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
本稿是1947年至1948年,我在北京(当时名北平)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听陈寅恪老师讲述魏晋南北朝史时,所作的笔记。整理时,参考了五十年代高教部代印的陈老师在中山大学历史研究系讲述两晋南北朝史时所编的引文资料,及198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金明馆丛稿初编》、《二编》等有关的论文,力求符合陈老师的观点。虽然如此,本稿终究是一部笔记,不能说是陈老师的著作。在本稿中,不符合陈老师观点甚至有错误的地方,在所难免。这要由我负责。
——万绳楠《前言》
本文后面总结的任何观点及所作的任何评论性文字,都是关于「本书」的。之所以归于「本书」,而不归于陈寅恪先生,就一个原因——没看其全集。所买三联书店《陈寅恪集》束之高阁,不睹其文字,不敢妄言。喜读古代文史哲的,或许都有一个优点(缺点),言必有物。很明显本书作者已在《前言》明白指出:有发挥,不尽是陈先生观点;可能存在谬误。
1.魏晋统治阶级
魏晋统治者的社会阶级是不同的。不同处在于:河内司马氏为地方上的豪族,儒家的信徒;魏皇室谯县曹氏则出身于非儒家的寒族。魏、晋的兴亡递嬗,不是司马、曹两姓的胜败问题,而是儒家豪族与非儒家的寒族的胜败问题。
——《魏晋统治者社会阶级的区别》
本节认为重孝、重礼是儒家豪族的共有特征,他们服膺儒教,即遵行名教(君臣、父子等),以「德」为人处世。认为汉魏间主要的士大夫,都出身于地方豪族,如河内司马氏、汝南袁氏、弘农杨氏。其他出身小族的(如山涛巨源),因为政治立场和思想信仰与豪族相同,可归为一个阶级。
称曹氏为「非儒家的寒族」,总感觉标准太高。「非儒家」,主要是指曹操颁布三道求贤令,以「才」是举,重刑法,破坏礼教等政治性措施。这是与儒家豪族对立的阶级。但认为曹氏是「寒族」,本人却有疑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曹操祖父曹腾为中常侍,宦官;父亲曹嵩(养子),官至太尉。这怎么能称为「寒族」?而我们大部分人所理解的寒族,指的是经济政治地位低下的平民阶级,曹操不管怎么说也是「官二代」。
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区别当是曹氏对儒家「礼教」的破坏,大变两汉经学统治下的世风民俗。
本书从阶级立场分析,认为曹操(非儒家寒族)官渡之战打败袁绍(儒家豪族),只是暂时的胜利,那些投降的儒家豪族阶级只是暂时隐忍。待司马懿父子(儒家豪族)篡位后,政权又重新回到他们手上。
本人赞同以儒家与非儒家来分析魏晋统治阶级的政治措施及其所带来的影响,不赞成使用豪族与寒族来划分阶级。况且豪族与次豪族、寒族的分类标准是什么?
2.「清谈」分期
魏末西晋时代为清谈的前期。……此时期的清谈,是士大夫藉以表示本人态度及辩护自身立场的东西。东晋一朝为清谈后期。清谈至东晋只为口中或纸上的玄言,已失去政治的实际性质,仅止作为名士身份的装饰品。
——《清谈误国(附「格义」)》
本书认为「清谈」起自东汉郭泰(字林宗),成于魏末晋初阮籍(字嗣宗)。东汉末年宦官外戚把持朝政,太学生与士大夫「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兴起一股「清议」之风。此时的清议人物带有政治性。而郭林宗却不具体评议朝中人物,只是抽象研讨人伦鉴识的理论,所以避免了政治迫害。举例论证如下:
林宗虽善人伦,而不为危言覈(核)论,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也,及党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惟林宗及汝南袁闳得免焉。
——《后汉书》列传五八《郭泰传》
泰字林宗,有人伦鉴识。自著书一卷,论取士之本。未行,遭乱亡失。
——《世说新语·政事类》何骠骑作会稽条注引《郭泰别传》
林宗周旋清谈闾阎,无救丁世道之陵迟。
——《抱朴子·外篇》四六《正郭篇》
西晋篡夺曹魏政权,残杀异己。阮籍父阮瑀建安七子之一,个人也是「身心皆魏」的前朝官员。既然不想效忠司马氏政权,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那就只能「装疯卖傻」,寄情山水,诗酒田园。嵇康、刘伶之徒类似,而阮籍则是「清谈」最典型的代表,开口不评论时事,不臧否人物,言必玄远,被司马昭称为「天下之至慎」。把谈论政事的清议转变为对抽象玄理的研究,开西晋以降清谈之风。
(司马文王)曰:天下之至慎,其惟阮嗣宗乎!吾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曾评论时事,臧否人物,真可谓至慎矣。
——《魏志》一八引《李通传》裴注引王隐《晋书》所载李秉《家诫》
3.文化区分民族
血统、地区都在变化,而所谓某族人,往往不是依据血统,而是依据地区。一个地区居住着很多种族的人,其中有一个是主要的,这个地区所有的种族,便以此主要种族的名称为自己的名称了。鲜卑即是如此。
——《鲜卑(释黄须鲜卑奴与白虏)》
魏晋时期,进入中原的各族,在文化上、社会经济上都在汉化,虽然深浅不同,也不是整齐划一,但表明了一种倾向,即胡族与胡族之间的融合将让位于胡汉之间的融合;以地域区分民族将让位于以文化区分民族。
——《胡族的汉化》
我国历史上的民族,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民族,往往以文化来划分,而非以血统来划分。少数民族汉化了,便被视为「杂汉」、「汉儿」、「汉人」。反之,如果有汉人接受某少数民族文化,与之同化,便被视为某少数民族人。南北朝时期,北方便有汉人因为久居鲜卑地区,接受鲜卑的文化,与之同俗,不仅被人们目为鲜卑人,他们自己也把自己视作鲜卑人。在少数民族中间也是这样。某一少数民族人如果接受另外一个少数民族的文化、风俗习惯,与之同化,便被视为另一个民族的人,他的本民族反而隐藏不显。
——《北齐的鲜卑化》
当看到「以文化区分民族」这个观点时,自己有一种终于找到知己的感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虽然这是用来讨论中国古代的民族问题,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以个人追求至上,四海为家;不因民族、国家限制自己脚步;用脚投票)似乎不合时宜,但可以用来解决很多热点问题。像「精日」、「美分」、「公知」、「五毛」等类似网络用语都可以使用这个理论来解释。
国内的,除了一些自带高原红的藏族与体貌异于汉族的维族同胞外,仅仅从外貌看,我们是很难分辨一个人的民族的,可能只有拿着身份证时才知道别人的民族籍贯。大学时,自己的师弟(土家族),导员(回族),外貌与汉人无异,如果不是他们亲口告知,我是不能知道的。
其他名人明星如满族(佟大为、吴京、王丽坤),蒙古族(席慕蓉、白岩松、韩磊),韩红(藏族),佟丽娅(锡伯族),韩庚(赫哲族),崔健(朝鲜族)……如果不是偶然查阅资料得知,从外貌上讲,谁能说他们不是汉族呢?
国外,如林俊杰、孙燕姿(新加坡人),吴尊(文莱人),王力宏(美国人),梁静茹(马来西亚人)……从外貌上讲,谁能说他们不是中国人呢?
为什么我们认为他们与我们是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国家的同胞呢?
因为文化:
使用同一种文字,共说普通话;
过同一种节日,共同的风俗习惯;
拥有共同的文化财富:经史子集、唐诗宋词、古文汉赋、小说戏曲……
驰骋在同一片蓝天下:名山五岳、黄河长江、万里长城、西湖戈壁……
至于「汉族」这个民族专称,说到底只是对一种「文化共同体」影响下的人民的称呼。以「血统」而论,甚至现在有没有纯正的汉族人还是一个有待商量的问题。历代的「和亲」政策,魏晋时期的民族大融合,唐王朝的血统及开放的大国政策,宋辽金民族之间的纠葛,蒙元定鼎中原,纯汉化的满清,以及民族意识逐渐过时的现当代。其间,官方或民间相配为婚姻者,不可胜计。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馀,有何异才,而应斯举?」
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按《孟子》曰:「舜生于诸冯,东夷人也;文王生于岐周,西戎人也。」则东夷是舜非禹也。),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尚书》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作《多士》。」孔安国《注》曰:「殷大夫心不则德义之经,故徙于王都,迩教诲也。」),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言语第二(22)》
吴楚之地的蔡洪到洛阳求仕,洛阳本地的士大夫看不起东吴这个亡国之臣,认为「僻陋」的南方之地不能产生异才。
蔡洪反驳,隋侯之珠并不一定产于孟津之河;和氏璧也没有产于名山昆仑。大禹、文王也没有生于中原,圣贤的出处,没有固定的地方。至于为什么把商朝的部分「顽民」迁到洛邑?孔安国《注》曰,是因为这些顽民「不则德义之经」,不以文武、周公之道为立身处世根本,徙于王都,是为了「教诲」他们。因此蔡洪发问:在座诸君应该有他们的后代吧?
经过几千年的融合,汉族中应该也有他们的后代吧?
以上就是一个人对自己民族、国家认同的根本因素。翻看台湾、国外游子的文集就知道,「乡愁」就是一种文化认同。
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从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
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合,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想得厉害。
——《白先勇回家》,尔雅丛书《蓦然回首》第167—168页
「我当然是台湾作家,也是广义的台湾人,台湾的祸福荣辱当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时也是,而且一早就是,中国人了:华夏的河山、人民、文化、历史都是我与生俱来的‘家当’,怎么当都当不掉的,而中国的祸福荣辱也是我鲜明的‘胎记’,怎么消也不能消除。然而今日的台湾,在不少场合,谁要做中国人,简直就负有‘原罪’。明明全都是马,却要说白马非马。这矛盾说来话长,我只有一个天真的希望:‘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
——余光中《从母亲到外遇》
所以,「乡愁」是历史,是文化,是汉字,是中国人,是长江,是黄河,是他们在大陆的所见所闻……
有了「文化区分民族」这个观点,很多问题我们就能解决了。
为什么越南、朝韩、日本、新加坡等国会采取「去中国化」运动?
减少或消灭中华文化(特别是汉字)对本国的独立性的影响;增强对自身民族、国家的认同感。
台湾台独政府为什么大力推行「去中国化」运动?
还不是想从文化上渐渐疏离大陆,增加台湾人的本土意识。正如日本篡改历史一样。都是一个性质,从文化上影响一个人对自己、对外界的认识。
谈及「精日」「美分」等问题,仍然是一个原因,被其文化同化。
美国的好莱坞电影、流行音乐传达出的价值观(言行举止);西方的「自由与民主,平等与法治」等精神……使你心向往之,并以之为生活生存准则,与周围人「判若两人」,假若把你瞬移到美国定居,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你就是「美国人」。因此那些付诸实践的「美分」「移民者」都可以说是「外国人」,更不必说从小在国外出生长大受西方文化教育影响的「香蕉人」了。但也存在令人惊异的情况,某些白人仍然歧视长着华裔面孔,与他们受一种文化,在同一片土地长大的「亚洲人」。歧视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文化」,他不认同你。
当然,在如今这个「地球村」时代,很多人甚至已经超越民族、国家限制成为「世界公民」,即传说中的「用脚投票」。而且每个人也不可能封闭在一个孤立狭小的空间内,每个国家也不可能只有一种单一的制度,都是混合物。
信息大爆炸、交流大爆炸变成的混合物。工业革命之前,国家与国家几乎是独立的;当世界变成「地球村」,联系加强时,此时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就像魏晋时期的各个民族一样。汉族之于匈奴、鲜卑族、羯族、氐族、羌族;中华民族之于大和民族、美利坚民族。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只能说大致类似。
一个人对自己的民族、国家认同感不强,实质上是对本民族、本国家的历史文化了解不深或不了解。我们这里也不是说追求「自由与民主」就是「外国人」。而是强调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区别就是信仰、价值观的不同;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本质区别就是文化习俗的不同。即人有性格,民族有性格,国家也有性格。况且「自由与民主」等人权是当今任何国家任何公民的共同追求,此不待言。
之所以称某些人为「精日」「美分」,主要是强调他们根本不了解固有文化,彻底否定固有文化。钢琴家傅聪为何认同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文化影响而已。在傅聪出走国外之后,其父傅雷坚持使用中文给他写信,并且鼓励他也使用中文写信。傅雷读到一本好书,认为对傅聪有益,就会给他寄去。最重要的当然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写信,凭借信(文化)潜移默化影响他的为人处世。《傅雷家书》所涉内容几乎涵盖人生各个话题:求学、为人、爱情、婚姻、文化、民族、国家、世界……
每天我吃饭时总带一本书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太好了,文艺欣赏能写得如此动人,许多话真使人豁然开朗,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读,仍然是新鲜而动人心魄的,它给了我多少启发和灵感。
诗词常在手边,我越读越爱它们,也越爱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中国的文明。那种境界,我没法在其他欧洲的艺术里面找到。中国人的浪漫,如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那种洒脱、飘逸,后主、纳兰那种真诚沉痛,秦观、欧阳的柔媚、含蓄、婉转等等。
我说应该让学艺术的人都熟读《人间词话》,那里面深刻的教训,高超的见解太多了。读这样一本文艺批评,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艺术家的修养和人格的教育。
我看到很多欧洲的大建筑,总觉得它们是神秘而可怕的,或者是美丽的,但从来没有像我回想到北京的伟大、美丽的时候那种感情,那种「大」的感觉,使我以作为一个中国人而骄傲。
很多波兰人说我非常爱国,当然有些实际的事情无形中使他们有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说:假如中国人每人都像你一样爱国的话,那中国这民族太伟大了,真是不可战胜的了。
波兰文化部长听了我的音乐会,对我们的大使说:「你们中国人将来在任何一方面都要占先的。」
——《傅雷家书·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聪信摘录(波9)》
如此话语,《家书》中有太多太多,傅聪身为中国人的骄傲自豪溢于字表。
多年后,傅聪谈到自己与外国妻子弥拉离婚的原因,曾说「终因东、西方人秉性差异太大」。在回忆祖国文化时,曾说「我们祖国的文化实在是太伟大了,它包含的力量太大了,我比一般人的感受可能要强烈得多!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在感情上不能承受这种文化对我内心的冲击。还记得第二次回国的时候,我曾经到成都,去武侯祠,看到了诸葛亮写的《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要掉眼泪!那个感人啊!那种人格在字里行间表露出来,感人」!
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很容易找到解决台湾问题的一大途径:大陆继续保持蓬勃发展的态势,全面超越(文化、医护……)台湾,使岛内人心向往之。正如一些人对西方的向往一样。不断地交流,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
类似「港独」问题也是同样的性质,排除某些带政治性目的的港独,其他精神性港独,他们在大英帝国的统治下,对西方民主政治情有独钟,认为中央干预香港过多,影响了个人、地方的自治独立性。
现在回过头来看《中英联合声明》,才知道邓小平就是邓小平。「一国两制」既是妥协,也是一种伟大的前瞻。特别是下面这一条:
第五条:香港特别行政区不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和政策,保持原有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变。
——《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
「五十年不变」(1997—2047),不得不佩服提出这条法规的谋略者,五十年有足够时间通过内地与香港的交流,影响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港人,增强其对国家的认同感。观近十年大陆的发展,尤其是影视业的发展,对香港的冲击,还是有一点效果的,影响内地甚深的香港电影、TVB电视剧,如今几乎已经见不到了吧。即使最后不能改变其「资本主义制度」,但是一定能够影响到市民对国家的认同感。
最后,个人认为对于任何一种文化、文明都要保持「平视」态度,就像你面对一个人一样,即使对方某些方面比你优秀、合理,你也不能仰视,妄自菲薄。而要脚踏实地,能改进的地方自己就吸收,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就扬弃。
正如看书一样,(个人经验)阅读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尽信书」了,要平视。书本就是承载作家观点的载体,你不能因为他是某一领域的权威,就盲目奉为圭臬。在与自己的观点相较之后,赞成就汲取,否定则批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