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愤怒,在我见到她的那刻全部爆发了出来,多年来我对她的信任轰然倒塌,我难以理解我的亲生母亲,竟然也会骗我,这下一切都清楚了,为什么她一直不在我的身边,却对我的近况洞若观火,原来王纯一不过是他们的手足傀儡,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远程监控我,这让我简直无法忍受……
“你们明明知道我对仿生人有心理阴影,我受不了他们,你们还把他们往我身边推!从一开始,就让仿生人生我,从小又让仿生人带我,我赶走了一个,家里又潜伏了一个,还潜伏了这么多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来陪我,啊?别说你们自己没时间,为什么!我想问为什么?既然你们这么不想要我,没有时间管我,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你们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紧紧抱着纯一的躯干,大声地冲着我妈吼,边嚷边跺脚。
即使涂了淡淡的腮红,妈妈的脸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掉血色,变得苍白,她的身体在九月的风中微微发抖, 我那艺术家,一向颇有主见的妈妈,在这个夜里像被霜打透了,被我的言语刺穿在地,无力反驳。
“我真是受不了,你们为什么让那些假人陪着我,自己躲得远远的,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我不是你们的试验品!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 说罢我把纯一立起来,在她眼前使劲晃来晃去,“你们知不知道,即使是我面对着一个假人,我也会有感情!我也会把她当成真人去对待,你们不要看我可怜把她给了我,认为我好了以后又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你们这么做真的很残忍你们知不知道,我不是那些假人,我是有感情的,有生命的,真正的人!!!!”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爸爸在远处愣愣地看着我们,那两个仿生人辅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他们安静地背过身去,默默地低下了头。我顾不得会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怒气的余温还在微熏的空气中震荡,回声在颅骨里向我剧烈开炮,我颓然坐下,轻轻地把纯一的眼睛闭上了。
妈妈习惯性地捋了捋她的头发,对我惨然一笑,比哭还难看,她向前走一步,蹲下来,还未开口,那股熟悉的香水味先飘来,“乖孩子,咪咪宝贝,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是妈妈的错。”
我们坐在餐桌前,小机器人送来菜单和餐前面包和柠檬水,爸爸的脸板得像块砖,他笔直地坐在座位上,衬衫上的蓝格子细细铺开,他的谨慎和忧虑一展无遗;我的母亲坐在我对面,闻起来像一块亘久美丽的森林沉香,她补涂了口红,但这也遮不住她眼下的憔悴,我的妈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对此我毫无怜悯之情。
纯一的上身就摆在我旁边的木制座椅上,这是我坚持的,我没把她装入麻袋,我把她当成了罪证,就这样,以她的遭遇来开启我的质问。还未待我开口,小机器人从远处走过来,把一个端庄浓郁的双层冰激凌巧克力蛋糕摆在了我的面前。
妈妈笑了笑,“闺女,祝贺你考上了重点学府,爸妈为你骄傲。”
“别拿巧克力蛋糕来敷衍我,你们解释一下吧。” 我抱着胳膊,心上像涂了风油精,相比刚刚,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扶正了半个身子的纯一。
爸爸眼里闪烁了一下,张开嘴想说什么,又停止了,妈妈脸色划过惊悸,她看了一眼我爸,又垂下脑袋,手指在红酒杯沿上画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咪咪,你能不能……”我爸收到我妈的求救眼神,终于开口了,“你能不能,把她先放下?”
我把纯一的身体摆在了蛋糕旁边,“纯一也爱吃冰激凌巧克力蛋糕。”
我爸无奈地举了一下双手,表示投降。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妈,我妈把头别向一边,他们不知该如何对我发火,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我们在彼此的生活里缺席多年,大多时候通过屏幕来交流,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脱离了荧屏,面对面进行无障碍的流畅对话,他们的交流会变得磕磕绊绊,极度尴尬。
我就是想激怒我的父母,逼他们说出实话。
爸爸调出电子菜单,“先点菜,我们慢慢说,咪咪你看看,你想吃什么?”
“没胃口,吃不下。”
他们面面相觑看了一眼,妈妈习惯性的开口,“纯一……”
“纯一死了,她不能回答你我爱吃什么了。” 我趴在桌子上,“你们随便点吧,不用管我。”
他们于是点了一些熏三文鱼牛油果沙拉,秘制榛果烤鸡翅,榛子酱牛排,芝士焗糙米饭等。
我妈又叫了苏格兰威士忌,智利樱桃酒和菠萝果汁,小机器人很快把菜上齐,酒也斟满,如果不是桌子上凝滞的父女那两张相似的脸和我妈的商业假笑,谁都会认为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吧。
我们面对着这满满一桌子菜悄悄动筷,似乎我们吃的这些生命都是活的,觥筹交错间就会把它们惊醒一般。
喝光她那杯樱桃酒之后,我妈放下杯子,用手肘撞了一下我爸,我爸看她的眼神无比疲倦,他已经喝了两杯威士忌,脸色更黯淡,我妈皱了下眉头,“算了,还是我来吧。”
她用艺术家那双骨感漂亮的手给我切下一块蛋糕放在我面前,“咪咪,你来尝尝,这是妈妈亲手给你做的分子蛋糕。”
我把巧克力酱抹到纯一嘴唇上,若无其事地等着她说下一句。
“咪咪,先别管王纯一的事情了。爸爸妈妈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妈妈的嘴唇上,红色的唇纹很深,她的眼周的皱纹在黄光下看起来很憔悴,秋天到了,妈妈老了。
“你们说吧。” 我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在我知道王纯一是仿生人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跟她说的,关于我爸背叛的实锤肯定早就被我妈知道了。我这么多年的各种故事和秘密在我父母面前一览无余,于他们而言,我就像一只从高楼上跳下来的电视机,被摔得七零八落,内部零件构造,被看了个遍。我感到极度羞耻,一如从里到外被脱得精光,被扔进山沟,面对着广阔的树木和面目深厚的群山。
“咪咪,我和你爸早就协议离婚了。”
“唔。” 我低下头吃蛋糕,上面果然是高浓度可可酱,妈妈一定加了很多糖,是不是为了让我嘴里甜一些,心里就没那么苦了?
“我们是想等到你顺利进入高等大学这天再告诉你。”我妈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大概我的平淡反应让她放平了心态,给了她说下去的信心。
“好,告诉我,为什么?”
“原因有很多,很复杂,你只要知道,无论我们因为什么原因分开,我们两个对你的爱是不变的,你是爸妈心中的唯一的咪咪。”
“哈哈,” 我冷笑道,“唯一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的咪咪,可悲的咪咪。”
“咪咪,妈妈知道你接受这件事需要时间,我也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有些事情,我真是无能为力。”
“那我们把所有的牌都摊到桌面上来,” 我喝了一口樱桃酒,“爸。”
我爸吃惊地望着我,无意识地晃了下脑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我用手指着他,“你是不是因为他爱上了荔枝,生我的那个仿生人,才提出离婚的?” 我的胃像被掏空了一大块,大腿微微颤抖。
我美丽的妈妈低下了头,她沉思了片刻,出乎我意料地把手放在了我爸的肩膀上,“你说吧,咪咪爸爸,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情。孩子想知道。”
我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碗里的菜都凉了,一口都没动,我还不知道他这么能喝酒。他的眉毛浓密,前额隆起,头顶已经间杂着白发,据我上一次正眼看他,也过去了好多年。我的父母似乎一下就老了,这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我这么多年和纯一在一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却从未关心过父母怎样被时光摧残。
“咪咪,荔枝她……她不仅是一个仿生人。”
“怎么,难道她还是真人不成?” 我愤愤地瞪着他,到底意难平。
“她是真人,” 他终于对上了我的目光,“她曾经是。”
在王纯一七年以来,乐此不疲地给我编出一段段属于她的惊险传奇时,我万万没想到,那个带给我严重心理阴影的父亲,闷声不响的理工呆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段暗黑的罗曼史,实在让我难以置信。
我甚至怀疑,王纯一这件事,根本就是父母通力所为,在我暗无天日的童年里,他们企图通过一个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年轻女性的自强不息来对我进行人生再教育,帮我修补破碎的信任,赢得通往未来的船票。如果这么一说,他们反而像在震后废墟里,为我撑起头顶混凝土板,为我留出呼吸空间的双亲,是值得赞美的?
下面是我爸爸的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他可怜,还是可悲,抑或是为自己感到可怜还是可悲。我和妈妈似乎是这个故事里,最不和谐的一部分,如果在他们的生命剧本里看,我们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导演甚至可以随意挥挥手删去。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