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吻的烟
他坐在沙发上,望着正在厨房忙碌的她。
她系着那条浅灰底中间有只粉兔子的围裙,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正哒哒哒地剁肉。他熟悉这种声音。案板上整齐地码着香菇丁胡萝卜丁和蒜蓉,黑的黑红的红白的白。他熟悉这种颜色。锅里油滋滋地响,她把团起的肉丸一个一个小心地推进油汤,锅里渐渐飘出焦香味。他不自觉地翕动鼻翼。他喜欢这种气味。
她转身开了餐厅的吊灯,每当周五晚,她就喜欢在暗暗的灯光下用餐。他猛地站起身点了根烟,皱起眉头,两只手指狠狠捏住烟。吸得急了,竟呛了两口。看她往客厅望过来,他忙不迭地摁熄,叹了一口气。
“吃饭啦!”她喊了一声,便解开围裙坐下自顾自吃起来。他慢慢走到桌前,色泽艳丽的肉丸子鼓鼓的,在清亮的汤里沉浮。他抓起筷子,楞了半晌,却不知道伸向哪里,于是又放下,十指交叉。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他终于开口了。
“嗯,你说。”她抬起脸。
这是一张他爱了十七年的脸。眉目清晰,一如十七年前他在观众席里奋力站在椅子上向她挥手时她转过头时的模样。那时,她是学校最抢眼的乐队主唱,嗓音清亮魅惑。她叫凉,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他的脸上灼出久久不散的红晕。这红晕让他疯狂。他在高高的天台上刻下相思,在幽深的夜里辗转难眠。他为她写下九篇或温暖或绝烈的爱情故事,在校文学社的社刊上,每一篇的结尾都是“爱你九生九世,凉!”当她终于在三年后和他并肩时,她脸上的红晕又叫他骄傲莫名。一路行来,生活繁杂,她渐渐敛去风华,变成一个聪慧又安静的女子。笑对晨与昏,洗手作羹汤。他最爱吃的便是眼前这炸得焦香的肉丸,只是如今他又对小暖动了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说出了那句斟酌好多天的话。
“你是说,你现在同时喜欢我和……小暖,上次……酒会后,你还,亲了她,是吗?”
她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慌乱地看向她,似一头迷失的小兽,喏喏不知所言。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得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她叹了一口气,垂下眼。
“嗯嗯,我……不知道,其实,只是……”她没有生气,他有点庆幸,又有点慌张,“对了,我明天,要出差几天。去云南。”
她站起身:“好的。我明天给你发微信。云南……挺暖的,不用带太多大衣。”
“那你……这几天,自己……小心。”他不敢再看她的眼。
“好。”她没有收拾碗筷,离开了餐桌,“我今天……睡客房。”
他回到卧室,关上门,又点了一根烟。烟圈浓浓地聚在一起,又缓缓地扩散开。坦白的轻松感渐渐消退,不安悄悄浮上心头。
她怎么能这样淡定呢?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以他为傲,人前人后都享受着他对她的宠爱。她不可能不爱他了。还是她在假装镇定?看样子也不像。她虽然在工作上成熟能干,在他面前一直是娇俏直爽的。为什么要告诉她?如果她不知道,是不是就可以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可是以她的聪慧迟早会知晓。她还是让人欣赏的女子。那小暖是怎么回事?那种心动来得猛烈,让人心突突的,所以才会情不自禁……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家里落满了长头发的卫生间,怎么来回拖都无济于事,不禁更加心烦意乱。突然,他“哎哟”一声,原来是烟已经燃到尾部,手指微痛。他随手把烟屁股扔到地上,怕她会生气,于是又弯腰捡起。想到这一小截烟曾被他的嘴亲过,又想到亲吻她湿润嘴唇时,她总调皮地轻咬他。
他又叹了口气,把烟头扔进垃圾桶,把飞机票退了,买了动车票,就胡乱睡了。
第二天,列车上。
他把手机放在搁物板上,又抓起来拿在手里。看到微信登录页面大大的地球和那个孤独的身影,他又退出,关了流量重新打开,再下拉。还是没有新信息。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哐次哐次声中,一排排暗青的树木和灰白的房屋迅疾后移,远处的山莫名地像一个个圆鼓鼓的坟墓。
“滴滴!”他迫不及待地点开微信。
“燃,我想了一晚。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也理解你的为难。人有时就是会这样,同时喜欢上两个不同的东西。我还是选择你,但我不能接受你同时喜欢两个。你也静静,回来再告诉我你的取舍吧。”
读了两遍,他的心渐渐张开,像有一只羽毛蓬松的鸟要飞出来。他想起她明媚的笑,想起她自信的歌,于是也不由得哼起来。“不怕这一世爱不完,追不上我就撞上……”
傍晚,他接到妈妈的电话。
“凉她……她掉进湖里了啊!就你们常去的那个小公园。你快,快回来吧!可怜啊!浮上来,人都肿了……”
咫尺天涯
薛定谔的凉
七年后。
他斜坐在惯坐的沙发上,左手端着咖啡,右手正翻着一本书。
这是整个咖啡厅最偏僻的角落,除了木纹书架,只这一张桌。每个周五的晚上他都在这里度过,今天又是周五。
“燃,是……你吗?”
他抬起头,书架旁是个长卷发的美丽女子。
“小暖?是我。你怎么在这?”他放下咖啡,站起身来。
女子微微笑了:“我出差啊。住在对面的明珠酒店,在房间里看到有个咖啡厅,就过来随便看看。”
“噢,这样。”女子沉默了一下,说:“你,还是一个人吗?”他叹了一口气。女子又说:“还是放不下她吗?”他合上书,拉过一个椅子,道:“坐下说吧。”
“我还是不能确定,那是意外,还是,她的选择。”他轻轻摇头。
“警方不是说,那一处湖堤的基石松动了,所以……”
“是。我们平时散步时她最爱走在湖堤边上,她也曾告诉我有些石头略有松动。我一知道出事就找刑警队的朋友一起赶去看了。那块石头就在她落水的湖底,堤上靠湖的泥土也散开了。”
“那你为什么说,那可能,是她的选择?”
他低下头,半晌才说:“出事前一晚,我……我告诉了她和你的事。”
女子身体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她那么聪慧,我不告诉她,她迟早也会知道。再说,我闷在心里,也不是个事。”
“那她当时什么反应?”
“当时她很平静,说要想一想,就进房间去了。那天早上,她还给我发了信息,说她相信我说的,也理解我同时喜欢你们。唉……她还说她希望我静静,回来再谈。只是过了四个半钟头,就出事了。”
“那你找过别的证据吗?”
“她那天,就像往常我们午饭后散步一样,走的也是平时的路线。小区的门卫说,她还停下来和他聊了两句天气。”
“应该只是意外吧?如果不是,不会一点迹象都没有。”
“我查了她的手机app使用痕迹,那天晚上她几乎没有玩什么,只是听了几首歌,也是她平时睡前经常听的轻音乐。那天早上,她也就和我发了那条信息。问过她所有的朋友同事,都说那天没和她联系过。她就这样安静地,去了。”
“……有时,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
“可是,真的有这么巧合的意外吗?我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我只要一想到她有可能是……自杀……我就……”他伏下身子,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呢?你看她发给你的信息,也是希望好好过下去的意思啊。”
“……我和她刚在一起的时候,嗯,很多年前了。她那时是个特别极端的女生。有一次我们看了个男生抛弃女生的电影,她就冷着脸说,如果她遇见这样的事,肯定没脸活在世上了……”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谁没有年少气盛的时候呀?你可别多想。这么多年,我看到的她性格已经很平和了。”女子的声音提高了。
不远处有人站起来往这边看,女子回头望望,叹了一口气,又低声说:“你这样苦想,有什么好处呢?”
“读大学的时候,我在上课时开玩笑说喜欢了别人,她下了课摸出小刀就往手上割……”他沉浸在回忆里。
“燃!”女子生气了,“人是会变的!你硬要把自己绊倒在过去的痛苦里,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他抬起脸:“……对不起,小暖,是我不对。我不该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你。”
女子摇了摇头:“燃,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痛苦。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他说:“一只猫被关在一个密闭无窗的盒子里,盒子里有一些放射性物质。一旦放射性物质衰变,有一个装置就会使锤子砸碎毒药瓶,将猫毒死。反之,衰变未发生,猫便能活下来。但是谁也无法观察到,这只猫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是啊,不管你如何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无法真正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放开自己吧……”
“你说得没错。凉她,是已经,被放进这个密封的盒子了。”他仰起头,闭上眼。女子看见他脸上两颗泪珠滚落。
没有人说话,只有音乐在响。“你眉眼的变化,我笑得像初夏,再没有眼泪要擦。最遗憾的事, 咫尺天涯。最悲伤的话,你还好吗……”
咫尺天涯
街道安静,车辆都回了家。他和女子走出咖啡厅。
“那你回去吧。”他说完,转身要走。
“燃!”她拽住他的手,“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有没有后来?”
他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那可能,是薛定谔的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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