿了一件酒紅色西裝,白色的襯衣,打了一條米白色帶暗花的絲質領帶,西裝口袋是同樣米白色暗花的絲質袋巾。
他的皮鞋鋥亮。
而我,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薄羊絨大衣,和他酒紅色的西裝顏色協調,也正好和他的領帶以及西裝袋巾的顏色一致。
他看起來實在有點像聖誕老人:酒紅色的西裝,略有些隆起的肚子,白色的胡須,白裡透紅的臉上掛著微笑。
我向他走過去,從心底綻放出一朵笑容。
看到我,他彎起手臂,我不加思索挽住了他的手臂。
网友评论
职场蜂后这段也是神来之笔。可见作者是何等的聪慧。
我也不知道。
我就知道我寫了3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