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富察贵人      参赛编号 | 1020

图片来源：Lofter@trunsinn

楼梯台阶的最后一级，躺着一个微微发胖的老妇人。那张脸是那么熟悉。她显然是被推下楼梯的，肋骨断了四根，胸口还被水果刀捅了好几下，鲜血从她的身子下漾开来，污了她大半张脸，像是要嵌进每一条皱纹的纹路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前台的电话第二次响起。许超从椅子上惊醒。离上一通催他退房的电话才过了一个半小时，而他竟然又睡着了。

话筒那端的声音里已经满是不耐烦，他好声好气地应付了几句，脑子里满是那个怪异的梦。那个在楼梯间死去的老妇人，和他母亲一样苍老而笨拙。

挂了电话之后，他只能迅速地开始收拾起来，12点已经过了一刻钟，前台开始不能地催他退房，否则就是续费。他显然已经没有钱了。

快捷酒店的洗漱台镜子上有一块擦拭不干净的污渍，正好对应着许超的额心，衬得他更像是一个印堂发黑的落寞中年男人。

01.

带着一个旅行箱和一个双肩包，他重新走进城东的这片小区。

在202的门牌前，他呆呆地站了好久。

这是他五年前为父母买下的养老住房，全额支付。那个时候的许超三十刚出头，写了两本系列儿童故事集，在文坛名声大振了一把，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和曹文轩相提并论，觉得他是儿童文学界的新秀。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期许的。

那个时候他的儿子刚刚学会说话，虽然还不认识字，却十分喜欢捣鼓他的那一箱子书。

许超因为这个儿子，更加喜欢撰写儿童文学的故事了，他想让自己的儿子看着自己的故事书长大，这无疑是他最大的成就。

可谁知道，才短短五年，一切就变得这么难以为继。

他按响了202的门铃，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母亲从里面探出头来，左手一直在围裙上擦拭着，看到许超之后，脸上那层小心翼翼的神色才渐渐褪去，一边把儿子往屋里让，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嘟囔：“我就说有人在按门铃，可又觉得是听错了。”

“我不是教过你了嘛，往那个门上的洞里看一眼，就能知道外面到底有没有人了。”许超跟母亲解释起猫眼的作用，语气里有些许不耐。在他一团乱麻的人生里，总是不停地出现这么多要他照顾的人，临近四十的年纪，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成就感。 

他已经三年没有接到书约了，写出来的故事也被签约的出版社不停地拒稿，经济来源一下子断了。而妻子也在彼时提出了离婚。

他是一个写童话故事的人，但生活一旦陷入黑色的巨洞，笔下的童话又有什么天真烂漫的魅力可言。许超还是写着他的系列儿童故事，在他的全部生活之内，除了这两个系列，他一下子就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中年人。

前段时间为了让出版编辑能够重视一下自己的最新文章，他跟着对方的行程跑了两个月，但还是没能收获一丝丝的尊重。这个行业就是如此，市场就是最大的金主。他早就没有了市场适应能力。

还没在母亲的屋子里休息片刻，许超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明天，明天可以。好的好的，我想您保证，这次这个故事真的很合适，真的……好。”挂了电话之后，他去洗手间收拾了一番。

母亲寡居多年，这两年许超的落落寡欢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帮不上，她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退回到厨房里，拾掇出他爱吃的东西。就像很多年以前，陪着他一宿一宿地赶稿子，尽管自己一无所知，但看着儿子忙忙碌碌的，总觉得那时候的他是快乐的。

等许超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母亲刚好把一碗西红柿挂面端到桌上。他贪婪地吃起来。实在是太饿了。在快捷酒店住了将近半个月，几乎没怎么好好吃一顿。滚烫的汤汁吸进嘴里的时候，牙龈感到一阵疼痛。酒店一次性的劣质牙刷总是会把牙龈磨破，他龇牙咧嘴了一番。母亲在一边看着，竟觉得这样子的儿子是可爱的，总好过前一阵子躲在窗帘背后一支一支抽烟。

“刚才的电话是谁啊？”母亲怯怯地在一旁问道。对于他工作上的事情，这几年越来越成为禁忌。

“出版社的领导。”

“小昭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说是他妈妈让他打的。”小昭是许超的儿子，离婚之后，抚养权归了前妻。

“嗯。”许超随意应了一声。

“改天和孩子他妈见见面吧，顺便见见孩子，都好久没见到小昭了。”

“嗯。”

02.

第二天，许超早早起床了。

他在洗手间刮了胡子，喷了香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体面过了。和出版社的总编辑约了今天见面。他必须争取这次机会，让他的系列故事能够继续出版。

而在出版社的会议接待室空等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似乎就觉察出了自己的可笑。

在上午十一点半被带进办公室的时候，总编辑一脸祥和地招呼他随意坐。

“小许啊，来来来，坐坐。”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显然是比五年前胖了不少，而他只比许超年长了一岁，一口一个“小许”，让许超更加觉得自己过于乐观了。

对方用一个紫砂壶给他添茶，上好的红茶，贴着一次性纸杯缓缓流下，浅浅的一层，大概够喝上两三口。

“王总编，这次的这个故事，真的不错，我保证，真的不错。”许超沉不住气，开门见山地介绍其自己手头上的故事。

“好好，先喝茶。”对方显然心不在焉。许超觉得自己像个廉价的兜售者，和他一个月总会接到两三个的那种房产推销，贷款介绍的广告电话一样廉价。

从对方之后的话语中他更是明白了自己的走投无路。原来当初签约的期限将近，而对方并没有想要继续续约的打算。

“你的故事没有市场啊，小许，现在就算小孩子也是与时俱进的，你不能一直靠你那个什么什么熊的故事坐吃山空。”

听到“坐吃山空”这个词的时候，许超不禁暗暗捏紧了握着纸杯的双手。他像个力不从心的溺水者，这几年他一直按着出版社的要求改变自己的故事走向，从奇幻冒险到中华历险，各种改稿，却成了一个“坐吃山空”的人。

“你先回去吧，至于写什么主题的，到时候我让手底下的人联系你。”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终于清楚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不得不开始写写那些快餐文化下的狗血故事，下一个作品如果还是没有什么反响，那就真的彻底失去了继续合作的可能。

从出版社离开之后，许超在一家蛋糕店里逗留了一会儿，和前妻约好今天中午在这儿见面的。

果然，靠窗的那个座位，小昭低着头玩着手机游戏。

许超把公文包里那本最新的作品草稿递给小昭，兴奋地告诉儿子，这是《小昭和顽皮熊》的最新故事。“小昭”也是他系列作品中的唯一男主人公，可惜他不得不停止他的成长。

但是在网游的嘈杂音乐中，小昭始终没有抬眼看看桌上的草稿文集。许超又重新把本子收进了公文包。

03.

回到母亲家里的时候，微信上发来了消息。

“谋杀故事。”没有一个字的多余。

许超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没有任何情绪地开始写起来。

楼梯台阶的最后一级，躺着一个微微发胖的老妇人。那张脸是那么熟悉。她显然是被推下楼梯的，肋骨断了四根，胸口还被水果刀捅了好几下，鲜血从她的身子下漾开来，污了她大半张脸，像是要嵌进每一条皱纹的纹路里。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把那个梦境里的老妇人一笔一划地描摹了出来。

“晚上想吃什么？”母亲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显然吓了一大跳，一脸苍白。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

“我要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你晚上想吃什么？”

“都好。”

母亲转身离开之后，他听到了房门关闭的声音，还有两重锁上锁的声音。

他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跑出屋外，在母亲走进电梯前，对她说了声：“妈，路上小心。”

那天，他在电脑前坐了四个小时，一个要了他母亲性命的谋杀案写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