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黄初二年,魏都洛阳。
洛阳宫内传出传令宦官那悠长的呼号声:“传,晋阳侯张辽觐见——”
殿外,张辽早已卸下戎装,一身朝服洁不染尘却沾着常人看不出的风霜。张辽抖抖衣襟,扶正了头上的鹖冠,迈着健硕的步子走向那巍峨的建始殿。殿内,一个人正襟危坐,等候着他的到来。那是张辽的君主:曹丕。
“臣张辽,拜见陛下。”
曹丕抬起头,用手拨开冕前的垂旒,仔细打量着殿下那位将军。他瞥见了张辽略显苍白的鬓角和带银的髭须。这提醒了他:面前这人虽其貌不扬,却是曹魏起家的老臣。想到这里,饶是以曹丕的身份,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敬意。
“张将军不必如此”曹丕抬手,示意张辽平身,又呼左右为张辽赐座。
张辽在大殿内正坐,等候曹丕开口。他环视雕梁画栋,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与这大殿格格不入。多年行伍,他早已习惯了破败与荒凉,如今这洁净的袍服穿在身上,心中竟觉得这阔袍大袖不如战甲舒适。
曹丕的声音将他的思绪从远方唤回,问话的内容无非是关心一下自己老弱的身体、遥远的家人以及江北的防务。类似的问答,张辽在心中早预演了无数遍。当下一一对答,曹丕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点头。
“张将军,朕早听说将军是江北传奇。当年合肥一役,将军以区区八百众,杀得那孙仲谋十万大军丢盔弃甲。”
张辽欠身笑笑,拱手回应:
“陛下谬赞了,此坊间误传而已。当时臣带兵逾千余人,也是靠一时匹夫之勇,方才侥幸获胜。若真如人所云,止有八百众,只怕臣今日犹为孙权阶下囚。”
曹丕捋捋胡须,眼中绽放着好奇:“不知张将军可否为朕详叙当日是如何破的吴军?”
刹那间,猩红的战袍似乎从张辽眼前掠过。他恍惚了一会,方才再次拱手领命,开口将那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贰】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是这天下还是汉家的,纪年也还是建安。
合肥城下,张辽望着身后即将随之冲入敌阵的士兵。八百敢死精锐,加上自己亲卫,不过千余。而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是孙吴十万大军。
张辽拉起猩红色战袍的一角,擦了擦额角的汗。他骑在马上,牵着缰绳,在军阵前缓缓踱步。太阳在东边地平线缓缓升起,几声若有若无的鸡啼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张辽接过长戟,高举过头顶,大声呼号:“曹魏好汉,时机已至。随我冲锋,击退碧眼小贼!”
声音久久在合肥城下回荡,带起满天飞扬的尘土。
当孙权在睡梦中醒来,张辽已杀至前军。传令报曰:一个打着张字大旗的将军,手刃了数十人,连挑两名偏将于马下。
“来将何人?”孙权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急不可耐地往帐外张望。
“我乃雁门张文远!”帐外,粗犷的吼叫在大营上空盘旋。宋谦、徐盛两军的旗帜已混乱地挤在大帐之外不远。孙权不得已,随手抄起一支戟,狼狈地登上大帐旁的矮丘之上,警惕而畏惧地望着周围的魏军士兵。他们早已杀红了眼,在吴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呔!吾乃雁门张文远,尔曹碧眼小儿,可敢来与我一战!”
张辽腋下夹着长戟,戟尖指着慌张的孙权。
“敌军数寡,各军速速将之包围!”孙权对身边仅存的传令官嘶吼。
数不胜数的吴军清醒了一点,急忙把冲进来的魏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张辽在马上观察到吴军的调动,狠狠地啐了一口。长戟一挥,带着身边的士兵开始突围。他只一入阵中,周边的吴军仿佛是忌惮了他一般,纷纷避让。长戟频舞之间,又有不少人倒在张辽戟下,一条退路硬生生被杀出。
张辽方才杀出重围,回头一望,却又看见吴军阵中,仍有“张”字大旗飘扬。耳边除了羽箭破空声,又隐隐约约听见重围中战士们失落的喊叫声:
“张将军抛弃我们了吗?”
闪烁着寒光的长戟刺翻吴军的一个卒伯,张辽的面孔又重新出现在魏军将士的眼内。
“诸将士,随我杀出敌阵!”
猩红的战袍随风招展,张辽重新带着将士突出了吴军的包围。他们留下一地吴军的尸体,向着合肥城绝尘而去的背影似乎是对孙权赤裸裸的嘲笑……
【叁】
张辽睁开沉重的双眼,道路的颠簸让他的病体有点吃力,但他仍吃力地挺起腰脊。刚才那一霎,合肥之战的画面又在他脑海闪过。他轻轻抚着猩红的战袍,又想起自己就是披着它,一直追杀孙权到小师桥,直杀得凌统甘宁也落荒而逃。这战袍连同他厮杀时狰狞的面孔和锋利的铁戟,成为吴人噩梦中的常客。
他对于“张辽止啼”这类传闻不置可否,只把它当做蹩脚的阿谀奉承。在他心里,一切武勇、名声都即将成为过去。自己沉重的病躯,可能再也承受不起一番类似的厮杀了。
正当此时,与张辽一同出击伐吴的曹休将军驱马来到他身边,与他攀谈起来。
“适才我见张将军面露倦色,将军身体可还安好?此番伐吴,必是恶战,还望将军珍重。”
张辽略带歉意地笑笑,心里却是苦涩
“倦色,看来我张辽的衰老,已经挂在脸上了呀。”
老将无奈地望着东去的江水,唏嘘不已。
洞口前线,张辽站在雨中,眺望吴军阵地。
“报!”传令来到张辽身后。张辽扬扬手,示意他开口汇报军情。
“前线来报,吴军吕范部战船在风暴中,折损甚多,吴军士气低落。”
“这是好机会!传令各军,冒雨突击,势必要一举击退吕范部。通知曹休、臧霸两位将军,请他们派兵共同出击!”
传令领命去了,张辽换来贴身侍卫,要披挂出阵。
“将军,你不能去。你身体的病还没好透呢,雨中作战,万一染了伤寒……”
“胡扯,快取我袍甲和兵器,再把我马牵来!”
与以前一样,当张辽亲率铁骑冲向吴军阵中时,一道电光照亮了他衰老却英气犹存的脸,猩红的披风带起人嘶马鸣。但手中铁戟,却不如以往一般听使唤,张辽渐觉力不从心。吴军阵中又响起几声大鼓,吕范军阵后方、徐盛、孙韶、全琮的旗号又陆续出现。张辽喘着粗气,眉头凝起几分愁色。
“张辽休走!我丁承渊今日就要来会一会你!”
斜刺里,虎背熊腰的吴将丁奉杀出,挥枪拍马与张辽战在一起。张辽也不敢大意,抖擞起精神,持戟与之交缠。不过十余回合,张辽又越发觉得吃力,出招也渐有凌乱,但始终没有让丁奉寻到破绽。
雨势愈发大了,泥泞的战场上,双方仍在厮杀。良久,张辽忽觉眼皮沉重,头脑发昏,一下栽倒在马身上。四周兵卒见状,急忙来救。好不容易将张辽带出战场,便急急忙忙将其送回江都。
病榻上,须发花白的将军气若游丝。被卸下的铁甲和红袍随意躺在塌边,军医把了将军的脉,叹了口气,略略摇头。
“将军抱病在身,仍上阵杀敌。见战况不利,急火攻心。将军年事已高……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张辽之子张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塌边跪下,他望着父亲苍白的脸,泪珠止不住地滚下来。
“虎儿……”微弱的声音传来,“爹有话跟你说。”
张虎紧紧攥着张辽的手,向他点头。
“父亲,我在听。”
“爹初来到这曹家旗下,不过一个小小的降将。武皇帝对我们张家有恩,让爹有了今天。爹爹是粗人,书读得不多,但还是懂得斗大的义字……”
他停顿了一会,缓了缓气,才又继续说道:“你要记住,为人要知恩。爹这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就是想对得起曹家对我的不弃。爹去后,我希望你还能把我这份心意延续下去……”
张虎狠狠一磕头:“孩儿记住了。”再抬头时,张辽已没有了鼻息。
传说人在死前,一生所历都如跑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张辽早已忘却了合肥的功绩,只记得下邳白门楼,那个男人下令为自己松绑,记得军营里飘扬的张字大旗,记得那猩红的披风,记得一个个牺牲的部下、同侪……
“我张文远,总算不负一个‘义’字……”
【肆】
一千七百余年后,2009年春。
安徽省合肥市,逍遥津公园。
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腰背,一步步缓缓地走向那高大的雕像。在她身后,年轻的一男一女紧紧的跟随着。老妪走路已显吃力,但手中却未曾拄着拐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包裹。
来到雕像前,老妪抬头凝视着这座铜制雕塑。雕的是一位将军,披盔戴甲,勒马持刀,腰悬利剑。雕塑下方是一方体石台,石台正面书着五个大字:
“威震逍遥津”
“来,点香。”老妪转过身去,看着女子掏出几支香,一一点燃。三人各持三支,毕恭毕敬地像雕像拜了三拜,将燃着的香呈放在石台之上。做完这些,三人又跪下,无视周围游客的好奇与侧目,对雕塑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老妪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站起。她将怀中包裹交给年轻的小伙子,望向雕像。
“去,为先祖披上战袍。”
小伙子解开包裹,取出一件猩红色、灯芯绒面的披风。而后敏捷地爬上雕像,小心翼翼地将它披在雕像肩上,仔细的在其胸前系好。
老妪又端详了那雕像一会,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去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看,这才有先祖张文远的风范嘛。好了好了,我黄泉之下对你们那老头子,也算有交代了。走吧,走吧。”
年轻人点点头,扶着老妪一步一步走出公园。
公园的管理处负责人李先生,老早就在监控里看到了这一幕。在景区随意攀爬雕像,一直都是公园禁止的。他跨上电瓶车,急急忙忙赶到雕像处,三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着在春风中微微飘拂的红色披风,掏出了电话,叫景区的工作人员来把披风撤走。
“留着吧,这不挺好看吗?”一个老大爷听见了他的对话,淡淡地出言劝阻。
“对啊,这披风挺合适的。”“这将军有了战袍,不更威风了么?”“留着吧,留着吧。”
周边的游客纷纷前来围观这一奇观:冰冷的铜像上,鲜红的披风为其平添几分生气与威风。不断有人出言劝李先生留下这一披风,也有不少人在雕像前留影。
“小张,”李先生再次拨通了电话“没事了,你不用过来,就让他留着吧。”
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李先生也仔细地端详着那雕像。
这身姿,与这抹鲜红,确实般配。
逍遥津公园内的张辽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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