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从号子里一出来我就要拼命地活，抢命似的活！话说你也得从自己的监狱里走出来了吧，咪咪！” 她的脸蒙上淡淡的粉，谁家打翻了桃花胭脂？
仿生人出场之前的各种场景训练和人格的反复测试，对他们来说就是监狱中的地狱。
王纯一的故事远不及这么简单。
每天早晨，纯一都会早早地把我叫起来，让小机器人五花把早餐送到我的枕边，这样一来，我每天的晨梦都是曼特宁或耶加雪菲味儿的，她对咖啡产地和种类如数家珍，尤其擅长手冲咖啡。我问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当然在座的各位现在肯定都知道了，是智能程序把咖啡地图数据输进她的中枢的。我妈本人就是一个深度咖啡上瘾者，纯一几乎是我妈按照自己的模子做的仿生人。
但纯一就会告诉我一个更有趣的谎言，她说，跟她妈妈同监的阿姨是个咖啡供应商，因为走私了猫屎咖啡豆而入狱。在她的叙述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深咖色风衣，戴着墨镜涂大红唇的大飒蜜在午夜的码头巴巴地等着她的货船歪歪斜斜地从远处开过来，周围是几个肌肉把衬衫撑得鼓鼓的彪形大汉，目光深远而坚定。
纯一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你是不是疯了，那么晚戴墨镜到底是为了什么？伪装吗？”
“他们戴的是红外墨镜，透过墨镜可以随时监测周围的情况，看看有没有枪手伏击。”
“你上个世纪的老电影看得太多了宝贝，这个世纪的毒枭已经不会自己亲自动手交易了，更不会当面交易，避免了很多无谓的牺牲，现在大家都用全息投影啊，你这个孩子是空降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吧。” 她为我切开一个果肉丰满的橙子，笑容如橙子果肉颗粒般晶莹。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拒绝和这个世界一起进步了，我宁愿活在原始的二十一世纪，一个没有超级智能的世界。”
她动作停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至少在当时没有，我岔开了话题，“那那个阿姨到底是什么样的？”
“胖胖的，长相很普通，就和隔壁家的张阿姨没有任何不同，对谁都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古道热肠呢，谁能想到她是一个虐猫狂人。” 她切完橙子，紧接着给三明治切边，我不喜欢吃吐司的边缘，而她记得每个细节。
我从来没觉得，纯一照顾我有什么不对，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孩子的共同特点，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只要戴上VR头盔，在虚拟世界里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或岁月静好，或冲锋陷阵，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回到现实生活中，更是有小机器人精心照料，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纯一的陪伴更是让我觉得，这也许是父母交给她的任务，抑或是她寄人篱下的一种求生本能。
吃过饭，当我经过她的屋子，准备戴上头盔去我的虚拟城堡逛一逛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些恐怖的东西，是的，我看到它们了，更准确地说，我是先闻到它们了，那种独特的，古怪的塑料味道，我的嗅觉比常人更灵敏。
如果你看过《闪灵》、《招魂》、《鬼娃娃花子》等一系列关于漂亮娃娃和恶灵附体的老电影，你应该能明白我对于人型玩偶的恐惧和极端排斥，尤其是在发现了我爸和荔枝的私情以后，一想到他把荔枝当成大型人偶我就觉得由衷的恶心，对于这些人型的玩具我都不能容忍，而我不知道何时，纯一把那些被我拆掉的玩偶，都重新拼好，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洗去了她们脸上的油污，给她们打扮整齐，放在了她的屋子里。
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芭比娃娃们，正端坐在屋子里，似乎在嘲笑我之前的暴行，我气得全身发抖，我叫来纯一，问：“你从哪儿把这些娃娃找回来的？你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娃娃吗！”
她没说话，低下头，缓慢地绞动着双手。
“你住在我家里，表面上看起来对我挺好，为什么背地里要对我做这种事！你把我最讨厌的东西藏在屋子里，你是要诅咒我吗！啊！” 我挥舞着胳膊，气得大喊大叫，眼泪从我脸上扑簌簌地流下来，我觉得我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任凭我站在那里大喊大叫了十多分钟，直到我失去了力气，坐在地上，她慢慢地把我扶起来，我拒绝，她就和我一起坐在地上，她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热，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一定慌了，她说，“对不起。”
她说，“你愿意跟我说说，为什么你这么讨厌这些娃娃吗？”
“它们都是鬼，都是爸爸让荔枝买给我的，我恨死他们了。”
时隔多年，说出“荔枝”这两个字还是让我双手发抖。我甚至没有再吃过荔枝这个水果了。
就在那个下午，我们两个坐在冰凉的地上，我说出了一切，多年来，埋藏在我心底的，快把我吞掉的腐烂的秘密，我对父亲的憎恨，对于荔枝的厌恶，是的，她的无知，她的服从，甚至她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罪恶，我父亲的罪恶。我把我对于仿生人和智能科技的厌恶统统倒了出来，除了她的眉毛微微上扬以外，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吃惊或者过度的反应。我看着她异常冷静，理智地看着我，像一个真正的儿童心理疏导师，没有一点同龄人的惊慌反应，反而愈来愈冷静，我当时只是以为，这是她在监狱长大，心理抗压能力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表现。
但我不知道，在背后操作纯一的，是我心爱的妈妈。
我费尽心思想要瞒住她，以至于把我自己快折磨成疯子，青春期精神病的这个重大秘密，竟然通过纯一，轻而易举地被妈妈知道了。
当纯一站在我们大学校园门口，亲口告诉我，她是仿生人的时候，我内心的崩塌不啻于童年的第一次创伤。其后那几日，我对纯一说出这个秘密的情景反复地向我袭来，我反复回想她当时平静的表情，我想表面上她有多平静，我妈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就有多崩溃。
可怜的仿生人，荔枝是我爸的玩偶，纯一是我妈的傀儡，而我从一开始，就是父母双方的实验品，颇具现实意义的，实验品。
那个晚上，纯一突然出门了，说是要见个朋友，她走以后，我悄悄去她屋里看，那些拼好的娃娃也不见了。我说出了多年来捆绑我的秘密，心里感到分外轻松，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我想纯一是爸爸家里的人，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坐在地毯上，进入我的VR世界，在那里播放20世纪出品、被重新制作成3D的，奥特曼特摄剧，怪兽外套可以清晰地看见高温塑形的印迹，和洋娃娃那样会眨的长睫毛亮片眼睛，艾斯奥特曼银色的手套，胸口的皮套上还有褶皱，那些仿真的高楼和街道模型，它们都显得朴实无华，演员的动作也都是拳拳到肉，真正地摔来打去，甚至在最早期，他们为了逼真，还砸钱烧模型，只要戴上VR眼镜儿，我就看着火焰在我四周烧起来，浓烟滚滚，十分过瘾。
“真好啊，” 我暗自感叹，“那个时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和有力。” 正是这种原始的真实和真诚的姿态感动了我，虽然拍摄奥特曼的圆谷株式会社早已破产，现在的孩子也不再看奥特曼，但是这个世界却永远留下了“怪兽”这个词和不断进化的哥斯拉形象。
独自在家的漫长时光，我已经看遍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超级英雄片，日本特摄和美国动漫延伸出来的所有作品，和片中所有绝望的人类一样，我也希望我身边有个完美的人间体，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正陶醉在电影中时，突然有人粗暴地拽下了我的头盔，我大嚷一声，睁眼看见了我爸，这是我们时隔多年的又一次正面交锋，他脸色发白，攥着我头盔的指节也发白，他瞪着眼睛，嘴唇张合了几下，泄了气：
“你跟王纯一都说了些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我说到的都是我看到的！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干了什么！” 我站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经长到他肩膀处了，再过不久，我应该会长得和他一样高。
“问题是，孩子，你看到的根本不是事实！” 他也激动起来，唾沫溅出来，手无力地挥了一下我的头盔。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事实，嗯？！” 我愤怒地瞪着他，突然一个念头袭来，纯一背叛了我，她难道是父亲的眼线吗？我刚告诉她，她转眼就告诉了父亲。难道纯一，也是？
“……你这孩子，哎，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明白……”
“现在不告诉我，以后就再也别告诉我了。” 我冷笑道，“王纯一向你告密了？”
“不是……哎……” 他向我伸出手来，试图摸摸我的头，我狠狠地打掉了他的手。
他叹了一口气，眼里都是失望，我爸就像一个被我不小心拧断了发条的铁皮青蛙，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了他身体内的断裂声。
我没有睡，一直坐在大厅里看怪兽片，可是那些打斗再也吸引不了我了，我变得异常烦躁，我不明白，为什么每当我把信任放到一个人的身上，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背叛我，以各种方式呈现出她的不忠，我把爆米花都捏成了碎末，索性拿来手柄，开始玩儿射击游戏。
等我打爆午夜地铁的第189个僵尸时，我听见她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我摘下头盔，扔掉手柄，刚想怒斥她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肿了，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我站在那里，气焰消失了一半，呆了一会儿，问她，“你去哪儿了？”
“我出去走了走，把娃娃都送走了。”
“怎么浑身是伤？” 我听见自己问，我竟然开始关心她的安危，“你疼不疼？我让机器人给你上药。”
“没关系的，不疼。” 说罢，她机械地开始换鞋。
这时候我看见她的短裤上粘着杂草和一些泥土，转过来的腿上，有一些青红的划痕，在她细白的腿上，看起来分外醒目。我走到她身边，姐姐比我高一个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骗我。”
她没有出声，似乎在等我说下去。
“我告诉你的事情，你为什么告诉爸爸。”
“我没有。” 她转过头来，脸色依旧那么平静，只不过更加苍白，“我没有说，我更不会骗你。”
“你在撒谎，那他为什么来问我？你到底去哪儿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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