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啸鸣再一次被窗外扫进来的阳光晃醒,他摇了摇有些僵硬的脖子,将呆滞的目光投向了窗外。这辆汽车正行驶在一处郊外的小路上,两边都是金黄、垂首的麦穗,晨光正透过她们在大地涂抹上第一抹光亮。
今天是赵啸鸣八岁的生日,他跟他的家人打算前往北蒿市郊区的莫多尔湖畔。开车的人是他的父亲赵宏田,副驾驶坐着的是母亲颜菲儿,可惜这两个人早已不再是夫妻关系。
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在游荡着,蒲公英漫天飞舞,赵啸鸣隔着半截窗户朝外面吹着,嘴巴两边的脸颊鼓鼓的,可爱极了。
“阿嚏”,赵啸鸣打了个喷嚏。
赵宏田透过后视镜看了颜菲儿一眼,冷哼道:“你瞎啊!快把窗户关上,儿子花粉过敏很严重你知道吗?”
颜菲儿一脸不满,继续回复着手机的消息,锁屏后举起手机瞥了一眼镜面中自己的妆容。
“我问你话呢!”赵宏田有些恼怒,将车子停靠在了路边,把手越过靠背将后排车门的玻璃缓缓摇了上去。
“切,你要是有钱买个好点的车难道还用我动手?”颜菲儿将手机摔在座位上,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赵啸鸣,依旧是冷嘲热讽的态度,“我们家鸣儿每天都过得很好,而且很独立,我们住的大别墅还有他单独的房间呢。关窗户这种小事,根本不用人教,他自己会呢。”
赵宏田攥紧了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座位上,随后松手,坐下,刚要开口,却发现后座的儿子有些不对。
赵啸鸣那张有些惨白的脸上有大颗大颗的汗水滴落,他的表情扭曲着,正用自己的小手用力地在脸上来回地挠着,很快,几道血痕出现在了脸上,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时不时还咳嗽几声。
“菲……菲儿,”赵宏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儿子他花粉过敏了,好像还很严重,得想办法带他去医院。”
颜菲儿侧身看了看赵啸鸣,发现他已经在座位上开始不断抽搐了。
她也慌了,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轻身细语地跟那边的人求助。
“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死了正好,死了重生一个”。
赵宏田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嘴里骂了句,扭过头看向颜菲儿:“你这是找了个什么东西?”
“用不着你管,人家对我好就行。”
落地窗前,颜菲儿靠在墙边。她正透过这扇窗户俯瞰整座缥缈的城市,这一切都混杂在灯红酒绿之中,无数的角落里无数的人觥筹交错,正以最悲观的方式最乐观的等待明天的到来。那个男人给了自己的太多,繁华地带的房子,奢侈优渥的生活……只可惜他大概从没有喜欢过自己,结婚是为了家里,婚后就把自己放在这幢空档大房子里享受寂寞开无主的感觉——颜菲儿无数次跟那个男人抱怨过,他却一遍一遍安抚着她:等。
是啊,等待一个富裕的男人回家总比等待一个贫穷的男人暴富要轻松得多,至少可以在他人羡慕的眼神中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至少,自己的儿子可以过得更加幸福。
那只名为维特的猫正在不远处踱步,它大概读出了颜菲儿的孤独,在她库管上优雅了蹭了蹭。颜菲儿收回了脚,朝维特低吼了一声,她并不喜欢这只被儿子捡回的猫,从样子到名字都不喜欢。
赵宏田几次尝试将车打着都失败了,嘴上骂了句“骂的”,双手用力地捶在了方向盘上。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车。”他看了赵宏田一眼,发现他的嘴角已经有白沫吐了出来,“快点吧,别让孩子落下什么病根。”
颜菲儿一愣,瞥了旁边的儿子一眼,一动不动,表情有些慌乱。
“这个时候就不要想什么了,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就回来了啊。”
赵宏田想起了刚结婚那两年的情形。
那时真的太穷了,明明没有多少钱却什么都要买,但颜菲儿从没有抱怨过一句,赵宏田自然不希望太委屈颜菲儿,只要她要什么,他就满口应允,留下一句“你在这等着”就出去借钱把东西买回来了。那时就病重的母亲也十分喜欢这个儿媳妇,每天都忍着病痛给她做饭,饭桌上会把家里的蛋跟肉都夹给她。
什么时候变了呢?大概从有了儿子开始的吧。
赵宏田笑笑,看了看身后的车,短发的儿子,披肩发的前妻。失去了的终不复得,但凡想到却依旧内心澎湃。
他懂她。
那种看似甜蜜的小日子终究是喜从悲中来,她又怎么能甘愿让儿子再跟着受苦呢?
有一次他又要出去借钱,让她在家等他,她却爆发了。
“借钱,还钱,借钱,还钱。究竟还要在这样的生活中挣扎多久?”
他沉默着,蹲在门口嘬着二手烟。
“总不能让儿子以后也跟着我们这样生活吧?人家孩子什么都有,你能给他什么?”
赵宏田把烟头在地上摁灭,将剩下的部分放回烟盒,憨憨地笑了笑,“等等,再等等,总会好起来的嘛……”
“我等不起了,老赵。我的青春都陪你等没了,难道还要儿子跟你一同等下去?我们还是离婚吧。”
想到这儿,赵宏田的眼眶湿润了,他不怪任何人,只是内疚自己没能给予她,给予曾经的那个家更好的一切。
三个小时后赵宏田回到了市里,他很好奇为什么颜菲儿没有给自己打来电话。
他叫上救护车正打算跟随着向莫多尔湖畔的方向驶去,却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派出所说他的母亲从楼上跳了下来,可喜可贺的是被二楼的被子裹住没受什么伤,但精神状态很不好,让他去派出所领人到医院再看看。
赵宏田犹豫着,想要给颜菲儿打个电话,发现手机提示低电量才知道马上就要自动关机了。
另一边的颜菲儿正哄着不断抽搐的儿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滴了下来,她有些憎恨曾经的丈母娘了,那个老人有些痴呆了,总养了孩子的花粉过敏,一次次带他出门让他犯病。
电话响了起来,颜菲儿看了眼,没有备注,接通后才发现是赵宏田。
“妈又犯病了,她从楼上跳下去了。我得先带她去医院,你跟儿子等等我。”
颜菲儿继续在车里面等着,手机也提示了低电量。
一辆大客车从后面驶来,颜菲儿看了眼已经昏厥过去的儿子,下了车,站在路中间拦住了大客车。
她跟司机说明了情况,希望司机能让她带儿子回市区看病。
“哎,这可不行。”第一排的售票员大姐第一个叫了起来,“他死在车上怎么办?弄脏了车还不得我收拾?再说了,这两车是带大家去莫多尔湖的,他们跟车一起回去会同意吗?”
云集响应,所有的人都在点头:“就是,不能因为你家孩子病了就带我们再回去?”
一个妇女站了起来:“你们家孩子就是孩子,别人家就不是吗?我们家孩子还想去莫多尔湖想了一年多了呢,坚决抗议调头回去!”
她看了看自己座位旁边的孩子,孩子小声嘟囔了句“晚点再去也没什么”。
妇女暴跳如雷:“你们有没有良心,我是你妈,帮你们说话你们还帮外人吗?”
后排的一个戴眼镜的学者点了点头:“就是,要守孝道,不可以跟妈妈有反对的意见。再说了……”他的声调降了下去,“看这个女人的穿着跟装扮,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女人,不是婊子就是骗子!”
司机一脸无奈,小声对颜菲儿说道:“姑娘,要不这样,你在这儿等着,我把他们送到莫多尔就立刻开车回家接你俩回北蒿市市区,你看怎么样?”
颜菲儿又哭了,梨花带雨,大脑有些空白,一堆难听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目光在众人急躁的表情上扫过最后落到了司机身上,只道了句:“谢谢。”
“你在这好好等着吧,用不了两个小时我就回来了,放心吧。”
这辆大客车驶离了这里,留下两个躯壳,在烈日下小路中央的一辆抛锚的车上呼吸着有关绝望的空气。
赵啸鸣时而醒来,时而昏去,身子不住地抖着,抖着,颜菲儿在无数个夜里期盼他早点入睡而在这一刻,她怕,怕他睡去。
赵宏田赶到了派出所,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还没开口便被母亲揽入怀里,“宏田,妈对不起你,不看病了,不看病了。等一会儿出去我就再找个地方去死,你呀,对菲儿人家好点,我这过一天没一天的就别给我花钱了,好不?”
他用力抱住母亲,已经泪如雨下,决定带母亲好好去医院看看。
太阳渐渐向西方晃去,像一个不知归途的醉汉,大地上最后一抹阳光格外迷人,不少人期待的不眠之夜要来了。
颜菲儿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她轻轻地推了推赵啸鸣,发现他没有一点反应。
她踉踉跄跄地跳下车,带着没电的手机,边跑边用早就已经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喊着救命。
几十公里的路,她在夕阳下用力地跑着,从没有过的无助跟绝望不断吞噬她。
终于,她还是倒下了,眼睛里只有那一道细如柳叶的残阳。
赵啸鸣醒了过来,瑟瑟发抖着,他环顾四周,发现天就要黑了,父母都不在身边,而家里的维特还在等他早点回去喂食。
但他也只能呆呆地看向窗外的景色,黑夜即将席卷而来,将光明踏在足下,让所有人都期待下一次天亮。
突然,天又亮了,他看到周围的一切都恍然一新,熟悉而陌生,但相同的是那抹晨光,还有无数漂浮着的蒲公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叫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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