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生死行军
红山深处,一道绵延不断的山泉水,穿行于山谷之间。
泉水自缓坡流下,清而缓。风声并不急,寒气却已侵入衣袍。二十多条小舟,近百条汉子,逆风溯流默默挥臂,无人燃火,亦无人瑟缩起身躯,在细碎黯淡的月光间,平滑地掠过幽暗水面。
李天水立于当先的小舟上,撑着篙,不住望向两侧。扭曲的崖壁渐渐陡峭,渐渐逼了过来,没有一丝火光,亦不见人影晃动。水面已开始合拢起来。坡面上升了,崖壁上有几道山溪注入泉流。“这条泉水由西北面更高的崖坡溪流汇成,至高崖处,便无法行舟,弃舟上坡右行百二十步,即至那转角极窄处的缺口。”半刻钟前,李天水还在那圆帐子看着哥舒中指着山川水流的线条,此刻已经准备上坡了。
四支长篙同时斜斜一撑,小舟靠上了坡岸。“你还须戴上这个。”身后的七郎忽然自背后递来一物,李天水接过,有些压手,细看下,竟是个凤翅兜鍪,李天水转身看了眼七郎,忽然笑了,“你是怕那些龙族人认不出我是领头的?”
“关键时刻,或许能救你的命。”七郎宽大的面庞神情肃然。他不是个喜欢玩笑的人。李天水戴上兜鍪,内里垫有一层衬布,居然甚是贴合头颅。他看着七郎头上的布巾,拱了拱手。七郎却道:“不必多礼,你只须答我一桩事。”
李天水挑了挑眉头,“萧钧?”
“是,”七郎粗声道,“他真的还活着?”
“你若能活着冲出去,”李天水淡淡道,“我保证你很快便能看见他。”
七郎不言语了。随着李天水踏上了坡岸。眨眼工夫百余条汉子已列于崖下,悄无声息地向右侧上坡路尽头的缺口处行去,整齐迅捷如一人。李天水心头忽然“砰砰”直跳,掺着一丝兴奋。近缺口处,山风一阵紧过一阵,隐隐带过来几声“呦呦呦”的怪音。李天水知道是自缺口后的深谷间传来。缺口在十余步外,是两片错落山崖的接缝,暗夜中几不可见。他边行边向那缝隙看去,目光越来越凝肃,仿佛看着生死间的窄缝,忽然转过了头,问向七郎:“我们的马在这缺口后?”
“副都护已将两匹最好的突厥马,送至那转角山崖下。”七郎粗重的嗓音有些发哑,“插过去后我便遣人牵过来。”
“不必。”李天水摇摇头,却不理会呆愣着的七郎,望向坡道便缓缓走来的黑衣军士,伸手指着那山缝,沉下声道:“我知道你们已抱定必死之心。但我并不想领着一群死人冲过去。”
队列停了下来。没有人出声,但他感觉到所有的目光皆已聚了过来。
“副都护的军令,是尽力掩护前军推出峡谷,且每个人必须安然回返。为此,我才接了他的军令。”他的目光扫向了下坡道上每个人的眼睛,缓缓接道,“这条山缝后面,亦不过另一重山而已,但你们若是一心求死,这山缝便成了死门,你们此刻便已是个死人。若你们以必死之心欲冲出条活路,躲藏在那高崖上的人,我保证立时将变回一群畏怯的绵羊。否则他们不必藏于洞穴里。好儿郎将功补过,真勇士绝不以死逃责。”
山风愈烈。无人吭声亦无人动弹。但李天水已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渐渐在发亮,他顿了顿,接道,“穿出山缝后,队分两排。听我呼哨擂鼓,鼓声一起,全队燃火,腰后系桨,紧随我与七郎踏步奔行。待我二人勒马后,两排人紧贴两侧崖壁悄然返至门缝处,同时摸清崖壁间的洞穴罅隙,鼓点复起时,再次执火曳桨向前奔行,循环往复。捱至半个时辰后,迅速自山缝原路退回。若崖上飞来矢石,尔等迅速闪入崖壁间的藏身之处,”他顿了顿,缓缓道,“想必每人皆已听清了。”
众军士仍未出声,却忽地齐刷刷扶肩俯身,寒风呼啸中弯腰停了半晌,方缓缓起身。
“好!”李天水双眼闪出了光,“随我走。”
※ ※ ※
刀子般的寒风刮得人脸生疼。李天水裹紧了羊毛披风,回头望了望。昏暗月光下两列人影已尽数穿出那条山缝,正贴着两侧崖壁疾步前行。李天水看见不少人腿脚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猛厉的山风,抑或是回旋在崖谷间连绵不绝如山魈夜泣的尖啸声。
窄道比李天水预料得更紧窄,高崖仿佛就悬挂在额头两侧。李天水抬了头,嶙峋扭曲的崖壁间,仿佛瞪出无数只鬼眼,正死盯着他。更有无数怪异的黑口,正发出一阵阵招魂般可怖的音响。但山壁间并未见一个人影。
李天水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又回头看了一眼。七郎及身后众人皆在看他,脚步已有些发僵。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乎同时,两声清锐的呼哨破空而起,一时竟盖过了那些令人心颤的怪音。
几乎同时,山缝后漆黑的转角处“忽律律”传来两声马嘶。马蹄疾起时,两匹灰白的马影自那黑暗中蹿出,迅速疾驰过来。
几乎同时,窄道上忽然鼓声大作,百余根火把一时燃起,峡谷间的阴霾竟退去不少。众人齐发一声喊,便在仅可容三人并肩的峡谷道上奔行起来!
几乎同时,李天水与七郎踏镫翻上了那两匹来势如电的良马,却轻轻扯动缰绳,令那马徐行于道上。
一时间,仿佛只有鬼魂飘荡的山谷间,人声鼓喧忽然动地而来,一股尘土亦随之升腾起来,浓雾般在山腰间漫开。尘土中无数奔行的人影只能勉强可辨,一会儿工夫后,仿佛又有一彪人马自那转角处奔行过来。尘雾更浓厚了。鼓点却不绝,一阵高过一阵,与齐整的踏步声混杂于一处,渐渐低落,直至踏步声消逝于前方黑暗峡谷的深处。不待烟尘散尽,第三队人马又至,照例齐声呐喊,听来更昂扬许多,鼓点仿佛亦受了感染,较之前番更激越急促。
如此这般六回。李天水第七次贴着曲折崖壁缓缓返回时,目光向另一侧高崖望去。此刻月光隐没,尘雾未散,只可见峭直冷硬的线条隐约与夜空相连,却未见半点人影在这些线条间晃动。便连那怪音皆好似低了许多,听来亦不似先前那般可怖。他向另一侧望去,七郎摇了摇头。他将目光折向来处,山缝后的转角处亦听不见任何动静。
这一回奔行的气势已稍有减弱。他向那擂鼓处摆了摆手,鼓点戛然而止。贴着两侧崖壁的两排人影渐渐止了步。他又看了看天,估摸着月行方位。时辰该差不多了。他已举起右手,正要指向那道山缝。
(图片转自许先哲作品,《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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