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回忆录之生母(4) 布衾未暖夜鸣钲(上)

作者: 念云1119 | 来源:发表于2019-03-21 15:30 被阅读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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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

      当一两声带着浊重气息的咳嗽传入我耳朵时,我正和娘亲在并不宽大的厨房里,一人坐一个小板凳,面对面剥毛豆,一边在斜照进西窗的光影里闲唠着儿时的趣事。

      灶膛里仍烧着火,一锅还未煮滚的水让屋子里弥漫着足以疏懒了精神、消闲了意志的润湿的雾气。月娘像一只轻捷的小鸟飞快地扑向大门,欢喜地轻呼:“爹爹回来了!”

      我心上有根弦绷紧了,一天里,娘亲只字未提这个踏着夕阳归来的男主人,我也不敢问,除了听王忠臣说过他做着一份拥押的差事,别的一无所知。

      我下意识望望娘亲,娘不动声色地收拾地上的豆荚,扫到竹畚箕里,又拎着畚箕出去,淡淡地招呼一声:“大郎来家了啊。”

      月娘的臂弯里搀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却只比她高半个头,我模糊地想,只怕他身高还赶不上我那高挑的娘亲。他的脸上,有我熟悉的战火熏出来的黎黑,额头上深深刻着几道横纹,在抬眼的时候,横纹凹陷进去,似乎比他黄褐色的眼睛更能表露出生活重压下的艰难。

      用我审视军人的眼光,我一眼可以看出他的肌肉已经松弛,反应不大灵敏,绝对不适应马上的争斗,就算是当个步兵,也恐怕要被归入呐喊造势的一类。但是月娘喜滋滋满脸骄傲,像迎接一个凯旋的将军。

      问题是,月娘天人般的美艳和他并排在一起,简直无法不让人怀疑造物主是否在某些方面出了差错。我的脑海里晃过爹的影子,沙场点兵英雄勇武的爹爹,月下抚琴潇洒儒雅的爹爹,笔走龙蛇慷慨激昂的爹爹,强压也压不住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问题,为什么我的娘亲会离开爹,嫁给……

      男人半张着嘴,诧异地注视着我这个出现在他家里的陌生人,娘大大方方走上前去,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大郎,这是我儿子岳云。”不要说是周大郎,就是我,也被娘出人意料的没有丝毫过渡的直白吓了一跳。

      周大郎的思维还算快,或者娘跟他提过也未可知,总之他很快恍然笑起来,他的确是在笑,不虚假,不做作,不是那种堆出来的笑,确实是连额头的横纹里也满是笑意,我第一次发现,这个长相粗陋的男人竟然笑容很憨实。

      他的手脚倒有些不自然,似乎不知道应该施个什么样的礼合适,于是他躬了躬身子,“是……少将军哪,失敬了,失敬了。”我急忙还个大礼,“岳云见过周拥……呃……周伯伯。”叫周拥押不合适,还是叫周伯伯合适。

      娘拉了我坐到方桌前,却不看周大郎,只说,“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便吩咐月娘,“你爹回来了,去端饭吧。”

      月娘把中午剩的鸡和肉,以及新烧的两尾鱼和几碟小菜端上桌,周大郎这时忽然起身走到里屋,半晌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陶罐,他看看娘的脸色,又望望我,才笑着说,“我这罐酒倒是藏了好久没舍得喝,少将军头一次来,没什么好招待的,拿出来助助兴吧。”

      我愣了一下,爹从来不许我喝酒的。我只好推辞道:“对不起周伯伯,我不会喝酒。”娘忽然冷笑一声:“是岳飞不让吧?”我无语默然,周大郎抱着酒罐,脸色尴尬地僵立在桌旁。

      娘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猛然站起身,一言不发,从碗橱里拿出三只小碗,夺过周大郎手中的陶罐,哗拉拉倒了三碗酒,一碗放在我面前,一碗放在周大郎面前,最后一碗放在自己面前,这才气呼呼地说:“他不让你喝,娘让你喝!今儿个娘高兴,咱喝个痛快,娘也陪你喝一碗。”

      周大郎懊恼地去拖娘亲的手,连声说:“玉莲你这是干啥哩,孩子有难处就算了吧,唉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惹的事。”这句话里他没有叫我少将军,却不经意地说出一个词“孩子”,一霎儿间竟让我的一颗心与他亲近起来。我端起酒碗先喝了一口,笑道:“周伯伯的盛情怎能不领!今天原该破例。”

      天色渐渐暗了,娘点亮了一盏小油灯,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放大了好几倍。自我从军以来,我都不记得有几回能这样文文雅雅、安安静静地吃饭。行军经过村庄,见到那隐隐绰绰闪亮的灯火,总幻想着灯下会有怎样的温声软语。碗可以是粗瓷的,衣可以是麻布的,墙也可以是班驳的,家的感觉却总是让人温暖的。

      周大郎不停地往我和月娘碗里让菜,见我的碗里堆得小山似的再也没地方了,又不好意思地收了筷子,捧起酒碗,脸上依然是那种憨实的笑,“喝酒,喝酒。”月娘似乎不断用眼睛偷偷看我,我一望她,她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娘的酒见了底,她“咕嘟咕嘟”又为自己倒了一碗,大郎欲要阻止,却甚迟疑。娘一仰脖子,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周大郎星眼朦胧地笑:“大郎,你说我命好不好,你瞧我儿子多出息!”

      大郎握了娘的手,连声赔笑道:“可不是吗,谁说咱玉莲命不好!你整天念叨着,这不老天爷听见了,孩子就来看你了不是?”

      娘却一转眼敛了笑容,猛地甩开周大郎的手,“你单知道笑,你不知道我云儿吃了多少苦!是我让他吃的苦你知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要命,你还笑!你是不是笑我是个坏女人?”娘说着说着似乎哭出声来。

      我连忙扶住娘亲,“娘,你喝醉了。”娘顺势靠在我肩膀上,却用手拍着桌子叫:“我没喝多,我还没喝够呢,大郎再给我倒酒!”

      大郎为难地说:“玉莲你真的不能再喝了。”娘一指月娘,“他不肯倒,丫头你给我倒。”我向月娘打个手势,月娘会意地站起身,把酒罐抱到旁边,道:“谁也不喝了,再喝都醉了。”

      娘冲月娘把眼一瞪,“丫头你翅膀硬了不是,敢顶撞你娘?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成今天这个样子么!”泪水在月娘的眼眶里打转,她涨红了脸,小声道:“我知道,是我妨碍了娘的幸福。”

      周大郎惶恐地望望妻子,又望望女儿,终于还是走过去爱怜地搂住女儿,“你娘喝多了说气话,她不是认真的。爹最疼月娘,月娘心上明白的,啊?”我皱皱眉,一使劲抱起娘亲,对大郎说:“让娘到里屋躺会儿吧。”

      “好,好。”大郎忙不迭一溜小跑,把被子铺开,我把娘亲放到床上,娘却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云儿,你不要走。娘欠你的,下半辈子做牛做马补偿你。你别离开娘……”

      我轻轻移开娘的手,掖到被子里,一边柔声哄着她,“不会,保证不会。云儿以后一直陪着娘亲。”娘这才安了心,终究敌不住酒意,合了眼帘沉沉睡去了。

      我分明看到周大郎的嘴角跳了跳,脸上闪过痛苦的神色,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咳嗽了几声,默默退了出去。月娘拧了一把毛巾送进来,刚要开言,我忙将食指覆唇示意,“嘘,小声些,娘睡了。”

      我牵着月娘走出屋子,月上柳稍,柔风拂面,满天星斗像璀璨的宝石镶在天幕,邻家传来声声此起彼落的犬吠,宣告着静谧的夜里永不衰落的生机。

      月娘虽说是终日不曾闲着活计,但不知道是否上天对美女格外眷顾,她的手依然细若柔荑。“还在生气啊?”我悄声问。

      月娘抿嘴一笑,“哪有啊?倘在往日,我或者会生气,会想不通,今日却不会了。”

      我很讶异,“娘常常这样发脾气吗?”在我的记忆里,娘几乎没有这样过。

      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小手把我的掌心捏紧了,“我很小就知道,我有个哥哥,在遥远的不知道有多远的地方,但他却像娘身旁的影子,虽然很虚幻,可是人走到哪儿,影子就会跟到哪儿。我知道他很懂事,他很能干,因为只要我做错了事,娘就会抱怨说,‘换了我云儿,就不会这样。’我以为娘讨厌我,后来渐渐明白过来,娘不是讨厌我,是心里难过却没有地方说。我开始可怜娘亲,却天真地想,只要有我承欢膝下,娘就算曾经丢失了再珍贵的东西,也会慢慢弥合了伤痕吧。”

      月娘顿了顿,一双妙目深深望着我,“可是我想错了。因为再后来,我突然知道,我的哥哥,他不再是影子,他是大家口耳相传的岳家军的赢官人,虽然我依然没见过他,可他不再遥远。”

      “娘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几次我听见娘在窗户下偷偷地哭泣,而爹只是越来越沉重地叹息,直到有一天,娘走出门去,义无返顾地说:‘我要把一切告诉梁夫人……’我以为我们完了。真的没想到你会那么快来,等见了你,我好象忽然明白了娘的痛苦。原来这些年,娘丢失的东西,根本就是无价的,是宁肯不要性命,也要追回来的。哥哥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娘亲像今天这么开心,虽然她在哭,但她心里踏实了。”

      我只当月娘是豆蔻华年,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竟想不到她说出这一番话来,令我又是惊诧,又是伤感。但见星光下她明眸闪亮,齿如编贝,长发如丝飘滑在我手臂,不觉心中涌起怜惜之情,遂放了她的小手,把她瘦削的双肩环入怀中,柔声安慰她:“月娘放心,从今往后,大家都要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哥有一碗饭吃,月娘也有,哥有一件衣穿,月娘也有,月娘那么聪明,还可以去……读书。”

      “读书?!”月娘惊喜地叫出声来,“女孩子也可以……读书?”

      “当然。”我笑着刮她的鼻子,“不读书认字,想给哥哥写信都不行哦。没准我们月娘,还是个大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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