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咣荡”打翻在地,男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我,铺上的女子轻哼了一声。
我丢下他,扑到床前,“韩蕊,你怎么会在这里?”韩蕊的脸蛋像烧红的火炭一般,凌乱的发丝贴在双颊,半遮着浅浅发白的泪痕,长睫轻颤,似欲醒来。
采药人不知哪来的气力,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姑娘病着呢,你……你干什么?”韩蕊睁开眼睛,疲惫的神色里露出欣慰,轻声道:“大叔,您回来了?”采药人点点头,和蔼地笑道:“丫头,我给你弄了些草药熬上了,吃了就能退烧啦。”
韩蕊眼波微转,停到我身上,表情在那瞬间凝固了,使劲睁了睁眼睛,目光却直直的不动,缓缓抬起一只手到半空,嘴角浮起奇怪的笑容,“岳……哥哥,我死了吗?”
我伸出手去,握住她浮在半空的手,滚烫的,急道:“当然没有,你好着呢,发生了什么事?伯伯、伯母……”韩蕊触到我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攥到救命稻草,狠命地一握,打断了我的话,“岳哥哥,你掐掐我。”
她白皙的手指在我掌中显得弱小而无助,不由人涌起怜惜之情。我轻轻用力压压她的指肚,微笑道:“乱想什么,我们都好好的呀!”
她咧咧嘴,露出碎玉一般的小白牙,笑得有点傻乎乎的。突然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指着我大叫道:“岳哥哥,我到底找着你了啊!”
从韩蕊兴奋地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我大约知道她在林子里病倒了,被这个采药大叔所救。但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却在我困惑的眼神里抿了嘴不作声。我为刚才的莽撞向采药人道歉,采药人倒是宽厚地摇摇头,端了刚调好的汤药,对韩蕊说:“丫头,趁热把药喝了。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就好了。”韩蕊歪头一笑,“岳哥哥,你用勺子喂我喝。”
这么苦的药,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喝?韩蕊的眼睛里亮光闪闪,轻声道:“你一点一点地喂我喝,我一点一点地告诉你。”她的神情里,已有一层在苦涩里回味的忧伤。
我把吹凉的汤药送进她因发烧而干裂的红唇,听着她徐徐的回忆:
“战事有好几天了,爹爹那边传来的消息令人欣慰,我们韩家水军已经击退了金人数次渡河的进攻。那天早晨,我听说周拥押随军去前线运送粮草了,就去看岳伯娘。伯娘见了我,忙忙地要问你的消息,唉,我是和她一样的着急啊,但是……我只好安慰她说,没见金人从鱼梁过来,必然是无事。”
“我还记得,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我心里猛然有点七上八下,离了伯娘,我决定去我娘的营帐再去探听有没有新的消息。就在我将近我娘营帐外,突然看到有个军士急匆匆从帐里出来,他神色严峻,几乎撞到我身上却看都没看我就三步并做两步走了。”
“我有些疑惑,而娘看到我,仿佛吃了一惊,根本来不及藏起满脸的慌张,‘娘,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娘伸出手,手指冰凉,全是冷汗,‘蕊儿,你去看过岳伯娘吗?’我点点头,娘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蕊儿,这件事,无论如何要瞒着岳伯娘……鱼梁山发生了山崩,张宪将军带队伍撤出来了,金人全被埋在山口了。’我愣愣地听着,这样喜悦的事情,为什么娘用痛苦的口气在说?”
“娘下面说出的话,却把我吓呆了,她说,‘可是……可是你岳家哥哥……没出来。’我看着娘的嘴巴在动,娘怎么那么可怕,‘不可能’,我坚决地说。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告诉岳伯娘。我点点头,真奇怪啊……我当时还能走路。”
韩蕊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岳哥哥,这药好苦啊!”
我的心像慢慢沉陷的土地,终于被岩石托住了一般,天啊,我可怜的娘亲,但愿她还不知道。我把药碗送到韩蕊嘴边,柔声道:“一口气全喝了就不再苦了。”韩蕊倔倔地摇摇头,“才不呢,这辈子好容易等到岳哥哥伺候我。”
我不由笑道:“那你听这消息,有没有替我掉眼泪啊?”韩蕊盯了我一眼,“哼,你这人没良心,答应我好好的回来,结果又做不到,对这种没良心的人,我才不替他哭呢!”她两颊晕红,小鼻子翘翘的,上面一层细细的汗珠,说话又羞又气的模样,竟让我看的呆了。
她张开红唇,把汤匙含进嘴里,我木木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韩蕊叹了口气,“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自己说不可能,雪儿是世上最机灵的马,岳哥哥是世上最机灵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我不信,我想也许过几天就有消息说你回来了。可是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雪儿真的回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一个军士在夏河岸边发现了浑身污泥精疲力竭的它,把它牵回了大营,雪儿红鬃似火、四蹄如雪,很多人都认出了是你赢官人的坐骑。很多原抱着希望的人都绝望了,因为谁都知道,赢官人和踏雪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娘一如既往对后营封锁消息,可是雪儿半卧在地上,不吃不喝,娘着急之下想到了我,我听说了这件事,发疯一般冲进马棚,真的是踏雪!它疲惫得不成样子,身体衰弱地几乎站不起来,我帮它洗过澡,我的雪儿,那时候多么干净多么强壮啊!”
“我抱着它绝望地哭了,我问它:‘雪儿,你为什么没有和岳哥哥在一起呢?’雪儿无力地把头靠在我怀里,我的眼泪滴在它长长的睫毛上,它一动不动。”
“天黑了,昏暗的灯光下,我用刷子一点一点为雪儿洗干净身子,它很乖,我喂它吃草料,它却不肯吃,我说:‘雪儿,你为什么不吃呢,是不是因为岳哥哥他不在了?可是岳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雪儿只有你知道啊,你告诉我好不好?’”
“雪儿不吃,我就一直絮絮叨叨地说,我说岳哥哥怎么丢下我们不管呢,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有梦见他,他好狠的心肠,我也不知道说了多久,昏昏沉沉地趴在雪儿背上睡着了。在这个梦里,我梦见很陡峭的山崖,笼罩在迷雾里,我听见山上有声音叫我,很像岳哥哥你的声音啊!”
“我惊醒过来,发现夜已经很深了,雪儿竟然在很乖很乖很拼命地吃草料,我诧异极了,雪儿吃够了,又到槽里喝了一些水,它真是一匹神驹,虽然还很瘦,可是补充了营养,居然已经能筋骨坚强地站起来了。我觉得呼吸变得急促了,我想雪儿一定想干点什么,果然,它垂下头拱我的手,示意我解开缰绳。”
“我像一个游魂,跟着雪儿出了大门,雪儿先是慢慢地走,而后便开始小跑起来,啊,它竟是往鱼梁方向去呢,我忽然明白了,是不是雪儿有预感,它知道岳哥哥在哪里?我想起我的梦,它好象越来越真实,我相信雪儿,可以带我到岳哥哥身边……”
韩蕊的情绪说着激动起来, 忍不住呛咳,我急忙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哄她道:“咱不说了, 快躺下歇着。”她顺势把头靠在我臂弯里,任由我把她送回被窝,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带着满足的神情叹息道:“苍天不负我,到底遇到你了。”
看着她合上眼帘沉沉睡去微笑的面庞,我的心里掩不住焦急,岳家的儿子战死,韩家的女儿失踪,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爹爹还会接娘亲回来吗?思量至此,我恨不能立刻飞出这深山老林。
韩蕊毕竟年轻,加上长年练武体质远胜普通女子,所以不过一两天,几副药下去活泼泼的精神便有了。我的腿伤也好了七成,虽然还不能奔跑如飞,但走路不成问题。
采药人尽可能详细地帮我画了一张出山的路线图,我心里有了点底。依我的心情,一个时辰也挨不得了,但顾念韩蕊的身体,却不好说。
这天一早,我才朦胧地睁开眼睛,便感觉到门外的动静,推门一看,韩蕊早不知何时起来了,自己收拾得利落,腰间的佩剑红穗飘飘,而且把踏雪的马鞍、辔头之类也武装好了,正和采药人说笑着把腌辣椒、风山鸡肉等包裹好,见了我仰头脆声道:“岳哥哥早,我和大叔说了,我们一会儿就出发吧,你瞧,大叔送我们些好吃的呢。”
我早盼着这句话,望望韩蕊脸色还有点苍白,便问道:“你身体要不要紧?”韩蕊笑笑:“走走路,发些汗好得更快,再不然,走不动时你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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