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有雪

文/时光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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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秋风乍起】

我穿着灰布夹袄正捣弄着药材，有什么东西擦着大树滚落的声音，掺杂在“嗵嗵……”的捣药声中撞入了我的耳朵里。我拖着瘸了的左脚，一瘸一拐的打开门走出去，寻觅声音的源头。

外头的天色是山雨欲来的灰蒙蒙，一个穿着淡青色锦袍的少年躺在树下，身上的衣服被刮得破破烂烂，浑身遍布着血迹和伤痕。他鼻端发出疼痛的闷哼，身体因急剧喘息而起伏。看起来应该是从悬崖上滚下来的，因为这个地方是悬崖底部的山谷。

一瞬间吸引我的注意的，不是他一身的伤，也不是他的锦绣衣着，更不是他的俊俏的面容，而是他那双一瞬间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睛，隐隐透着杀气。待我想再看仔细些，却发现他的眼内是一片平静无波，大概是我看错了。他无力地躺着，眼睛盯着我，用带着痛喘的声音低声说：“咳咳……这位大哥……咳……救……救我！”随即就因疼痛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要不要救他，因为他看起来该是惹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才会滚落到谷底，要是被麻烦找上门来可就不妙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救得了他，因为我并不是医者。

可是，看到他的时候，有些久远之前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如春藤发花般苏醒，随之，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叫嚣“救他！……去救他。”如果我不救他，他大概会死在这里吧……

【厉星河 · 一场大梦】

我躺在这里浑身痛得无法动弹，身体的温度随着血液流失，冷风把我的身体吹得越发冰冷，有一种生命正在流逝的错觉。我静静躺着，看着高远的苍天，静静地感受着生命的温度渐渐流逝。好像自有记忆以来，还未曾仔仔细细看过天，更不知道天究竟有多大，因此便有了意气风发的“穹光霹雳剑”厉星河。而今，我被人追杀，滚落谷底，宛如丧家之犬。想不到我厉星河年少成名于江湖，最终却要死在这无名之地。

像是困了一样，我想要闭上眼睛休息。朦朦胧胧间，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步步端方地朝我走来。我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到她有一头温婉垂落肩旁的长发，和她不紧不慢朝我走来的端方雅致。我想睁大眼想再看清楚些，却堕入了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屋子的床上，原来我竟没有死。我推开门出去，有一个穿着浅青色布裙的少女正背对着我在煎药，推门声惊到了她。“啊呀……”她身体一震。“哦~你醒了！哎呀！吓死我了！这突如其来的……吓得我差点把药罐子给扔了……”

她把黑糊糊的药汁倒进碗里，放在小院里的石桌上，一脸甜盈盈的天真笑脸“公子~你该喝药了~”我怔愣的看着她的一身浅青色布裙，想起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端方姑娘，仿佛只是我一时眼花看错了人。见我捂着伤痛的身体，她大方地走过来扶我坐到石桌边。

“在下厉星河，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救你只是顺手啦！不用太客气！我叫……童千雪，童子的童，千山暮雪的千雪……你叫我千雪就好了！”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吗？千雪姑娘……”

这话似乎戳中了她心里那些难过的回忆，使得她黯然低下了眸子“嗯……师傅和师母二老仙去之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但是她很快又释然“不过没关系，还有它们陪着我。”她指着院子里用竹片搭成的栅栏里养着的那些野鸡和野兔。她的表情，怎么看都是一副强颜欢笑的可怜孩子的味道，令人心生怜惜。

她甜甜的笑着“我去做午饭了，你躺着去休息会儿吧！”

午饭时，桌上的菜丰富得超出了我的想象——人参和板栗炖的野鸡汤，香菇炒野物肉干，泡野山椒炒笋干，酸野荞头……

“这些都是我平时上山采药的时候顺便弄回来的，你多吃点儿~”我想的是，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只怕，她也是会些身手的吧！不知她的师父师母是何许人？

深秋的时候，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跟她一起上山打猎，我倒是弄明白了她是如何弄到这许多山珍的。

一只大鸟飞累了，停在树上梳理羽毛。她用脚踏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惊动那鸟儿，内力带起了脚周遭的石子，她像踢毽子似的弹跳着一勾，石子平稳的落到了她手中，随即一个漂亮的转身发力，一击即中，大鸟发出嘶鸣从树上落下来。这动作一气呵成，只在一个抬手间便无声地完成了，由此可见，这位深山中的姑娘眼力、内力俱是不俗，恐怕功力尚在我之上，她的师父，会是谁呢？

第一场冬雪到来时，我从山上采了一株野梅花回来“送给你！”

“啊……真漂亮！”我看她把梅花栽在屋旁，给梅花围上了一圈栅栏。

【厉星河 · 山间有雪】

明亮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我才发觉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往事如秋风中的寒叶，纷纷扬扬入了我的梦里，我开始回忆起，在这座小屋里，我曾与一个少女度过了一个秋天。

推开门，小院旁边的梅树已长得快要及上小屋的高度，到底是过去多久了呢？

两个多月前我救回来的那个穿着浅青色锦袍的少年听到我的动静，也开门走了出来“这梅树……是你栽的？”

“不！它是这屋子从前的女主人栽的。”

“我倒有些好奇那个女主人是个怎样的姑娘了！”顾宁的语气里不无惋惜，他应该是猜到她已经死了。

“当年我亦是如你一般摔下了山谷，她救了我……”我开始同顾宁说起那个叫童千雪的姑娘。

“第一场冬雪到来的时候，我身上的伤已大好，我本想去山上猎一头野物答谢她，无意间发现了一株一人高的小梅树，上面开满了梅花。我把它采回来送给她，是道谢，也是同她道别。”

她直直看着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难过“一定要走吗？”我只得无声点头。我要去报仇，也要向武林大会的长老们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明日再走吧！好歹……让我替你践行吧！”她的声音里似带有哽咽。

雪下了一夜，那株野梅花上落满了雪。有一个白衣的姑娘正在收集梅花上带着冷香的雪，纤纤素手，步步端方。那是谁？

她转过身，我惊讶地看到了千雪的脸。她顶着千雪的脸，却又不像千雪，她的眼睛里无悲无喜，更没有千雪的欢快跳脱。仿佛不善言辞一般，她挤出一抹僵硬而温婉的笑“厉大哥，我要煮茶……你喝吗？”声音是千雪的声音，语调却平静无起伏；脸也是千雪的脸，却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就仿佛从来不曾认识她一样，可她确确实实就是千雪。

离别的时候，她塞给我一包袱的伤药，脸上依然是无悲无喜的表情，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就这样生硬的道了别……

【厉星河 · 少年有伴】

我跟顾宁说着我同千雪的往事，眼睛却看着小屋不远处的那座坟茔，墓碑上写着“柳湛之墓”。顾宁问我：“他是何人？”“一个重逾生命的故人！”我开始同他讲起我与柳湛的过往：

我出了千雪的山谷后，戴着黑纱竹笠混入了武林大会山脚下的客栈，竟有人在谈论我。

“……听说厉星河那小子当选了武林盟主之后便失踪了……失踪了才好！本大爷可不想被个毛还没长全的黄小子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一人接话道：“英雄所见略同啊！这世上，若说当上武林盟主能令我服气的，也就数‘鬼手邪医’了，那一手四两拨千斤的‘雷霆指’恐怕连厉星河的‘穹光剑’这样的神兵利器都招架不住！”他说着，拿起一颗花生米，转手发力，弹进了一个南瓜里。

“切！他厉星河不就是仰仗那把剑才当上武林盟主的嘛！……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鬼手邪医’吧！听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弟子？”

“啊！是了！不过他那个女弟子还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木头美人一个，永远面无表情，连笑都不会……这样的美人要来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她师母那样娇俏可爱的佳人……”

听着他们的谈论，我不期然想起了山谷里的那个端方雅致的白衣丽人，原来，她是“鬼手邪医”的弟子么！只是，她为何要扮作活泼可爱的模样来骗我？

客栈的门内进来一个人，满身的潇洒倜傥，行着端方雅致的步子走进来，径直走向我“在下柳湛，不知……可否与公子同坐一席？”

“自然可以！柳公子，请！”

离开客栈的时候，柳湛也跟着我离开。

“厉公子是要去武林大会讨要说法么？”

我摸上了我的穹光剑“厉公子，你也太不小心了！你伪装了自己，怎么就不记得伪装好你自己这把名剑呢？……厉公子不必惊慌，我……并不是来害你的……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你为何要帮我？”

“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是因为看不惯那些跳梁小丑罢了！”

我就这样认识了柳湛，一个愿意为匡扶江湖道义不顾一切的人，一个值得以性命相托的生死之交。

只是我太过天真，我以为自己能讨回公道，却不知江湖中人人都当我是毛头小子，不配坐上盟主之位，谁还会听我的道理？谁还会给我公道？否则不就是让他们承认自己的错？我的固执惹怒了他们，他们派人追杀我跟柳湛，我们只得亡命奔逃。

只是，这样的江湖，不入也罢！能躲过这些江湖人追杀的地方，大概只有深山老林了吧！我想起了崖底的那座小木屋，还有那个叫千雪的少女。于是我决定带柳湛到那里暂避。但是，到崖上的时候，我们又被追上了！连日来的打斗早已让我们身心俱疲，我的肩膀被人刺了一剑。再这样下去，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

柳湛突然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对我说：“你先走，我稍后便追来！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他从来无悲无喜的面容上泛起一抹安抚的表情，让我觉得无比熟悉。他武功一向比我好些，我想着他应该有办法脱身，只跌跌撞撞顺着他说的那条小路逃向谷底。过了些时候，我听到后方传来一阵巨大的火器爆炸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我依旧奔逃着，脚步越来越快，眼睛开始泛起剧烈的疼痛，仿佛是因为火器爆炸的巨震，震痛了我的心脏！何其相似，在狂乱间，我摔落了谷底，摔出了一身的伤，左腿失去了知觉，大概是断了。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人行着端方的步子向我走来。

“啊……啊……啊……”我听到我歇斯底里的哭号在山谷间回荡。我从不是个喜欢流泪的男人，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心脏疼痛得让我咳出血来，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却没有！我一路爬到了小屋里，在那里找到了很多伤药，仿佛就是为谁准备的一般。我这条命是柳湛用他的命换来的，我要好好活着。手脚稍灵便些的时候，我爬上了山谷，看到了满地的残骸。面对柳湛残破的尸骨，我觉得这仿佛是老天爷对我降下的罪，它要让我一生辗转难安。

讲到这里，我却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

【顾宁 · 人间皆江湖】

厉星河救了摔落山谷的我，可我的仇家还是寻来了，只怪我太过心狠手辣。我嫉恶如仇，却崇尚以恶制恶。五大恶人找上门的时候，我正在小屋半里外的寒风里练功。

以一敌五，左不过一个双拳难敌四手。我被他们打成重伤，可我却并不想去小屋向厉星河求救。可我们的打斗声惊动了厉星河，他加入了战局。五大恶人起初看到瘸了腿的厉星河，并未在意，渐渐的却察觉到了厉星河的威胁，他们把重伤倒地的我晾在一边，转势围攻厉星河。

可是，失了一条腿，两鬓斑白的厉星河，终究不是当年的厉星河了！五大恶人卑鄙地围攻他的左腿，厉星河的左腿接二连三被带毒的暗器所伤。就在这时，厉星河从地上捡起石头，转手发力，石头洞穿了一个个恶人的身体，穿胸透骨。他替我杀了那些仇家，却也因中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临死前，他跟我讲完了剩下的故事，他说：

葬下了柳湛尸骨的那一天，我对这无能为力的江湖已万念俱灰，我开始等这屋子的女主人回来，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我想，她一定是会回来的。可是，冬天就要来了，她还是没有回来，而我依旧在等她。我踏进了她的闺房，想替她清扫一下。替她铺床的时候，发现了她枕头下放着一本《易经改容术》，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写着“人相虽由天生，然改经易脉则可易面相也！若丽人之易君子面，若君子之改丽人容，皆可为也！……”我想起了柳湛眼神里透露出的那些熟悉的东西，还有他最后留给我的那一抹熟悉的笑意。我用颤抖的手抚上书页，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心里想着，她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我曾经得到过一个不善言辞的姑娘那么深沉的爱！为了与我相处，她学着她师母的言行举止，对我百般照顾；为了护我周全，她将自己易作柳湛的模样来到我身边，随我浪迹江湖。她是练武奇才，她把她改换的每一个人都当成功法般演练……可是，她却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更不懂该如何向一个男人表达她的爱慕。

如果，我没有离开那个山谷，一切……是否会变得不一样？

那个冬天，谷底又覆盖起了厚厚的白雪，却再没人去收集梅花上带着冷香的积雪去煮一壶暖茶！

厉星河终于说罢这个故事，眼角有一串泪水，顺着他不再年轻的脸颊流淌进尘土。

……

我把他跟柳湛，或者说童千雪葬到了一起，我想这也是他所期盼的……

我想，江湖啊……最悲伤也最常见的……莫过于英雄白首，侠客长孤！

不知道这座谷底的小屋，还有没有机缘在它倒塌之前，再迎来新的主人……我亦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是否还会再来造访这座小屋……

雪，又开始下了！我戴着竹笠和剑，告别了这一座谷底小屋，孤身一人，仍要携剑入江湖。只因，人间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