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聚会找人大霞吃了很多闭门羹。托一位同学的哥哥给他捎信,这位哥很怀疑她动机不纯,警惕地说“你们找他干什么?!”
她让小满去联系宋剑,小满又把事情托付给父亲。
他们两家都在一个胡同里,只隔了一条东西街——小满在街北,宋剑街南。但他俩也已近三十年不见。
父亲到宋剑家,说明了来意,他母亲一口回绝,冷冷地说“没心情!不顾得!”并没打算把这口信带给儿子。
当时他父亲得了脑血栓,已经离不开人伺候。
父亲把这话学给小满。小满有点意外:比起同学聚会,家人当然更重要,况且家里又是这种情况。但这种事也不勉强,不至于负气连个口信都不愿带吧。她有点不过意:父亲年纪这么大,白替自己去挨了一顿呲。
宋剑从职高的预备役军校一毕业就去当了兵。后来的事就没人知道了。好像一直在部队,然后在石家庄定居、结婚。两个孩子,媳妇好像是医生。
初中一毕业家里人就给他订了亲——大家有点愕然。全胡同里每家都有二十大几还没结婚的孩子呢!二姐满脸严肃地告诉小满“宋剑定亲了!”,两家原就认识,是干亲变“实亲”。听说女方长得个儿高又漂亮——这也难怪,条件好怕被人抢走早占下也对。但小满被姐姐那郑重的神色逗得发笑——定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一起长大的同学么?她又觉得有点滑稽好玩:才十六周岁嘛!他家人可真是心急!
这样的话,过年的时候宋剑岂不是要给丈人拜年?还得和丈人喝酒?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学生!
他的父母年纪比小满父母小,家庭条件不错,人也骄傲。女孩得有多好,才能让他们这样不自信!
谁知后来那女孩和别人好上了,两人没成。
胡同里婶婶就想撮合小满。小满家和他们家以前不在一个生产队,老一辈来往也不多。她深知两家家长根本不是一种人,怕人家骨子里瞧不起她和她的家庭。高攀难免受辱,就觉得连想都不必想!所以就笑着说“行啊,你去说吧,人家不嫌弃咱就行!”
——心里却暗想:根本就不可能!
果然,如她所料,婶婶连个回音都没有。她能猜得到,也就不问。其实,此前她一遇到他还有点心慌紧张,甚至当年排位挨在一起也让她觉得不自在,但这时却格外地平静了。
大霞从前有个暗恋她的同学。是她告诉她的。那男孩家里穷,父亲早没了。因为身体原因,他高中没毕业就下学了。大霞此时正忙着高考,怕学校和家里知道,就让他把信寄到小满这里来,由她转交。
信封上是一种很特殊的字体:笔画秀气纤弱,每个字的顶部的笔画都改写成了一道横,不管是撇还是点,都奇怪地呈一条直线。
后来大霞让她和她一起读信,信里边也是这样的字体,用笔很轻,一行行显得格外地宁静。她猜想他是一个孤独内向的人,细腻的黄色面皮,文静而执拗。
她隐隐觉得不安,预感到这种炽烈感情背后隐藏的某种危险。
她知道即使大霞考不上大学,她也不可能回家种地,步姐姐们的老路。之所以和他保持联系,实际上是怕他想不开。她正自顾不暇:由于学习太累,神经衰弱头痛,高考落榜,需要寻找新的出路……
她痛苦着她自己的痛苦,还要痛苦着他的痛苦:他很可怜,他需要爱,但是她帮不了他,他的世界有她熟悉的让她恐惧的东西。她之所以和他保持联系,有心动,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同情和怜悯。
不久后,小满听到他自杀的消息。
是大霞说的,其他的她什么也没说。
小满非常惊讶。那些奇怪的故意写成一条线的笔画是那么不祥,像极了一幅静止的心电图。
真是鬼迷心窍!青春期的脑子本来就不灵光,别人都在拼命学习,她却整天糊糊涂涂,昏昏沉沉。会的东西不努力巩固,不会的更不去克服。大家都在琢磨怎么学习,她却在琢磨怎样把《北国之春》《南屏晚钟》唱得更完美。丝毫没有考虑这时候的举动将会如何影响自己的命运。
她只管自己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几乎没注意别人在干什么。
长得像幸子(日本电影《血疑》里的女主)的小万姑娘喜欢课间粘着她,让她教她唱歌。她成绩中等,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边露出一颗小小尖尖的虎牙。
她和大玲子的爱人一样,是原乡一中的学生。
大霞在和合校后同年级的几个嫉妒心很强女孩子在学习上竞争,后者们辅之以一些无聊的流言做武器。
小满和她们玩不到一起。
小万姑娘从不上体育课,小时候她得了婴儿瘫(小儿麻痹症),左腿走起路来有点拖拉的感觉,跑步跑不了。
她是在东北长大的,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母亲从小就把她扔给了奶奶带,她奶奶在东北姑娘家生活,也把她带了过去,所以她的童年是跟着姑姑长大的——这曲折经历倒也和幸子相似,不过幸子其实是她姑姑的孩子,把她养大的父亲其实是她大伯。
一直到上初中,奶奶才领她从东北回来。然而这时的她,对东北和姑姑的感情已非常深,对亲生母亲和这个家却一直很陌生。
她内心里是拒绝她母亲的。回来,只是大人们之间的决定,不得不服从而已。
母亲的每一个行动和细节都被她拿来比较,怎样对待姐姐和弟弟,怎样对待她自己,她没有发现自己得到多少爱的补偿。还是奶奶,仍旧特殊地爱着她,每星期回家,都会偷偷多塞一点好吃的给她。
她越来越失望,初中一毕业,她就跑回了东北。
她学会了裁剪缝纫,个子一下也窜得老高。她兴奋地将她那边的风景写信告诉小满:春天山里的风,林场里雨后的蘑菇,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挂,雪里埋着的冻梨……她还孩子气地给她寄过几片树叶,但她从没有说过她有什么烦恼和苦楚。以至于小满以为,她可以在东北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开一个缝纫店,给人做衣服,找一个她喜欢也喜欢她的人……
但是,她却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是永远地离开。
她穿戴整齐,在她自家的棉田里喝了农药。在她的身旁,是她曾经喜欢的衣服,已被她全部剪成了碎片。
她连一张照片也没给家里留下。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棉田里密不透风,甜腻的生长期的庄稼味道混合着粘稠的农药味让人窒息。她走得决绝而干净。
她为什么要回来?谁叫她回来的?也许不回来就不会出这种事!小满好象被敲了一闷棍:不久前她还在信里说回来后再找她说话……
她才十九岁,小满觉得她一定还没有谈过恋爱。但肯定爱过什么人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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