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经过橹声欸乃中的浙江乌镇,榕树气根垂帘里的广西黄姚,翰墨书香传世的福建泰宁,就到了湖南的凤凰。完全不一样,似曾相识的凤凰。
依山傍水,红砂条石筑砌出既防御又防洪的屏障。城楼还是清朝年间的,历经沧桑的大铁门锈迹斑斑。马头墙飞檐翘角,沿城墙错落延伸,墙下是裹着厚厚头巾的苗家女子,背着小小的背篓,蹒跚走过。还有还有,土家的汉子在跳舞。没有音乐,他就是在回龙阁古街的正中央,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最热闹的那一点上,随心所欲地手舞足蹈。
明媚的阳光倾泻在他的周围,喧闹起我们本来就吱哑作响的兴奋,展开这一场与山与水与落花缤纷的民族风情,一见倾心的相遇。
绕城蜿蜒而过的沱江,水流清澈缓和。城墙边的河道很浅,坐在竹筏上顺流而下,艄公的长篙用力一撑,柔波里飘摇的水草便随手可以捞起来。土家吊脚楼群立在碧水的岸边,细脚伶仃,撑着瓜柱梁枋的楼房层叠而上,座座勾连。土家人顺天应人的智慧用开卯作榫的精巧,建构出空中楼阁里兴兴头头的百姓人家,栉风沐雨数百年屹立不摇。
古城标志性的建筑还有“虹桥”,横跨沱江,可是我更喜欢它原来的名字,“卧虹桥”。这个小镇,本因西南方有大山形似凤凰而得名。那山远远耸立在天际,巍峨得庄严。犬牙交错的苍翠峰峦环绕之中,古镇不是蛮荒偏远的板结,而是一派亘古沉静的朗朗乾坤。让所有被都市的繁华喧嚣长年哽住的呼吸,终于无拘无束地畅快起来,与天荒地老前所未有地贴近。于是连彩虹经过也不忍离去,要牵起沱江的手,凝固与凤凰遇见的这份惊喜,守护这一方水土的地灵人杰。
中营街角灰黑色墙体的南方四合院里,旧日木窗下空留着藤编靠椅、檀木方桌,不见翠翠的身影,也不见傩送和她的爱情。只有《边城》们泛黄在那里,书页边缘微微卷曲,让人去慢慢寻绎那个绰号“沈蛇崽”的小男生,是如何天天逃学挨板子,如何在乱世里跌跌撞撞地长大,如何练就一手好书法,如何做出一篇篇锦绣文章。
“在廊下看山,新绿照眼,无法形容,鸟声之多而巧,也无可形容,”他在他出生长大的故土絮絮地说。而他天性里始终不变的一派淳良、厚道、天真,才真是叫后人无可形容。沈从文是凤凰的明山秀水谱写出来的,最细腻最浪漫也最悠远的一首情歌。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在他写下这样深情的句子的地方,在他曾经踏过穿过的巷陌里,满眼满眼是游人。不知道有多少是耿耿萦怀的旧地重游,又有多少是不远万里的慕名追寻?我们采风团这小小的一组人,彼此并不全然都是旧识,平时也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一路的同行同止,同歌同笑,更像是一场高潮迭起的狂欢。
夏天有不动声色的妙语如珠,秋尘就有不假思索的急智与他针锋相对;虔谦笃情易感,玲瑶淳真洒脱;文心老成持重,宗之斯文豁达;游总习惯谋深虑远,刘倩始终温和宽厚;陈谦能吃会玩的眼光其实十分敏锐细腻,维忠对大家总有兄长一样厚道的关心纵容。还有还有,与我们一见如故的东道主,也都是性情中开朗爽利的人。陪着我们一路朝行暮宿,旅途中事无巨细都用心周到,细致体贴……你和我,我和你,走到哪里心上手边都牵着,唯恐失散了。当然最后也总难免要分离,且把惺惺相惜的温度定格在取景框里,折叠在行李箱中,以后每一次取出来,展开,都有微微一笑,让各自天涯的日子,暖树生花。
凤凰不止有情歌,还有沱江号子,正如凤凰不止有沈从文,还有民国总理熊希龄,还有“湘西王”陈氏兄弟,还有书画名家黄永玉。古镇上也不止有旧迹,还有古镇人今天的日子,正如临江俯看了几百年涛生云灭的吊脚楼,转过身来可以把街前的铺面做成时髦的大小酒吧。“流浪者”、 “一江月”、“私奔吧”……放肆地纵容所有的不羁与任性,纵容只能到这里来才肯掷地有声的青春。
大约是因为自己早已没有了青春可供挥霍,我并不喜欢那种大分贝扩音器里电声的喧嚣。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山光水色,这样的火砖飞檐,如果一定要有声音,那就应该是洞箫,或横笛,或一把行云流水的琴,或一嗓子未经雕琢的民谣。于是我离开了江边,独自穿街过巷,去找那一扇在进镇子的路上瞥见过的橱窗。
时间很紧,脚步不能太慢,眼光就格外匆忙。一条巷子连着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店铺也挨肩擦膀,水渍、苔痕和蜘蛛网,接续寻常油盐柴米的情愫。坐在门口卖花环的阿婆,以及绣荷包的小媳妇,隐约着一种久违了的,属于记忆属于故土的家长里短、鸡犬相闻。围墙后面有时突然伸出一枝两枝花朵,西南亚热带到深秋11月依然温润的明媚盎然,也是久违了的。这种没有陌生感的亲切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条路曾经走过,这个地方曾经来过。
让我惊艳的橱窗在青石板巷子的外围。转进去,迎面是长长短短的蜡染布女装,几乎每一件的花色都不一样。款式简练但不陈旧,而且看上去是立体剪裁的成品,不像一般大妈大婶能够无师自通做出来的手工。面料有单色染的,土棉布上的靛蓝色特别深,花鸟图案、几何图案的白色纹样显得格外线条分明。也有复色套染的,纺绸、细麻布或真丝,以暖色系为主,图案纹样大多充满现代的变形夸张。每一件都带着手工织染特有的温软,千变万化着各自俏丽的冰片纹。
店主是两个口齿伶俐,相当会说话的苗家小阿妹。扬起素净而秀气的脸,嘻嘻笑:“种蓝萆就和种甘蔗是一样的啊, 姐姐!”
栽靛植棉、纺纱织布、画蜡挑秀、浸染剪裁,一整套的技术流程和工艺,她们自小跟着大人学。长大以后出去读了几年书,回来领着家乡的姐妹们创业,用传统的布艺制作时尚的新装,这些衣服都是她们自己设计、剪裁、缝制。
怪不得。苗家蜡染,这一项古老得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民间技艺,必然要经由她们年轻的双手注入新鲜的活力,适应当代生活的需求,体现当代的审美趣味,质朴天然的艺术元素才能够代代传承,代代常新。
穿上她们的作品往回走,路已经认得了,每一道转角的弧度都像是从记忆深处映刻出来的,益发觉得熟悉。将近黄昏的光影温暖柔和,从石板巷道的脚上盘旋到青瓦的飞檐上,往复碰撞,摇荡着过去的眼前的,虚幻的现实的画面。似乎心里喜欢的、留恋的一切都有了着落。没有任何挂碍,只还是要赶时间。带着有形状又没有形状的惬意,穿街走巷,与一拨又一拨闲散的游人撒肩而过,独自不言不语,也是好风景。
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与湘西作家交流的会场继续攀援。文心天然的相通就不用说了,何况从作品的内容、自身的文化立场来讲,我们的创作状态很有些近似。因为他们的“少数民族”抒写和我们的“海外华文”抒写,相对于当代汉语文坛的总体而言,都具有地域性的文化意涵丰富而处于边缘位置的特点。然而地域的不见得就一定是偏狭的,边缘的也不见得就肯定是劣势的。沈从文的情歌唱响了中国与世界,可一旦离开了湘西的文化血脉,也就失去了灵性。座中向启军兄笔下的湘西风情描画、黄青松兄对土家族精神内核的阐发,以及更多不在场的湘西作家们早已用他们游走于真实湘西风物之间的文笔证明,基于原乡本土的、个体的生命认知,恰恰是构筑文学审美广阔空间的魅力所在,张力所在。
还有,他们的乡音。相对正式的会谈结束之后,偶然听见他们彼此间说的方言,竟然很像很像广西全州,我外祖母家的口音。这口音,让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加深放大,让原本看上去就质朴温厚的他们,突然之间亲近如老友如家人。
当夜的轻罗帷幕张开,灯火的珠帘挂起,小镇格外激情跳跃的演示又与白天不完全一样,风韵撩人,永夜的娉婷。还没见过土家苗家的歌舞,还没喝过古丈茶,还想知道关于这座古城更多的沉落与飞升、出世与归隐……奈何已是要走,而凤凰的夜色,竟然如此多情。
终究是初到,还是返回?终究是永别,还是暂离?——借着酒后的微醺,我的错觉,终究是蔓延了开来。
人都说“神秘”是湘西久远的定义,而一旦走近过,才知道“似曾相识”才是我们凤凰传奇的主旋律。大山与沱江的天造地设,历史与现代的巧妙衔接,民族传统与家国情怀的有机融合,成就了凤凰的品性。
总有机会再去的吧。所有的偶然相遇,只要记得,就一定会重逢。
**此文曾获《人民文学》“观音山”杯全国游记散文大赛三等奖(2017)
下一篇:踏歌行|青春许诺过张家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