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玉人心,皆冷彻骨。
宫千婉宴席归来并未直接回宫,而是折道去了新武侯府上。
暮色降临,宫千婉走到侯府门外时,府内已燃起了一盏盏明灯,宫千婉并未透露公主的身份,而是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让守门的下人转交给侯府主人。
“公子不留姓名吗?”守门的将士接过信,喊住宫千婉。
宫千婉并未停留,只浅笑客气道:“萧侯爷见了信便知道了,劳烦军爷替我转交了。”
萧朔正在书房专研一卷兵书,侍卫突然推门进来,禀报道:“侯爷,方才府外有位公子叫我将此信转交给你。”
“可有说是谁?”萧朔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卷,头都未抬一下。
“那人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侯爷看过信后便明白了。”侍卫如实相告。
“以后这种未明来路的信便不要收了……”萧朔不耐烦地抬起头,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侍卫呈上来的信笺,却突然一震,心跳慢了一拍。
眼前那封信外封的纸料是燕国皇族御用的,如今燕国使用这种纸的人除了君王宫千澜,便只有公主和太后了,太后深居宫中,自然不可能找他,唯一可能的便是公主宫千婉了。
他素日位于君侧自然知道这种细节,而侍卫未识出也在情理之中。
萧朔抓住信站了起来,书卷掉落在案上,追问那侍卫:“那送信之人可是面容清秀,且身形较一般男子瘦小?”
侍卫被自家侯爷如此大的反差吓了一跳,一时摸不着头脑,仔细回忆道:“如此一说,那公子倒的确是比属下矮了一大截,身形也不似常人那般健壮……”
萧朔眉头一紧,心中已有了答案,他重新坐了下来,将信展开来看,看到最后,吩咐手下道:“出去将追风牵来,我要出去一趟。”
与此同时,燕都洛水河岸,抽芽的柳枝随夜风轻舞,河面倒映着岸上的灯火,似连串起的夜明珠。河岸位于集市的尽头,不似夜街上那般人来人往,只偶尔有两三行人提灯走过。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宫千婉知道她等的人到了。
“你来了。”她停在原地,目光却追随着那人的身影,愈来愈近。
“公主亲自下贴,臣不敢失约。”萧朔的脸隐在树影下,教人看不清他的真实表情。
“若叫公主能让你心中舒畅些,我便不勉强你以字相称了。”宫千婉语气平静,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温柔的夜风中她只浅浅笑着,那笑似乎能让人将心中的一切仇恨都泯然释怀。
但萧朔的眼前蒙了一层冰霜,他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面前的这个人了,他猜不透她的笑何时才是真心,又在何时隐藏着心机算计。
两人相对静默片刻后,宫千婉才缓缓开口问:“你那日的伤好些了吗?”
“公主指的是哪一日,恕臣愚昧,没听明白。”萧朔站在阴影下,与宫千婉隔了两棵柳树的距离,一面是春风拂柳,一面却冷若冰雪,隔了又何止两棵树的距离。
宫千婉依旧声音轻柔,透着关切:“皇兄说你上月于湖边遭到偷袭,你没有受伤吧?”
那日,宫千婉听宫千澜提起此事时,心中便有几分担心,无奈后来因受罚在床上休养了大半个月,一直未寻到机会出宫。
故而今日出宫,一来为赴春宴,二来便是来见他。
无奈此话听在萧朔耳中已然变了滋味,他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疏离和淡漠,声音混在微冷的夜风中传来:“有劳殿下关心,臣一切安好。只是公主今日约臣出来,想必不单为此事而来,公主不妨直言来意。”
方才还温暖的夜风忽然冷了下来,宫千婉伸手裹紧了单薄的衣衫,索性笑得花枝乱颤、冰冷彻骨,一边笑一边朝他走近,直到走到他身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质问道:“侯爷以为我此番约你前来是另有目的?”
“臣不敢擅自揣度殿下的心思,只是希望殿下勿要故技重施,设计那调虎离山的障眼法。”萧朔退后了一步,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他总是如此,不让她靠近。
宫千婉闻言一惊,但很快表情恢复如常,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侯爷此言何意?”
“那日公主来臣府中,不正是演了如此一出戏吗?”萧朔冷笑一声,到这种地步了,她还在演戏。
他究竟是如何不得她信任,以至于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在说谎和掩饰。他们之间果然已走到尽头了。
“……”宫千婉缄口不言。
萧朔一步走上前来,呼吸萦绕在宫千婉耳边,这次换他质问她:“你为何要骗我!”
你为何要骗我!不是疑问,而是斥责,萧朔的语气里满是责怪和怨恨。
宫千婉执拗地对上萧朔审视的眼神,不答反问:“侯爷有何根据?”
“呵,根据?你雇来那桃花娘子便是根据。”萧朔的眼睛因压抑和愤恨已然变得通红,而他的语气也愈来愈冷,如一把冰琢的尖刃同时刮刺着两个人的心。
“你怎断定那媒婆是我雇来的?”宫千婉本欲故作轻松,可嘶哑的嗓音出卖了她。
萧朔极力压抑着情绪,拳头打在宫千婉身后的柳树树干上,将宫千婉局限地环在身前,怒视着她,声音低沉阴郁到极点:“因为如今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生辰八字,敢问殿下前日那桃花娘子是从何得知!”
宫千婉依旧不肯承认,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蔑然一笑:“我为何要雇那媒婆去你府上?莫不是侯爷以为我闲来无事也要为侯爷说媒吗?”
萧朔冷哼一声,将手放下:“臣婚姻之事自然不敢劳烦公主殿下,只不过公主殿下与那桃花娘子演的一出戏实在太好了,令微臣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可你终究还是怀疑了我?”宫千婉的语气里透着丝丝颓然,她自知瞒不过他,可仍不愿揭开这层事实。
“对,因为殿下根本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在我与管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看你与桃花娘子斗智盘旋时,你早已安排好人去书房盗取兵符……公主当真使得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萧朔将那日的情形一幕幕抽丝剥茧,宫千婉的拙劣计谋在他眼中仿佛无处遁形。
“什么偶然相遇、登门造访,其实,从那天我踏入茶楼那一步开始你就早已计划好了一切,不,也许连我会去那间茶楼都在你计划之中……殿下唱的这么长一出戏,就是为了盗取那能号令关外十万兵马的兵符!”
萧朔每多说一句,宫千婉便心虚一分,最后,她的身子禁不住发抖起来,她也不愿让他看到这样一个满怀心机的自己,可那日她接到二皇兄传来的密报,皇兄逃难在外、处境艰难,她如何忍心不帮他。
萧朔冷笑看着她:“呵,这三年,你彻底变了,变得心机重重、城府深沉,对,殿下很聪明,任何人都不如你心思巧妙,更何况殿下不仅聪明,还懂得如何利用人心,如何利用别人的信任,譬如此次欺骗臣一样。”
萧朔的话打破了宫千婉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他的一字一句都似坚冰狠狠戳着她的五脏六腑,直至血肉模糊。
宫千婉同样逼近萧朔,笑着点头,缓缓道:“是,你说对了,我是变了,你们都可以变,凭什么我不可以,我利用你,是因为我不信你,你和宫千澜早已达成一致要致二皇兄于死地,叫我如何信你?”
她狠下心劝告道:“只希望萧将军以后莫要太过轻信他人,特别是对自己的敌人!”
“好,你若当真如此,我又有何话可说。我只当昔日情谊不过一场梦罢了,时候到了梦就该醒了!”萧朔亦是气极反笑,甩袖离去。
转身走到马前,萧朔突然停下,并未回头道:“还有一事劝告殿下,二皇子若回都城,便是谋反之罪,陛下必以乱党逆贼之名除去他。”
“萧朔,你若敢伤我二皇兄一分一毫,我宫千婉定与你不共戴天,恨你一生一世。”宫千婉瞪着他的背影。
谁料萧朔跃上马,只是冷笑:“殿下暗中相助二皇子,若遭揭发必难逃谋反之罪,自身都难以保全,还是到时再讲大话吧!”
待萧朔远去,宫千婉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地蹲坐在地上,她靠在柳树树干上,左手伸进河水中,拿手掌去捞那水面上灯笼的倒影,可清水自指缝间漏干,最后残余在手中的不过是河水的冰冷。
水中月,玉人心,皆冷彻骨。
宫千婉望着湿漉漉的手掌傻笑,然后一步步艰难无力地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王宫囚笼。
那骑马离去的人也并未回府,而是进了酒楼,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才被府中下人找到抬回府中,而之后却依旧是醒了喝,喝了醉,醉了倒……如此反反复复,不知愁坏了都城多少待嫁女儿家的心,小手绢都掐坏了几条。
很快,都城百姓都在传,萧侯爷是为情所伤,至于伤他的女子是谁,却没几人知道。
燕国茶楼饭馆里的说书先生有了新素材,那一段时日里,唾沫横飞,讲的都是新武侯与一绝妙女子相爱相恨的故事。
于是乎,那故事中的女子无缘无故有了一堆仇人,又无缘无故地有了一群爱慕者,怨她的是那些闺中千金,而那些燕国氏族子弟却欲千金求见佳人一面。
而当故事的女主人公被众人讨论纷纷之时,另一主人公萧朔却着一身低调普通的私服,坐于众人间,听说书先生满怀感情地讲述着那些假想的故事,蔑然一笑,径自喝下一杯酒。
是是非非,都已经过去了,他与她亦已分道扬镳、化为陌路,甚至会有那么一天,她拿着锋利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而他闭着眼睛安然接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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