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母亲一声不吭地把粮食囤子上的那把瓜子收起来,打开那个油黑乌重的橱柜的锁,把那把瓜子和柜子里的放到一起。
母亲一定认定了是我偷拿了橱柜里的瓜子,因为家里平时绝对不会有这样的零嘴。橱柜里的瓜子,大家都知道干什么用,只有我,年纪最小,不懂事,才会偷拿出来吃。
我想说那瓜子还没晾干,没说出口。我不能解释那瓜子是怎么来的,如果说了,更伤母亲的心。我宁愿让母亲相信是我一时嘴馋,偷拿橱柜里的。
母亲认定是我偷拿了橱柜里的瓜子,也没责打我,她甚至连瞪我一眼都没有。她知道穷人的孩子嘴特馋,嘴馋怪不得孩子,谁不爱吃好的?大人能忍,孩子毕竟是孩子。小时候上街,我赖在油条摊前不走,父亲一巴掌打过来,母亲落了泪。母亲的泪水砸在我脸上,比父亲的巴掌还疼。我却仍管不住自己,看到母亲买回来的奶油瓜子,肚里的馋虫翻腾啃噬,闹得口水汹涌。这几天街上又逢会唱大戏,到处都是卖小吃的,麻花啊,瓜子呀,麻糖啊,油角啊,花生啊,叫卖声直往耳朵里钻。
我从鸡窝里拿了两只鸡蛋,去戏台下换了两包奶油瓜子。不知道是不是二姐发现了我的鬼把戏,任我怎么在人群里钻,二姐都像影子一样寸步不离,虽然那天没有太阳。零食就在口袋里却吃不到,要比没钱买更让人难熬。好不容易快到中午,二姐要回去做饭了,谁想一阵凉风扫过脚脖子,大雨就砸在脑瓢上了。等我捂着口袋跑回家,口袋里瓜子还是淋了个透透湿。
原本想着放那粮食囤子上晾干,等那帮家伙来把橱柜里的那奶油瓜子吃掉,我再享受我的雨泡奶油瓜子的,不曾想粮食囤子空了,母亲要把红薯干放进去,我盖着几张哥的作业本纸的瓜子,也就轻易地被发现了。
我哥就要初中毕业了,老师说可以报考县里的师范。读师范不用交学费,两年回来就是教师,公家人。读完初中能考上县里的师范,是布湾镇的那所中学里所有学生的梦想。哥聪明,哥努力,哥的成绩好,哥考县里的师范,板凳上钉钉子。和哥读同班的水清回来说的。
可是,报考县里的师范要村里的干部签字,要学校的老师签字。有人对父亲这么说,母亲也听到别人说过这样的话。
父母如临深渊。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村里的干部和学校的老师同意哥报考县里的师范。他们极少去村部,从没跨进学校门。他们连哪个村干部说了算都不知道。同族的我叫叔叔的,在学校帮工,修校舍,锁大门,人瘦,都叫他老干。那天母亲严肃地告诉我,以后不管在村里还是学校里,再见到老干,不,再见到你干叔,要主动喊一声干叔。转身母亲又纠正,喊五叔,他排行老五。记住了?母亲不放心地叮嘱。
原来干叔中午吃过饭来我们家里,确定了父母先前听到的传闻,并且,眼看着孩子就要毕业了,这事宜早不宜迟。
我的父母长年累月里,只限于土地,土地都透实,该撒几袋肥,该下几斤种,该刨几番草,明摆在那里。五叔的话里,有遮掩,有没说明的内容,父母如履薄冰。
吃过夜饭,母亲用头巾兜了几十个鸡蛋,去了五叔家,母亲说让五叔指个路。五叔说村里和学校签字不难,请他们吃个饭就行了。父亲急切地接过话问他们是谁?支书老钱,村长老赵啊,娃子的各科老师,班主任哇。母亲小心地把鸡蛋轻放在五叔厅堂里的餐桌上,说他叔,咱没啥拿的,鸡蛋都是新鲜的。五叔热情起来,交待父亲,去村支书家问个方便的时间,支书只要答应了,他自己就会安排民兵连长联系该到场的老师们,都不用你操心。父亲仍为难,我笨嘴拙舌,话都说不囫囵,侄子是自家孩子,他叔你就帮到底,帮俺去村里请村长呗。
父母比过年还频繁地去布湾镇赶集,几乎清空了粮食囤子。卖粮食,买酒,割肉,父亲撒网逮的鱼,五叔说太小,猫鱼咋能上得了台面?又买大头鲢子。肉请五婶来烧好,鱼炸好,鸡是自家养的,随时捉来杀,倒不用提前上街准备。
我手捂着大裤衩口袋里淋湿的奶油瓜子从街上跑回来时,五叔草帽子罩了头来我们家,边跺脚上的泥边宣布重大消息一般地说你们真是好运气,刚好这几天街上逢会,村干部们正看戏,逛会,聚得齐,就这两天吧。
五叔真的是心细,从他们进屋到吃完酒离开,所需所用,样样周全。茶杯最好是一色儿的,再怎么的也大小体格差不多,不至于让来客误以为咱厚待谁,轻看谁。奶油瓜子不能少,村干部抽烟,老师们没几个抽烟的,老师们来了总不至于干瞪眼子吧。瓜子小,耐抓,受嗑。板凳也是从左右邻居家借的,五叔非要我们找高低一样的板凳,结果害的我们兄妹跑遍了半个村子。
那顿饭别提有多丰盛,五婶娘家在布湾开过餐馆,厨房里的事见多识广,我看也算是拿出了看家本领,从邻居家抬来的那张大方桌上,碟子都架得好几层。
五叔安排的周全,来客们吃得开心,融洽,欢快,酣畅,划拳猜酒,手起杯空,好不热闹。当然,我们只有躲厨房里吃点装碟子时剩下的菜,这已经比得上过年了。父亲背对门口坐着,不时被招唤来厨房里一碟碟的把新炒的菜端上桌。他要是坐下,就弯腰蹋背,手里抓着筷子,都不往桌上伸,他省一筷子菜,桌上就多一筷子菜呢。
邻居家的猫狗不断地从我们家的堂屋里叨走一块块的骨头。他们一直闹到太阳偏西才散,杯尽碟光,五叔说这是看得起咱,说明咱家的菜好,做的也好。只是准备的奶油瓜子,没怎么动。五婶抓一把嗑,立即就呸呸呸地要把舌头吐地上。我说怎么没人吃呢,老婶子,你咋准备的瓜子?不焦不香也就算了,还是苦的!大家手都伸过来,一个一个地抵门牙上嗑开,再在手里剥出仁子,认真看了,放到嘴里嚼,真有苦的。图便宜买了存年的吧?五叔喝了不少酒,一边嗑一边喝茶。只有我知道,一定是那些湿瓜子,这热天里,坏掉了。
那年哥却没能报考县里的师范。哥回来说学校张贴的公布栏里没有他的名字。五叔后脚就到了,五叔说他听别人说的,村干部和老师们开会商议报考师范的学生名单时,有一个村干部说你们家拿坏瓜子唬弄人。原本这指标给谁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那个村干部那话也是无心,可是,哥的申请表就放一边了。
父母照常吃饭,他们早习惯这种无可把握的生活。任何一件事,任他们再尽力,尽心,结果都不是他们能够说了算的。就像连他们成年成月里侍弄的庄稼,眼看成熟,只消一阵风,一场雨,辛苦劳作了一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泥水里了。给谁说理去?那是老天爷干的,你能怎样老天爷?父母的生活里,处处都是老天爷这样的人,怎么也奈何不了的。父母也早习惯了平静地接受一切的不可预知的坏消息。他们照常吃饭,因为还要下地干活。只有哥,负气躺在床上,父母也不劝,那意思,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
哥真的第二天就去上学了,填报了县里的高中。他和父母不同的是,虽然接受了现实,但选择了更艰难的抗争。
为了供应哥读高中读大学,我两个姐姐都因为交不起学费当年就回家跟着父母下田了。我勉强读到初中的时候,县里的师范学校已经不像哥当年那样炙手可热了,因为师范生毕业不包分配了,成绩差不多的都不愿意去了。费用依然少,自然不再要谁的签字就能报考。虽然我的成绩和哥当年一样优秀,我还是去县里读了师范,不然,我只能回家种田。
有时候想想,自己没读大学也不能怪父母没能力供应,更不能说他们偏心厚此薄彼,只能怪我自己,那天偷偷用两个鸡蛋换了那两包奶油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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