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校内闻名的妹控,许颂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妹妹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原本总喜欢安安静静、不出声地黏在他身边,少言寡语却特招人疼的小姑娘,这几天像是丢了魂似的,不仅放学不在许颂的班门口等他一同回家,还经常在吃完晚饭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待就是一个晚上不出来。
一开始,许颂以为是她班里的老师拖课,还想着算了,结果这种情况持续了快要一周。有一天晚上,许颂想进她的卧室看看她,一按门把,锁了。
许颂心里不舒服了,那是一种难以言语的,被自己妹妹孤立的无助感。常人无法理解这对一个妹控是一种多么沉重的伤害。下午校篮球赛,他看了一圈,硬是没有找着原来一定会跑过来低着头给他加油送水的许安,心不在焉地把原本能稳进的三分球恶狠狠地砸在了对方球员的头上。
“靠! ”
队友气得跺脚:“这你都进不了,你眼睛长你妹身上呢啊?”
许颂一听这话来气了,两个箭步冲上前去把球一把抢过来,飞身一跃就投了一个稳稳的三分。队友在全场欢呼中懵得不行,拍拍坐在旁边的哥们儿:“哎……许颂他妹呢?”
那哥们儿摆摆手:“别提了,几天没见着了。感觉这俩兄妹应该是闹别扭了,都青春期呢,正常。”
“正常个屁。”许颂在背后翻了一个白眼,接过拉拉队的姑娘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就往嘴里送。
许颂他妈生许安的时候去世了,许安就是许颂他妹。那个时候许颂才五岁,压根儿不知道家里正在发生什么。许颂他爸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接受爱人离去的现实,把许安放到奶奶家养到上小学三年级才接回来,自己在许颂上中学的时候逮着公司晋升的机会出国工作去了,雇了保姆在家看他和他妹。
许颂从小时候知道他妈是因为生许安去世以后,就对许安有种说不上来的怪罪感。年少的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就干脆彻底不与她交流,两个人在大房子里自己过自己的。直到许安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许颂的学校因为校庆提前放学,他一回家,就看到保姆一只手抓着许安的衣领,另一只手狠狠拧着许安的胳膊。
好歹也是自己的妹妹,怎么着也不该给一个外人欺负。许颂冲过去一把扯开保姆,把许安往怀里揽。保姆看着一米七的许颂不好惹,悻悻的找了一个借口出门了。
许安低着头,许颂看不到她的脸。他想看看许安刚刚被保姆拧着的那只胳膊,刚刚攥上许安的手腕,立马被她一把挣开了。
许颂这才发觉有点不对,他轻轻握住许安的手,把她的袖子往上挽。各种各样的淤青和长度不一的疤痕出现在女孩白皙的皮肤上,手腕上那一块化脓的伤口更为触目惊心。许颂没忍住,骂了一句国骂。他拼命忍着心中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把许安再次抱进怀里。他轻轻顺着许安的背,也不知道上面会不会也有着狰狞的伤疤。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不自在地发着抖,只好用最温柔的声线向她道歉。
“……对不起。”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来太在意那可有可无的仇恨,她大抵也不至于会这么被人欺负,“不会再有下次了。”
许安从许颂怀里抬起头,睁大眼睛满脸泪痕地望着他。
许颂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
许颂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在外赚钱的爹,硬是给保姆扣上偷钱的帽子把她弄走了。打那天起,许颂从一个成天吊儿郎当搁外头晃荡的公子哥变成了一个实力妹控。
具体落实的行动,像早上上学之前总会比平常早起半个小时给许安做早饭,中午放学跑到许安的小学带她出校去市中心吃饭,再在下午上学之前急急忙忙把她送回去。
起初,许安还像原来那样,与许颂接触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也不和他说话。早晨醒来,许安坐在餐桌前慢吞吞地咬着许颂烤好的吐司边,后者被她萌得不行,抬起手想揉两把她的脑袋。许安看到他抬手,以为他要打她,条件反射闪着眼睛想躲开,整得许颂的手挺尴尬地僵在原地,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许颂觉得奇怪,虽说兄妹俩打小不在一起长大,即使后来生活在一起,俩人也一直不那么熟悉。但是许颂记得他小时候过年,和他爸一起去老家镇上奶奶家的时候,许安压根儿不是现在这副性子,背着廉价又土气的丝绸制的粉红翅膀满屋子闹腾。
许颂不知道许安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让许安从一个活泼热情的小姑娘变得像如今一般孤僻又胆小。他也不想去猜,看着身高只能勉强够到自己胸口的亲妹妹缩在椅子里不吭声,只觉得心疼的慌。
能怎么办呢,说到底还是有自己一份责任。他能做的补救措施,就是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许安大抵是发现许颂对她没有恶意,渐渐开始敢和许颂说话,虽然说有时只是零碎的几个字,像“哦”、“嗯”一样轻飘飘的回应,但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了。
日子过得久了,许安和许颂越来越熟悉。她不再成天低着头,偶尔也会仰着脑袋瞅他,欣然接受了许颂揉脑袋捏脸的小动作。在雷雨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也会抱着抱枕去敲许颂卧室的门,等着许颂给她念一些小学读物。
许安六年级的时候,许颂考上了当地排名还不错的高中。
“你考进我那所高中的初中部,我每天中午都带你去吃好吃的。”许颂一手揽着许安,翘着腿坐在沙发上。
“可是你现在也每天都带我去吃好吃的。”许安舔一口手里的棒棒糖,小声嘀咕着。
“如果高中离初中太远的话,以后就没办法了嘛。”许颂打开电视,调了一个他常看的综艺频道,“所以你要努力一点。”
“以后就没办法了吗?”许安仰起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或许是电视机偷走了许颂的注意力,许安没有等到答案。
如果不是许安冷落他冷落到自己也开始生她的气,许颂是绝对不会答应这群狐朋狗友来这地方的。
他前脚刚刚迈进包厢里,后脚就听到一声怪叫。
“哟,这他妈不是许公子嘛。”程远朝他吹了声口哨,“今天不陪妹妹了啊?”
淮海中学旁边有一圈热闹的学生街,离学生街一公里的距离便是淮海市内刚刚开业的商圈。每逢工作日中午,成群结队的学生总会挤满那条学生街,有点钱的则会选择去商圈里的百货大楼。
像许颂这样穿椰子的公子哥,刚来淮海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往学生街里踏一步的,一天到晚下了课就跟他的兄弟们在百货商场里刷卡玩儿,有时候回家太晚,连许安的晚饭都忘了给她带,饿得小姑娘窝在沙发上好几天不想理他。
许颂和商圈的缘分结束在许安考进淮海中学初中部的那一天。一群对许安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老爷们看到本尊都特兴奋,围着许安这看看那看看猥琐得不行。许颂本来也挺喜欢秀秀妹妹,毕竟自己伺候了两年,也有一点成就感。可是看许安对生人的手足无措的别扭样,也不忍心他们这么折腾她,干脆中午吃饭的时候带她去学生街躲了几天。
没想到这一躲,许安对学生街就躲出感情来了。学生街有几家店连在一起,卖各种各样的鱼。从烤鱼到三文鱼,水煮鱼片到剁椒鱼头,应有尽有,现杀现卖,新鲜得不行。迫于许安对鱼不知名的热爱,许颂几乎吃遍了学生街所有卖鱼的店,有好长一段时间闻到鱼的味道都能引起一阵胃里条件反射的恶心。
现在好了,许安变着法子躲他,他也不用再吃鱼了,可以回归跟狐朋狗友浪迹天涯的正常生活了。许颂这么安慰自己,心中弥漫上一阵难以名状的苦涩。
“别提了。”许颂把包从身上脱下丢在一旁,顺手拍上程远的背,“她快半个月不理我了,你别给哥添堵了。”
“哎,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啊。”郑飞挺不经意的夹起一块牛肉,他是许颂的发小,两人从小学一直玩到高中都待在一起,也去过不少次许颂家,和他妹妹也打过不少照面。在许颂的哥们里,许安最熟的大抵就是他了,“你妹也初一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真有可能。”
许颂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不能吧。她跟她的新同学才相处一个学期,怎么能……”
“哎,我觉得有可能。”程远打断他的话茬,“情窦初开不得志,加上你妹那奇奇怪怪的性格,所以才越来越别扭。”
许颂有点不大高兴:“我妹哪儿奇奇怪怪了?
“长得呢,是不奇怪,眼睛大大的还挺可爱。穿着衣服看起来挺瘦……哎,就是安静得有点儿过了头,性格也挺怪异的,跟小野猫似的,感觉逗她两句就要伸爪子挠人,这样的姑娘我一般……”程远还没说完,被郑飞用一个馒头把话生生堵在了嘴里。
“瞅你这贱样,选妃呢选到人家妹妹头上了啊?”郑飞打量了一下许颂沉默的脸,示意程远少说两句。
许颂没应他们,兄弟们都明白妹妹这个话题一直是自己的雷点,他早就被挑衅惯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桌上的生鱼片,蘸了一些酱油和芥末,若有所思地往嘴里送。
一放学,许颂就立马踏上他的山地车往菜市场骑。
他捂着鼻子在生鲜区挑了一条鲫鱼和三条黄花鱼。杀鱼的时候他很怂的捂住了眼睛,一股浓浓的腥味混着血,让他回忆起小时候过年爷爷杀鸡的时候。
小时候许安有这么爱吃鱼吗?大概没有吧。许颂挺用力地回想,好让他尽量屏蔽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他记得以前他们一起围坐在奶奶家的圆桌上,那盘炸鸡就放在桌子中央,他忘不掉那只鸡去世的惨样,对它实在下不了口。许安倒是吃得挺开心的,大抵是因为她没看到它的制作过程。
一个月前,他提议和许安一起去吃学生街最热门的那家芝士炸鸡店。许安扒拉着他的衣角,小声又委屈地对他说:“可是我想吃鱼嘛——”
“欸同学。”店老板把刚刚杀好的鱼装进红色塑料袋里,丢在案板上:“你的鱼。”
一碗鲫鱼豆腐汤,两条烤鱼,剩下那条因为被许颂烤焦了一面丢进了垃圾桶。这顿饭大概是许颂这几天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了。许安一到家就嗅着味道跑到厨房,抱着汤就往嘴里灌,被烫得差点没摔了碗。
“刚出锅,太烫了。”许颂温和的揉揉她的脑袋,“小心一点。”
许安被他的动作和温柔的声线怔住了。她放下碗,愣愣地望着他圆圆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
半晌,她又拿起碗,小口小口地沿着碗壁喝汤。直到一锅汤少了大半碗,许颂给她递筷子示意她吃鱼肉:“锅里还有两条烤鱼呢,慢慢吃,一会儿不够的话……”
许安没有接筷子,她一头扑进了许颂的怀里,两条胳膊结结实实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许颂彻底僵住了半个身子。许安是挺黏人的,但她总是不吭声悄悄跟着自己,或者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然后安安静静地待着。像这么主动又亲昵的动作,还真是人生第一次。
原来鱼……真的这么管用吗?
还真他妈是民以食为天啊。
“你都不怪我。”许久,怀里传来许安闷闷的声音。
“我怪你什么呢?”许颂低头,一下又一下顺着许安的背。
“我不理你,你都不怪我。”许安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地吸吸鼻子。
“哎小祖宗,”许颂有点儿慌,这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呢,“哭什么呢,我理你就好了嘛。”
“咱俩不一直是这样吗?”许颂把许安从怀里捞出来,替她抹去脸上挂着的眼泪,“我理你,我不怪你。好啦,还吃鱼吗?”
许安点点头,从他手里慢吞吞地接过筷子。许颂起身去把烤鱼盛出来,一转身的功夫,鱼锅里瞬间变得干干净净,连一块豆腐、一片葱叶都不剩。鱼骨在桌上叠成一小堆,最上方放着一个鱼头。
“……”许颂有一点惊讶,只是有一点点,“你这么饿吗?”
许安仰着脑袋看他手里的盘子,咽了一口口水。许颂看到她眨了眨眼,好像又有眼泪要掉下来。
无论如何,被自己妹妹孤立的日子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晚饭后,许颂坐在桌前打了一小会儿游戏,把空碗丢进洗碗机,吹着口哨走进浴室。
洗完澡后,许颂在房间里写完作业,躺在床上看了一场球赛,一瞅时间,已经快要两点了。
胃部传来一声抗议的尖叫。晚上那餐饭多半都是许安吃的,他本着不跟妹妹抢食的原则只吃了一两口米饭。冰箱里还有一两瓶牛奶,许颂掀开被子,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
他没有开灯,听觉在视觉被剥夺的前提下变得更加灵敏——厨房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塑料袋被撕破。许颂心里一咯噔,难道家里进贼了。
那贼也怪傻的,去厨房偷东西。许颂顺手抄起靠在鞋柜上的棒球棍防身,彻底做好了与贼大战几回合的准备。
他贴着墙壁,用手一把拉开厨房的玻璃门,棒球棍与地面接触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黑暗中,一双诡异的瞳孔在一片暗色里闪着光,根据那阵光亮,许颂依稀能辨别倒在地上圆柱形的玩意儿就是自家的垃圾桶。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按亮灯。许安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他今天晚上煎焦的那只鱼。令许颂吃惊的不是满地的鱼骨残骸,而是许安背后那条垂在地上的细长的尾巴。
许颂不大愿意和他爸一起回镇上,他爸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从小到大,他只去过奶奶家三次。头两次都是过年的时候,第三次是在爷爷的葬礼上。前两次他都有见到许安,他爸让他带着许安去集市上玩,他嫌许安闹得烦,死活都不愿跟她去。第三次他没有见到许安,听说她去上寄宿小学了,里边管得严,不让请假。
许颂甚至不大愿意见到他爸,因为他爸从来没管过他。他不知道他爸知不知道这一点,或许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干脆地决定要出国工作,一去就是大半年,即使回家也是早出晚归的见不着人。
他从小就一个人长大,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维持着必要的人际关系。许安走进他生活的那一天,他就觉得,那大概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如果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呢。
许安坐在床上,脑袋上顶着两只灰色的猫耳,睡裙下露出的长尾巴垂在两腿之间。许颂靠在她的桌旁,抱着胳膊看着她。
“……许安。”良久,许颂开口想打破这阵沉默。
“你不要这样叫我。”许安低着脑袋,一只手用力攥紧了床单,“我又不是她。”
“你……”
“都说了不要叫我了。”
“我没叫你啊……”许颂坐到她旁边,想要像往常一样揽住她,使她波动的情绪平静下来,许安却铁了心要躲开他,挪挪位置坐到了床边。
“我快没时间了。”许安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连两只耳朵也折了下来,全身抖得像筛子,“我藏不住了。”
许颂沉默地望着她,他头一次体会到这种铺天盖地的无措感。
“我能帮你什么吗?”
依旧是温和的声线,温柔的目光。
许安满脸是泪地望着他。
“帮我找到她。”
“找到她?”
“帮我找到她。”许安颤着身子拽住许颂的衣角,两只猫耳朵抖个不停,“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许颂向学校请了两天的病假,带着满心复杂踏上回镇的路。
城南镇,许颂第一次知道自己老家原来叫这个名儿。沿着第三街道往右走,能看到一家不大不小的杂货铺。顺着杂货铺往下走,有一个很小的巷口,那就是许安说的曾厝巷。
“曾厝巷……”她解释的时候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许颂不想管她叫猫妖,即使无论他怎样分散注意力也没法无视那两只竖起的猫耳,“就是妖间与人间的通道口。在那里,妖能看见人,人只能看到怀了孕的母妖和没断奶的小妖……他们看不到我们的。”
许颂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从小被灌输的,改革后动物不能成精的三观就在这么一刻崩塌得支离破碎。他将信将疑地挑着眉毛,等她继续说下去。
“曾厝巷不大,走到巷子尽头是一堵水泥墙,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那堵墙也是假的,墙的背后是一个悬崖,悬崖底下就是妖间了。人类从那里摔下去,很少有能活着回来的。”
许颂后背凉飕飕的,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
“你只要拿一只红色记号笔,在白纸上写上许安这个名字,然后留下你家里的地址,贴在曾厝巷里随便一面墙上,她看到……只要她看到,她一定会看到的……”
“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会看到?”
猫妖耷拉下脑袋,连股后高高翘起的尾巴都颓了下去。“她会看到的。五年了……她总该发现了。”
五年了吗。
许颂背着耐克和潮牌联名新出的那款限量双肩包,心情沉重地想,原来那只妖怪已经给自己当了五年妹妹了啊。
城南镇的天空比淮海市内不知道澄澈出几个倍数,连空气里都少了那股亲切的汽车尾气味道。望望四周两排卖着小玩意的小摊子,许颂突然来了兴趣,他走到眼前卖糖葫芦的大爷跟前要了两串,然后顺理成章地和大爷搭上了话:“哎,大爷,你知道曾厝巷在哪吗?”
大爷冲他笑:“哎,曾厝巷啊,不就在那边吗,很近的。”
“那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典故之类的吗?”许颂装傻,吊儿郎当地叼了糖葫芦串上的一个山楂,“我来这旅游的,啥都不懂。”
大爷眯起眼睛:“你啥都不懂,怎么会知道曾厝巷呢。”
“我听朋友说的。”许颂挺尴尬地圆着慌。
大爷摆摆手:“哎,少去那地方。大几年前住镇西边那个老许家就丢了一个小姑娘,丢了快三个月才在垃圾桶里捡回来。原本那地方还是禁地,外人都不能进……总之啊,那地方阴森森的,别听他们说什么进去探险,那儿只有两个字,危险。”
从包的夹层里翻出几个硬币递给大爷以后,许颂的脑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绞得生疼。
猫妖说的是真的,许安真的失联过。五年前,好像真能和爷爷去世的日子对上。
往右走,杂货铺,很小的巷口。
许颂在入口处就能感到一阵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白内情以后的心理作用。他从包里掏出那张用鲜红色记号笔写的大字,用胶带粘好四个角,然后三两步踏进巷子里。巷子里趴着两只姜黄色的猫,许颂也不敢看它们,只顾着以最快的速度把那张纸贴在墙上,再立马跨出去。
他很难形容在巷子里那一秒钟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像被激起了全身的探求欲,只想着冲进去一探究竟,用最快的速度。
“哎,兄弟。”一个从杂货店出来的小哥嘴里叼根烟,拍拍许颂的胳膊,“你站这干啥啊。这巷子那头是悬崖,你不知道啊?”
“……你知道?”
“谁不知道啊。那地方进不得的,进去两分钟就得跳下去,跟有磁场似的。跳下去就上不来了,能上来的多半又疯又傻。你又是哪家杂志社派来实地考察的?得了,别怪我没告诉你,自求多福吧。”
许颂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好半天没琢磨过来。小哥拍拍他的肩膀,说完就要走人。
“……你等等。”许颂拽住了小哥的衣服,“你进去过,对不对?”
许安是在一个夏天走丢的。那时候她刚从寄宿小学放了暑假,一回来就找爷爷要钱买冰棍。搁家里找了一圈没找到爷爷,就去问奶奶。奶奶瞒不住,也压根儿没打算瞒,只好跟她解释。
没人能理解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陪着她长大的亲戚离开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出家门,在大街上哭哭啼啼地走。从第一大街走到第三大街,从大白天走到晚上,天一黑,镇上也没有路灯,许安迷路了。她就这么沿着街头找到了杂货铺,从杂货铺走到了曾厝巷,在黑魆魆的夜里也没认出那条路是大人口中的禁地。
巷里趴着一只白猫,两只瞳色不一的眼睛在黑暗里就像两盏明灯。许安走近白猫,想俯下身摸一摸它柔顺的身子,下一秒,白猫像是触电一般往前跑。许安自讨没趣地想回去,身体却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往前走。她想回头,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白猫在前面狂奔,她也跟在它后面狂奔……
“你骗了我。”
许颂踹开家门,把缩在沙发里看电视的猫妖拽起来:“许安已经死了,对吗?她五年前就已经摔死了。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想让我跳下去,让我的魂魄摔死,好让你的同伴上我的身?”
猫妖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个不轻,又被他这么一吼,吼得手足无措,浑身抖得像筛子似的:“我没有……”
“你没有?”许颂似笑非笑地看她卖惨,“什么她会回来不回来,你们会死的,我还跟个傻子似的信你。这几年来,我有哪里对你不好?你要了我妹妹的身子,现在还要我的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猫妖耷着耳朵,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以为世上全都是跟你一样的妖吗?”许颂彻底没了脾气,他还是见不惯许安这副皮囊受委屈的样子。他走到饮水机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想平复一下被背叛的怒火。
“……你对我很好。”小猫妖渐渐停下啜泣,带着一点点哭腔小心翼翼地开口:“就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才……”
“你才没有早点让我去那个鬼地方探险是吗。”许颂烦躁地接过她的话,把杯子摔在桌子上, “行了,你别说了。”
“你进去过,对不对?”
“……我没有。”小哥给他这么一问,矢口否认,又下意识的接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进去过的人,出来的又疯又傻’。你怎么没有又疯又傻?”许颂拽着他的衣服,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他妈才又疯又傻呢,诶我说你这人什么毛病,怎么劝你你还骂人呢——”
“你是什么妖?”
小哥给他这么一问,收起人耳,露出两只狗耳朵问他:“合着你也是妖啊?你不像啊。”
许颂放开了那只犬妖的衣裳:“我不是。”
小哥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哎,我说兄弟,下次别再这么拆穿人了。今天是你运气好碰到我,我已经付过代价了。要换一只什么别的妖,刚刚成人,没付过代价的,你今天就得下去魂飞魄散了。”
妖间带着怨念丧生的妖怪,都会聚集在像曾厝巷这样的地方。带着怨念,是不能够在妖界轮回的。它们想方设法留在人间,诱导人走入巷子里,跳下巷子背后的万丈深渊,然后借由他们的皮囊获得在人间永生的权利。
“但是永生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哥这么跟他解释,“你得诱惑发现你是妖怪的人去巷子里探险。把他直接弄死也行,但是我们一般都不这么做,诱惑到巷子里还能服务大众共同富裕嘛——被人发现,是会使元气丧失,怨念加重的,你本来就不属于那张皮囊。等你的元气丧尽,耳朵和尾巴都收不进去的时候,你就会魂飞魄散,皮囊的主人也会回来。”
“会回来?”
“啊,会回来啊。”
“……那记忆呢?”
“记忆那当然还在啊。大脑又没换,只是换了一个魂魄……哎,就跟你们这些凡人说不懂嘛,你还硬要听,总之你不要去那个地方就好了,然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补元气害死人这种事情我做一次就够了..……”犬妖说着就要走。
“等等。”
“又干嘛啊?”
许颂递给他一串糖葫芦,郑重其事的对他说:“谢谢了啊。”
谢谢你终于让我发现了我宠了几年的人是一个什么货色。
“哎哟。”犬妖接过糖葫芦转身就走,边走边念叨:“这个年代了,什么搭讪水平哟……”
许颂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和程远郑飞他们在海中旁边的百货商场里吃香喝辣。起初他们还会提起他妹,拿他妹控当损他的话题。郑飞有眼力见,看许颂被提起许安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太好,威胁他们识趣地闭了嘴。
小猫妖没有能力把尾巴和耳朵收进去,已经彻底不敢来学校了。老师给许颂他爸打电话,许颂他爸问起许颂,许颂只得解释她生病了。
“她生了什么病?”
“……流感,挺严重的。”许颂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在电话里给他爹科普自己破碎的世界观,他也不想浪费时间。
“哦。那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我有”我有,我一直都有。
有的时候骑车路过菜市场,许颂还是会想给她带两条鱼。想着想着,还就真这么顺手带了两条。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照顾她就成了自己的习惯,还硬是戒不掉。
鲫鱼汤,加一块嫩豆腐,两根葱叶。
许颂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一个月,或者是半个月。无论如何,自己做不到像原先一样把她搂在怀里给她念儿童读物,更做不到为她去死。她害死了自己的妹妹,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吗。
许颂有点儿晃神。
开朗热情,只见过两面的乡村土妞和胆小安静的心机猫妖,他突然有些分不清究竟谁才是他的妹妹了。
三步上篮,一个漂亮的三分球。
校队赛赢得毫不费力,队友赞许地拍拍许颂:“牛逼啊老许,你妹回来了啊。”
许颂没有表情的给了队友一个肘击:“去你的。”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飞奔到许颂面前,给他递了一瓶矿泉水。
“哥,你超棒的!”许安扬起脑袋看他,冲他笑得阳光又灿烂。
许颂下意识地摸摸她的脑袋,接过她手里的水。
有一瞬间,他还是会想起一年前,她要消失之前,一次又一次想要开口对他解释却又不敢,唯唯诺诺的样子。或许是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听那些生硬的借口,又或许是她到最后也没有做好告别的准备。
他还是会回想起一年前,她低着头,窝在沙发上听他念儿童读物。
其实她已经进步的很大了。被保姆抓到是她偷翻垃圾桶整得每天早上满地狼藉还屡教不改以后,她学会了晚上偷偷翻,翻完以后再把垃圾装回去。保姆觉得她傻,是个智障,打了她一次又一次,她都不吭声,直到被自己撞见。如果不是自己碰巧去厨房找吃的,看到她露着尾巴翻垃圾桶,也不至于她会想把自己害死。
无所谓了。
许颂揉揉干涩的眼睛,在队友面前打了一个响指。“哎,再来一把,我妹回来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