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文娜清点了黄二剩下的钱，将大部分平分给死去的村民家属做安家费。黄二下葬以后，老太太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每日只能靠吃稀粥度日，吃完倒头便开始昏睡。
午夜的时候，文娜和江生能听见老太太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黄二和那个离家出走的男人名字。
文娜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窗外的风依旧一遍又一遍刮着窗户纸，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她感到孤独。江生半夜的时候照例起来小解，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扶着墙向前挪着步子。
恍忽间，江生好像听到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在后屋走动着。他屏住呼吸，身体不停打着哆嗦，直到脚步声消失。是大哥回来捡自己的脚印了吗？江生想起老人们的话。
黄二走后，这座老房子更加冷清了。吃饭的时候，文娜和江生面对面坐着，没有一句话。江生放下碗筷，突然问道，嫂子你说那只狐狸能去哪儿呢？
文娜有些疑惑，狐狸？她想起来在后山墓地看到的一幕。
我不知道……兴许去了别处呢！文娜有些漫不经心。
她望着已是大男人模样的江生，有些感叹。也只有他，才会在这种心境下去关心一只狐狸的去处。但是一个转念，江生无意间的提醒，让她感觉有些异样，但又无法具体说清。
入睡后，文娜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天色微暗，那一排墓碑仍然被埋在清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隐隐约约似乎有个女人在唱歌，低沉而又婉转，仔细听她仿佛在讲一件陈年旧事。
文娜顺着歌声走过去，每近一步，那歌声就仿佛越来越遥远。浓雾逐渐散去，她看到一个穿着火红衣服的女人，背对着文娜端坐在黄二的墓碑上，她身体纤瘦，像极了一张纸。她想问清楚她的来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太太的一声呼喊将文娜拉了回来，她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用手擦了擦额头细密的冷汗，坐起身来。妈……咋啦？她问道，随即她披上衣服下床。
老太太房间半掩着门，她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她朝文娜招了招手，你过来……陪我坐会儿！
文娜替老太太掖了掖被子，坐在床前。老太太挤出一丝笑容，颤微微地拉住她的手说，媳妇儿，可苦了你了……黄二能娶上你，那是祖上积了德的……她的笑容凝住了，眼眶有些泛红湿润。
文娜的手指用力握了握老太太削瘦的手掌，一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自个儿的事自个晓得……估摸着是过不了年关了……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一脸悲伤，文娜知道老太太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安慰道，您说哪的话……您身体硬朗着哩，您还得给江生娶一房媳妇儿呀！
文娜转过头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她把江生也叫到了床前，坐这儿陪妈说会儿话！她给江生挪了块位置。
老太太抽出一只手费力地伸进枕头里，抽出一个红纸包裹，将它塞到文娜的手里。
这些年攒的钱都在里头了……我走了……你们还要过活……江生也大了，算是这家里的顶梁汉。她的目光投向江生，你得好好听嫂子的话……跟嫂子好好生活。
文娜望了望江生，把包裹塞到他手里，妈，这钱我不能要……还是给江生拿着吧！
老太太微微闭了闭眼睛，将头扭了过去，他还不经事……你不拿着我咋能放心？
江生又将包裹塞回到文娜手中，拿着吧……嫂子……妈叫你拿着！老太太点了点头说，江生……你先出去……我还有话跟你嫂子讲！
江生只好站起身来，出门的时候将门紧紧地带上。老太太望了望门，又将目光转到文娜身上，她说，黄二走了……你一个人就孤单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想没想过再找个男人哩？
文娜一愣，您这话……是啥意思？
老太太的脸上挂着苍白的笑容，你一个……妇道人家，家里没个男人……恐怕往后在村里没法抬头啊！她不无忧虑地说。
文娜沉默了，这一切就像黄粱美梦一场，现在又是孤身一人了。对自己而言整个村子仍是陌生的，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哎，我到死……都没盼来个孙子……，老太太唏嘘不已。
文娜的眼泪噙在眼眶里，她深知作为一个女人，没有替黄家续上香火，就没有尽到做儿媳妇的责任，她无奈地垂下了头。
娜……她轻轻拍了拍文娜的手背，我求你件事行么？她露出恳求的神色。
文娜的心情忽然有些莫名地沉重起来，您说吧……啥事？
老太太将眼睛微微闭了起来，替我生个孙子吧……也好让我死的时候能闭眼……。
文娜猛地浑身一震，她愣住了。老太太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神情有些怪异。文娜征征地望着她，她似乎能够觉察到，老太太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她轻轻摇了摇她干瘦的身体，她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张了张，开口说话显得十分困难，江生……捡回来的……我当……亲生……你能不能……，老太太有些语无伦次，但文娜心底彻底明白了。
她低着头，一只手揉搓着被单，她沉默了半晌，妈……，她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这个虚弱的老人。
老太太的手抚摸着她的手背，我晓得……为难，但……只有这个儿子……，老太太的眼泪掉了下来，黄家……对不住你呀！
窗户外的风似乎刮的更猛烈了些，老太太半躺在床上，像风里的一堆枯草，带着一股子腐朽的气味儿。她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的那口棺材……还干净么？她说，你得闲给我擦擦，我还要睡它！
文娜抽泣起来，您还有啥……要交待的么？老太太眼神空洞，她盯着头顶的房梁说，就埋在……二的旁边，我陪……他，我还要……等他爹回来！
弥留之际，老太太的话一字一句烙印在她心里，感觉生生的疼。文娜觉得，她的幸福超过了所有人，亦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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