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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小城,寒风刺骨,满地都是冰凌。在路边一个羊汤馆喝得正猛的老泉,手机上响起了一个陌生号码。
今天是老泉做东,占了这家羊汤馆唯一的一个大包间,都是自己曾经的高中老铁。没有看到骚扰或诈骗的提示,老泉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站起身走到门外,接通了电话。
“您好,是裴老师吗?”
“我是,您哪位?”
“啊呀,裴老师,我是您的学生苟福顺,还记得我吗?那年我用弹弓打坏校长办公室的玻璃,要不是你的袒护,我也考不上学!”
听着略带沙哑的特殊嗓音,老泉眼前立刻闪现出整天戴顶黄兵帽的一个小瘦子,在班里成绩很靠前,但更是个惹祸精。
那次他用弹弓打鸟,却让窗玻璃的碎片割伤了校长的脸。校长大怒,立即要这个顽劣的学生转校。说转校好听点,实际上就是开除。全县只有这一所高中,上外县就读,老泉知道,他父亲瘫痪在床多年,家里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
老泉不甘心夭折了这棵好苗子,苦口婆心跟校长说了几麻袋好话,又悄悄垫付了一百多元的包扎费,这才将苟福顺保了下来。苟福顺也争气,第一次高考就过了本科线。
“哈哈,怎么能忘了呢?听说你在省教育厅工作,现在在城里面吗?”老泉声音马上提高了八度,有颗黑痣的嘴角剧烈颤抖了几下。不熟悉他的人会担心这是面瘫的征兆,可熟知他的人却知道这是他极度兴奋的表现。也难怪,站了快一辈子的讲台,能收到往日学生的问候,哪怕片言只语,对于老泉来说,就像在这凛冽的寒风里,有人给披上一个鸭绒袄,既暖身又暖心。
“我在西凤楼和县里几个朋友吃饭,有人提到了您,我想请您过来,在家还是哪里?我去接您。”
“别了,我在北城墙的老王羊汤,今天是我请客,你若是不嫌弃这里档次低,就过来吧!”
“好,我十分钟后到。”
老泉喊来服务员,扭头看向老郑,要求在门口的地方加两把椅子,解释说有个学生要来,可能带着司机。既然是学生,就低了一辈儿,老郑点了点头。
羊汤馆只有两个单间,这是个十人台,另一个是五人台。老泉不喜欢吃饭的时候拥挤,故意跟老板说有八九位要来,否则还占不了这间屋。这家羊汤馆的汤,是纯粹用羊骨头熬来的,不像其它地方加米汤来糊弄人。老板是正宗单县羊汤传人,羊脸、羊杂等都是自己亲手煮的,开店三十多年来,味道没有变过。老泉还有个臭习惯,天越冷越愿意喝羊汤,那种大冬天满头大汗的感觉,是老泉的最爱。
一桌五个人,是个老圈子。除老泉在一中教书外,老郑是一中校长,小曹是教体局人事科科长,老刘开了个办公用品门市,大斌经营一家KTV歌房。论年龄老泉最大,但头把椅子经常留给老郑。一中校长虽然是个科级,可权力很大,学校几千名师生,其中能运作的能量,胜过一个大局的局长。
这次老泉的安排,是老刘和大斌撺掇的。老泉在一中教了三十多年语文,但却越来越跟不上当前的形势,普通话不标准,录不成微课,不会填表格,关键是不太硬卡学生的学习时间,每次考试后同头相比都垫底,令他很苦恼。
老郑从副校长转正为一把手后,受不了老刘和大斌的磨叨,让老泉做了个总务处副主任,不用再站那三尺讲台。没想到老泉抠得厉害,竟然安排在一个羊汤馆,让老刘和大斌好一顿埋怨。老泉说都是同过窗的老铁,这里更有味道感,自己掏腰包,不花那些排场钱。老郑虽是校长,但这么多年一直这样聚,总不能当了校长不喝羊汤了吧。
没想到一开局,老郑不喝酒,说一会儿还有事要走,小曹只喝啤酒,让擅长大杯喝白酒的老泉很不痛快。好在老刘和大斌豪气还在,三人喝白酒,最后也要把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在老泉看来,只有白酒才是酒,如果来饭店不喝酒,还不如在家喝面糊,浪费感情。
三个喝白酒的都弄了一圈后,老郑倒满一杯水,站起来道:“昨天喝多了,有些难受,这次以水代酒,大家随意。”大家知道老郑要走,不约而同站直身子,老泉表示感谢喝了半杯,老刘和老赵各三分之一,小曹喝了两杯啤酒。
老郑没有再坐,要取衣帽钩上的外套时,门开了,进来三个人,最后一人双手抱了一件白酒,放在门边的酒柜上。
看到来人,老郑眼里一亮,瞬间把伸向衣帽钩的手变成了邀请姿势,迅速挤向门口来。最靠外的小曹转身出门,顾不上喊服务员,自己搬来把椅子,放在原来那两把空椅子旁。老刘和大斌坐着没动地方,看着老郑和小曹,微笑不语。
老泉首先看到苟福顺,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站了起来。三十多年没见,眉眼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个子高了,身子也发粗了。再看苟福顺身后的两人,老泉傻了:一个是主抓文教的副县长崔保旺,一个是教体局局长张善祥。这都是全县教育系统的魁首啊,平时都是坐大会主席台的大人物,现在却到了一个小小的羊汤馆里,老泉有些恍惚。
多年在酒场打拼,老泉也见过大场合,知道今天的主角是苟福顺,握住苟福顺的手就往主座上拉。可对方偏要坐在末位。两人拉扯之间,让一旁站着的崔保旺和张善祥,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甚是尴尬。
老郑请崔保旺和张善祥上坐,二人摇了摇头,老郑就知道老泉的这位学生,来头更大。于是把老泉推到主位,让苟福顺等依次挨着老泉坐下,这才稳定了局面。张善祥给小曹递了个眼色,小曹抱来餐具拆开,细心地给每个人来个“金玉满堂”,又叫了几个饭店的招牌菜。所谓的金玉满堂,就是把餐具的盘子、汤碗和酒杯叠在一起,让盛满水的杯子外溢,最后把餐具彻底冲洗一遍。
苟福顺显然有些酒意了。张善祥很快打开带来的酒箱,开了一瓶酒递给他,弯下身子,低声道:“苟局长,您已经喝了三杯了,您看?”
老郑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像绽开了朵花一样,满面红光。偷偷掐了一下老泉的胳膊,提醒他看自己,老泉却浑然不觉。只见苟福顺道:“无妨,这是我的恩师裴老师,今天过来是喝恩情酒,敬师酒,不醉不归!”苟福顺示意张善祥坐下,把老泉和他的杯倒满。
苟福顺站起身,把二两半的酒杯双手举起,一脸郑重:“裴老师,我先敬您一杯酒,我干,您随意。”说完一仰脖,整杯酒已入喉,然后把杯子口朝下广播,没有洒出一滴酒。
老泉本来就是个爽快人,也站起来,心下大畅,一口干了杯中酒,大声道:“小顺子,好,还是上学时的有担当!今天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好,倒。”
苟福顺抓着老泉的手,道:“好,倒就不必要了。老师,我现在到市里工作了,今天来得匆忙,不算,改天专门来看您。您有时间去市里时,一定拐到我那里转转,我喊市里边的同学们作陪,他们也时常提起您,口里都是感激。”
老泉用力把手拽开,两个大男人长时间拉着手,让他有些不自然。但看苟福顺的表情没有一点官场上的虚伪,心里也很感动,把他按回到椅子上,口里“好,好”地答应着。
苟福顺把酒杯伸向张善祥,张善祥给他倒了半杯,苟福顺又把杯向他面前伸了伸,他只好把杯倒满。苟福顺把目光看向老郑,老郑急忙抢过酒瓶,把杯子里的水喝掉,“咕咚咕咚”倒满酒,用杯沿碰了一下对方的杯底,低声道:“苟局长,我干,您随意。”轮到老刘、大斌和小曹时,都是干了一整杯。崔保旺和张善祥下去了半杯,苟福顺最后把剩下的酒喝干。
老泉是典型的“快热型”,半斤下肚就进入了状态,也知道了他们来的原委。苟福顺在省教育厅时,就是基础教育处处长,很得老厅长的器重。为了在退休前能让苟福顺上个副厅长,特地启动多年的关系,让他下来做个市教育局局长镀镀金。任命是上周宣布的,这次是来县里调研,准备把下面各个区县都走一遍。
这时,苟福顺和老泉都有八九分酒了。苟福顺又抓住老泉的手,老泉不再挣开,任由苟福顺喋喋不休说在学校时的光景。苟福顺说了他发烧在宿舍躺着时老泉送来的药和鸡蛋汤,也说了那次老泉拦住他和另一个班同学的决斗。这次老泉才明白他们决斗的原因,是都给一个女同学写了情书。
轮到崔保旺和张善祥走圈时,老泉分别喝了一杯。他就是八两的酒量,这次有了一斤,后边还是张善祥带来的高度酒,不知不觉就“断片”了。最后的印象是,那箱白酒见了底,老郑坚持到了最后,被司机架到了车上,小曹喝醉了酒,吐了张善祥一裤腿。经常先醉的老刘和大斌,这次竟然稳稳当当。
至于谁算的账,老泉一点也想不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只是觉得酒是喝痛快了,心里却莫名升起了一种惆怅,出门后冷风一刺激,胸口也隐隐发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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