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每天读点故事,作者:姜是之,文责自负。】
(一)
2023年一月18号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我坐上了回家的高铁。车窗外已尽是夜色,随着站台上的灯光缓缓向后退去,火车缓缓驶出站台。我看着车窗外的夜幕和远处的点点灯光,心中思绪万千。对我来说,这场旅途意义非凡,对车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可能也是如此。因为疫情的影响,我已经三年时间没有回家过年。最初看到封控解除的消息时,仿佛一场漫长的梦终于醒了一样。
阔别家乡三年,虽然从与父母的电话中也能得到些消息,但家乡的人和事物在我的记忆中也不免模糊了起来。我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黑影,心中回想着他们在我记忆中三年前的模样,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四个小时后,我终于又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晚上十一点的火车站显得有些寂寥。火车到站的那一刻,人潮倾泻而出,不一会站台上便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影,有的站在垃圾箱旁抽烟,有的在打电话。
冷风不断灌进我的领口,我不由得裹紧了衣服,拖着行李箱快步向车站外走去。
我家在郊县下面的一个农村,距离火车站大概还有70公里的车程。白天有长途客运可以直达,但是汽车站此时早已关门。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开了打车软件,心中想着要是没有人接单今天就在市里住一晚。许是上天眷顾游子的思乡之情,两分钟后真的有人接单了。
上了车以后简单和司机师傅打了声招呼,我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城市。我本就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加上舟车劳顿,此时实在是不想讲话。但司机师傅似乎并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
“小伙子,刚下火车啊?”
我简短地回答:“对。”
“从哪来啊?”
“北京。”
“北京啊,大城市啊。”
我笑笑不说话。
“怎么坐这么晚的火车?”
我把视线从车窗外移回车内说道:“这不是着急回家嘛,今天公司刚放假。之前因为疫情一直没能回来。”
“是,这疫情确实是耽误不少事情。”
“是。”
司机师傅并没有察觉到我不善言谈的本性继续说道:“你说说这疫情真是把人折腾够呛,我前一阵子不是阳了嘛,没给我折腾死。这要是早一年放开,这不麻烦了吗?”
我绞尽脑汁,用上了自己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也不知道这句话我该怎么接,可司机师傅的语调明显是等着我回应他的,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师傅这么晚了你还在拉客啊。”
师傅一笑说道:“嗨,也是巧了。我跟你是一个县的。我这是来市里帮人家送病人。我心想我也别空车回去啊,我再转悠转悠。也是运气好啊,正好碰见你打车,我也好顺路回家。”
“那还真是巧了。”
“可不巧了吗,要不你说这么晚了,距离还这么远,谁愿意接单啊?”
“还真是。”
我与司机师傅的闲谈到此为止。
快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出租车缓缓驶进了村口。夜色中的家乡已看不清面貌,只能瞥见大概的轮廓。司机师傅把我放在门口,隔着大门我能看见院子里的灯还亮着。推开大门,我走了进去。
果然和我预想的一样,家里人都没有睡。听到响动,母亲赶忙迎了出来,一边抱怨这么晚才到一边喊着:“他爸,妈,刘志回来啦。”
父亲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说道:“下次要是太晚了就直接住到市里。”
奶奶也从屋子里蹒跚着走了出来,眼睛还有些惺忪,嘴里说着:“俺家大宝可算回来了,让奶奶看看。”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我心中却不免愧疚,只因我一人一家人就一直等到现在。
母亲从柜子里拿出新的枕头和被子:“这都是新的,前两天我刚刚晒过。”
“饿吗?”奶奶拉着我的手说道:“饿让他们先去给你做点饭啊。”
“没事,奶奶,我不饿。”
“都几点了,妈,刘志肯定累了,让他先休息吧。”
“对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肯定累了,赶紧洗洗睡吧。”
三年未回家,躺在熟悉的床上竟也有了一种初次相识的感觉,然而家的氛围总能给以游子最好的慰藉。我躺在床上,身体一放松疲惫感便涌了上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我得知了姑姑和表弟今天会来的消息,心中便顿时欢喜了起来。我与表弟已经快四年未见,上次见他的时候他大学还未毕业。
表弟名叫郑祥瑞,我大他三岁。姑姑早年离婚,加上生活困顿,便将表弟托付给我父母照顾。初中之前表弟一直生活在我家,与我父母,爷爷奶奶还有我生活在一起。我和表弟念的是同一所小学,平时一同上学,一同放学,虽不同姓,可也宛如亲兄弟了。表弟生性机灵而且顽皮,两个乌黑的眼睛好像放光一样总是滴溜溜地转,说不准什么时候心中就有了鬼点子。我性格老实,平时从不招惹是非,只知在屋里看书、做功课。但表弟总是耐不住性子,非得折腾点动静,我顺理成章成了他的帮手。
记得有一年深秋的时候,当时是下午,我在家里老老实实写作业,表弟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哥,你饿不饿?”
“怎么了?”
表弟一笑看着我,这个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主意。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鲜红的红薯说:“我们去烤红薯吧。”
他欣喜的眼神中总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于是我放下了笔。
表弟先去厨房里拿了一盒火柴,然后带着我向村里的田野走去。我家的地就在房子后面不远处的地方,地里种的玉米早已经收走,只留下了满地已经枯黄的秸秆。这原本是我爷爷故意留在地里等晒干后拉回家里当柴火烧的。
表弟带着我来到地里,他兜里揣着火柴,手中拿着两个红薯,在田埂上走着,不时地用脚跺一跺。我跟在他的身后,好奇他在干什么。然后他便突然在田埂上停了下来,用脚使劲地跺了一下:“这里可以。”
我问他要做什么。他把身上的校服脱下来,挂在不远处的一棵枣树上说:“我们要在这里刨个洞,把红薯扔进去烤。”
坦白地说,我之前并没有烤过红薯,也不知道该如何烤红薯,可看着表弟的样子却坚信他的办法可行。于是我们两个人一齐动手,用手在田埂上竖直向下刨了一个洞出来。刨洞的时候我才明白表弟一开始到底在干什么。他选的这一处地方下面全是沙土,沙土软而绵,即使用手也能轻松刨出。他一开始就是在找哪里的土地比较软。
我们直接把红薯扔进了洞里,然后开始从地里枯黄的玉米秸秆上薅下已经被晒干的叶子。表弟先用叶子把整个洞填满,然后划着火柴,把枯叶扒开,把燃着的火柴直接塞到底部。从洞的最下面马上传来“滋滋”声,然后是白色的一缕烟轻轻地飘出,火苗从底部一下子蹿了上来。
“行啦,现在就等着熟啦。”表弟蹲在地上说。
整个过程我一直听他指挥,我既不了解他所掌握的知识,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到底是从哪里学得。我依稀只记得当年六年级的我觉得三年级的表弟很厉害。
“哥,你看着火,快要灭了就扔几片叶子进去,我去找几块砖头。”
“好。”我就像一个忠诚的士兵那样回答,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打算询问。
很快表弟就不知道从哪里搬回来两块碎砖,他把碎砖摆在了洞口的周围。许是觉得还不够,于是他继续在田间地头搜寻着,找到一块就拿回来一块,一趟又一趟。以他当时小小的身躯来说,这应该是不小的负担,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很快在洞口周围就垒起了一座小小的高塔,火苗就在表弟所堆砌的牢狱里烧着。他不时地往里面扔几片枯黄的叶子。透过砖头间的缝隙,我们看着里面翻腾的火苗,身上又脏又累,可是心中却有着无法描述的欣喜。
表弟紧盯着里面的火苗,不断地往里面添加叶子,直到我们薅来的叶子已经全部烧完。等到洞里的火熄了,他一脚踹倒了垒在外面的砖头,从枣树上折下一根木棍,拨开洞里的灰烬,灰烬里还有些火星,底部的红薯已经被烧得发黑。他用木棍轻轻一戳便扎进了红薯里,他把红薯从洞里挑出直接摔在了地上,转而又去扎另一个。
两个红薯躺在地上,表面还在冒着热气,表弟用嘴吹了吹,又试探性地用手摸了摸,然后继续用嘴吹。我很快就加入了他,我们两个趴在地上对着两个红薯猛烈地吹气,仿佛要把自己体内的空气全部吹出去一样。
“不烫了。”说着他先递给我一个,然后自己伸手去拿另一个。
红薯并没有熟透,挨着洞底泥土的那一侧还是生的。但当时的我们竟也觉得那样半生半熟的红薯十分香甜。就这样,我们两个坐在田埂上就着天边的晚霞,在微凉的秋风中啃完了两个又软又脆的红薯。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对于我来说也算是十分美好的回忆。然而这件事情的结局并非如此。在那天下午我学到了我人生中非常宝贵的一课,野外用火之后一定要确保火完全熄灭。
我和表弟只顾着啃红薯,根本没有注意到洞里还有火星,更没有想到风会把火星吹出来。
火星先是引燃了一片叶子,叶子烧着了一根秸秆,秸秆燃着了下一根秸秆,很快火势就成了一片。我们两个奋力地把地上的土撩起,泼向正在燃烧的秸秆,试图把火扑灭。泥土落在干枯的玉米秸秆上发出“沙沙”声。然而于事无补,我们两个只得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的柴火在入冬之前就化为了灰烬。
表弟的机灵总是在非常关键的时刻体现,他扭过头看着我说:“哥,咱跑吧。”
当我爷爷发现地里已经晾晒好的柴火被烧掉大半的时候,脸色可想而知。老爷子绕着大半个村子大喊:“哪个王八蛋把我地里的柴火点啦,你别让我抓着你,非劈了你不行。”
那声音我至今记忆犹新。虽然这件事一直没有被我家人知道,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我一直活在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忐忑之中,直到这件事被算在了另一个人的头上。
那个时候正巧村子里出现了一个纵火犯,他每次专挑一些小而且孤零零的柴火垛下手。所以每次放火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派出所一开始怀疑是恶意报复,但是后来发现这个人四处点火,所以推测这个人到处纵火极有可能是纯粹为了好玩。柴火垛并不值钱,加上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派出所只是开着警车象征性地在村里转了两圈,然后让村里的人把堆在外面的柴火拉进自家院子里,除此以外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我爷爷顺理成章地把地里柴火被烧掉这件事归咎到了这个人头上。我的心里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可又担心他被抓住导致真相终将大白,于是心里又开始暗自祈祷希望他永远不会被抓住,而这个人也确实一直没有被抓住。
在我心中一直忐忑的一个月里,表弟似乎对此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依旧乱窜于田间小巷,找寻着自己的志趣,期间不时地受到我爷爷奶奶的训斥和巴掌。每逢这时,我便会被搬了出来。表弟童年时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恐怕就是‘多学学你哥哥’,然而每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却总想着成为表弟那样的人,可我终是没能得偿所愿。
(二)
自从得知了姑姑和表弟今天会来,我一整天都在期待着。上次见到表弟时他还在发愁自己的毕业论文,一眨眼他已经毕业三年,而我也将近而立之年。
中午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起来,询问着姑姑和表弟什么时候来。
“嗨,你姑姑舍不得她那个小店,非得下午才来,大过年的就不能歇两天吗?”
姑姑早年离婚之后,工作也不顺利,把表弟交托给我家之后便辞职卖早点。姑姑的店上午卖早点,下午卖馒头、花卷、大饼之类的。从一开始只有自己和三张桌子的铺面发展到今天雇了两个伙计和八张桌子的规模,姑姑倾注了十几年的心血。我从未直观地感受到这份辛苦,但一想到几乎每天四点起床,九点关门,便不自觉地钦佩和心疼起来。姑姑的吃苦耐劳当然也获得了回报,几年前在镇子上买了一套二手房还买了车,生活上不算大富大贵,可也是富足有余了。
下午将近七点钟的时候,院子里的大门被人推开,我听见有车子开进院子的声音,便知道是姑姑来了。我走出门去,姑姑在院子里停好车,从车上下来,然而我却没有见到表弟的身影。我轻声喊了句“姑姑”,姑姑的情绪瞬间便高涨起来,我看到笑容在她的脸上像是烟火一样绽放开来。
“走,我们快进去,外面冷。”
姑姑拉着我走进屋子,对我左右观瞧,嘴里说着:“快让我好好看看。”
我被她的情绪所感染,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表弟没有来。
“祥瑞呢?”
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姑姑却支支吾吾起来:“瑞瑞……瑞瑞有事来不了,过两天你过生日他再来。”
我的心中掠过一阵失望。
“大过年的他能有什么事?”奶奶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的责问。
“他……他今年去他爷爷奶奶家过年。”姑姑的语气显得更加心虚了。
听到这话,我父亲的脸色难看起来:“又去他爷爷奶奶家过年?去年就是去他爷爷奶奶家过年,他今年又去?”
“人家想陪陪爷爷奶奶还有错吗?”
奶奶继续不依不饶:“他小的时候我带他,大了你养他,他倒光顾着他那个家了,你怎么办?手机给我,我打个电话我问问他。”
“哎呀行啦,大过年的非得找不痛快,刘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不能高高兴兴的吗?”姑姑的语调瞬间尖锐了起来。
“行啦,行啦,不问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奶奶背着手去了厨房。
我突然意识到表弟似乎成了这个家里一个禁忌的话题,尽管我还不明就里。
父亲及时出来打圆场:“行啦行啦,都别说了,赶紧吃饭。”
晚饭之后,母亲收拾着冰柜里的东西,姑姑在厨房刷碗,我走过去想着能帮忙干点什么。
“你歇着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去陪着你奶奶看电视吧。”姑姑一边刷碗一边说道。
我却总觉得姑姑才是那个该歇着的人。厨房里橘色的灯光下,姑姑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褐色的皮肤上皱纹更加深了,稀疏的头发像是枯草一样扎在背后,她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刷着碗,我能看到她头顶的皮肤。
“我洗吧。”
“不用呐。”姑姑固执地说道:“你快去,去陪陪你奶奶,听话。”
姑姑执意不让我沾手,却让我更加手足无措,我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局促,姑姑把刷过碗的脏水倒进一个盆里对我说:“你帮我把脏水倒了吧。”
我因为能够帮上一点小小的忙而感到欣慰。我把脏水倒进角落的泔水桶里,发现泔水桶满了,便又提着泔水桶把脏水倒在了外面。
回来的时候,我分明听到姑姑叹了口气,接着便是轻飘飘的几个字:“瑞瑞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这句话我已经听到过多回,就像表弟听到‘多学学你哥哥’一样多。
“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奶奶他们,瑞瑞其实没去他奶奶家过年,他就是不愿意来。”
此时我才知道表弟原来已经三年没有上过班。2019年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去了上海工作,可是只工作了半年便决定辞职回家发展。年后疫情爆发,表弟的工作找的并不顺利,于是便决定在家复习准备考公务员,这一考就是三年。三年的时间,表弟没有出去工作过一天,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活上完全由姑姑照顾。
“去年年前的时候,我带着他来看你奶奶,结果你奶奶跟你爸爸说了他两句,他心里不愿意了。今年说什么也不来了,怕又让你奶奶他们数落他。”
我才明白表弟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禁忌的话题。我没有想到他现在竟身处这样的境地。
“公务员确实比较稳定,他要是真想考不行报个培训班跟着学,也比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强。”
“他不看书啊,他哪是真的学啊。第一年考的时候他还好好复习,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看书,结果没考上。从那以后说是复习,天天关在屋子里打游戏玩手机。天天熬到两三点钟才睡,中午才起来。想起来了翻两页书看看,想不起来就把书往那一放。”
姑姑把盘子碗筷一一擦干净后摆回碗架上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愁死我了,我也不指望他能又多大出息,能有份工作干着就行了,别天天窝在家里。他现在每天中午起来吃点我店里剩的早点,晚上我回去给他做顿饭,一天就这两顿饭,除了吃饭剩下的时间都窝在屋子里。前两年还学会了抽烟,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他也不倒。每次我进去,一开门屋子里云雾缭绕的,我都看不清人影。”
我无法想象表弟现在的样子。我印象中的表弟虽然从小贪玩,但并非是一个不求上进、好吃懒做的人。相反,表弟生性机灵,从小就很有主见,我依稀记得他大四的时候跟我说,毕业五年要靠自己攒一套首付。为何三年不见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唉,你说他是还小吗?过了年他就二十七了,天天还得我伺候他。我起早贪黑地供他读书,就想着等他找到工作再结了婚我也就解放了,谁想到他现在这副样子。前两天还跟我要四千块钱,非得换个新手机,我没给他。现在得亏是我还能干得动,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我干不动了,我们娘俩非得饿死。”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姑姑吃完饭就要走。奶奶极力挽留:“家里就你自己,留在这过年多好呢。”姑姑说自己家里还都没收拾,而且对联也还没贴,坚持要走。我知道这是借口,她是放心不下表弟。
“过两天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再带着瑞瑞过来。”姑姑对我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三)
明天便是除夕,我对于过年很早之前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些反感。初一天不亮就要起床挨家挨户拜年,顶着寒风去地里上坟,这对于我一个长年睡眠不足的人来说异常折磨。
刘姓在我们村是大姓。每年出去拜年的时候,全家族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从村东头转到村西头,到每一户亲戚家中去拜年。街道上充斥着火药刺鼻的味道,我跟在我父亲身旁混在拜年的队伍中,心中期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坦白地说,我的存在在这场活动中毫无意义。几十号人去同一户人家拜年,不要说屋子,院子里也不可能同时容纳这么多人。所以每到一户,我们的父辈进去磕头拜年,而我们这些晚辈则只是站在外面看着。我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中,作为家族的一份子将自己应尽的义务进行到底。
我站在队伍后面,看着父辈们走进去跪下磕头,主人家赶忙上前阻拦试图扶起,嘴里喊着:“年跑了,年跑了。”双方相互拉扯,一方执意要磕,一方执意阻拦。直到一方妥协,这一户的仪式算是完成。我心中感到无聊,却突然想起了表弟。每年过年的时候表弟都会被接走,有时与我姑姑过年,有时回爷爷奶奶家过年。
郑姓在表弟家的村子里也是大姓,拜年的队伍也是浩浩荡荡。但是表弟从不会老老实实地在队伍里待着,他只会偷偷溜走,去找村里许久未见的小伙伴,用口袋里的压岁钱买各式各样的鞭炮,然后跑去水坑边用鞭炮炸冰,把喂狗用的铁盆扣在鞭炮上,然后炸到天上。每次过年回来他都手舞足蹈地向我讲述这样的事情,我心中总是充满了羡慕,可我并没有那么许多的朋友,也从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
这场仪式还要持续多久,我并不清楚,然而我早已萌生退意,可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中直到我们转完了最后一家。结束后,父辈们相约去了一户亲戚家还要再“热闹热闹”,我已经身心俱疲,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才注意到村里原来已起了很大的变化,村口新修了一个老年人健身广场,旁边还盖了一座新的幼儿园,马路也换成了平坦的水泥公路,仔细环顾一下竟也觉得陌生起来。我沿着新修的马路往家走着,胸中心绪起伏,陡然间也产生了一种“身在故乡为异客”的感觉。我埋首快走,匆匆回到了家中。
正月初二是我的生日。母亲和奶奶一早就开始准备今天中午的菜肴,蛋糕是姑姑年前就订好的,每年都是如此,她会在来给我过生日的路上顺道取来。
表弟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我虽然期待他的到来,但是一想到他的处境,本以为今年应该是无望见到他。二十多岁一旦一事无成就有可能成为被亲戚轮番唠叨的落水犬。表弟躲在家中在我看来才是明智的。然而他终究还是来给我庆祝生日了。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便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姥姥,过年好。大舅,过年好……”
我欣喜地出门去迎接他,但表弟的变化却让我格外吃惊。四年时间不见,表弟整个人都颓废了许多,头发也比之前长了许多,油腻地被梳向一边,细瞧还能发现粘在头发上的头皮屑,那双曾经滴溜溜转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呆滞,还有些惊慌。而他身上曾经的那股机灵劲儿已经荡然无存。
我正惊诧于他的变化,他却拘谨地笑着向我走来。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有些局促地对我说道:“哥,过年好。”他的声音呆板而且生硬,像是一个没有背熟台词的演员。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听到他每次过年回来跟我分享的那些趣事了。
看着表弟,我原以为我会有好多话想跟他讲,却在嘴边都咽了回去,最后只挤出几个字:“过年好。”曾经如同亲兄弟一般的我们此刻竟然生分得像是初次见面一样。
饭桌上,表弟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头吃饭。午饭过后,姑姑提出要切蛋糕。这是每年我过生日的顺序,先吃面条,后吃蛋糕。母亲把切好的蛋糕递给表弟一块。“谢谢舅妈。”表弟生硬地说道。他像是一具木偶一样端着蛋糕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滑动着手机,一只手把蛋糕直接塞进嘴里。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我只是坐在他的旁边也感受到了他的不自在,我明白他想逃离这里,回到自己的安全屋去。
“瑞瑞啊,过了年就长了一岁,长大了要懂事,别老让你妈操心。”老太太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嘱咐道。
“嗯,我知道了,姥姥。”
“过年咱赶紧找个班上,别老让你妈着急了,你妈也不容易。”
“我知道,姥姥。”
“你妈这些年多难啊,自从跟你爸离婚后,他一分钱没给过你妈,这些年都是你妈一个人撑着,你要好好对你妈,别跟你爸似的。”
“哎呀,妈呀,大过年的你说这些干嘛啊。”姑姑的高声打断在我看来非常及时,我已经注意到表弟木讷的表情上有了微微的变化。老人家“为你好”的唠叨对于时运不济的子孙不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披着“为你着想”的外衣将对方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放心,姥姥,今年我肯定能考上公务员,我以后肯定好好孝顺我妈。”表弟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家里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表弟的情绪已经接近愤怒的边缘,便对奶奶说道:“奶奶,咱家里还有饮料吗?”
“饮料啊,没让他们买饮料,你要喝饮料啊?”
“我出去买两桶可乐回来。”
“你爸他们明天去县里你姨奶奶家串门,明天让他们给你买吧。”
“不用,我去前面超市看看开门了没有。走,祥瑞,跟我去买饮料。”
表弟话也不说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跟我走了出去。刚一出门口他就熟练地点起了一根烟,用力地吸了进去然后吐出来。他跟在我身旁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以往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打破寂静的那个人永远是他。表弟的沉默让我有些束手无策,我试着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我却总觉得该说些什么,便问道:“公务员复习得怎么样了?”
表弟轻咳了一声,好像被我的问题弄得猝不及防,然后只说了两个字:“还行。”
我点点头,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沉默再一次在我们两个之间弥漫。我们两个走到超市,发现超市已经开门营业了,便买了两大桶可乐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再次打破沉默:“哎,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俩有一次去地里烤红薯结果把地里的柴火都烧了吗?”
他笑笑说道:“记得,那次把姥爷气坏了,围着村子骂人。”
“现在想想那时候也挺有意思的,那次红薯都没有烤熟,咱俩坐在地头上愣是啃完了。”
“嗨,那有什么意思啊,都是瞎胡闹。那时候贪玩,早知道像哥哥你一样好好学习,考个好高中,念个好大学,毕了业找份好工作,我也不用天天逼着自己考公务员了。”
表弟的话让我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高墙,我自以为珍贵的回忆在表弟的嘴里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瞎胡闹”。我听出他的话里带有一丝懊悔与羡慕,我很想反驳他。在我看来,十多岁的孩子就是应该在田间野跑以此来培养志趣的,我很想告诉他我很羡慕小时候的他,却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这个话题我知道已经没有办法继续进行下去了,便又随口问道:“你当初毕了业不是打算去上海发展吗?怎么又突然决定回来了?”
“发展不顺呗。”表弟漫不经心地说道。
“刚毕业的时候总会困难一些,我那时候也是,其实只要硬着头皮坚持一阵子,总会有机会的。”
表弟低着头说道:“不,哥哥,我们这种人是很难有什么机会的。我在上海待了半年,前后换了三份工作,一份比一份坑。第一份工作在一家成人教育公司做销售,要求每天有效通话时长必须达到两个小时,打不够时长就加班,加班还打不够就周六日去补,我天天九点多才下班,周六还要过去补时长。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辞职不干了。投了一个月的简历都没有回复,稍好一点的工作不是卡学历就是要求有工作经验。后来没办法我又去了一家做互联网推广的公司,又是一个坑,天天加班,而且固定单休。关键累就算了,还不挣钱。每个月扣完房租水电,剩下的钱也就是勉强活着。我攒十年都付不起一套首付。哥哥,不是我不想努力,我只是不明白我努力的意义是什么。拼命努力,到最后房子买不起,车也买不起,连个女朋友都不敢找,那我为什么要努力工作?最后我想了想,像我们这种家境普通,学历普通的人只有考公务员一条路,只要能上岸这辈子就翻身了。”
表弟的话让我更加为他担心起来。表弟已经把考上公务员当成了自己人生最后的救命稻草,并深陷这份执念当中。可是这救命稻草却逐渐成为了他逃避的借口。
“公务员确实是很好的选择,但也不见得就是唯一的选择,实在不行就先找份工作干着,一边工作,一边备考,不然长时间待在家里……”
“不,哥哥。”他打断了我:“公务员就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我很想反驳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望着表弟,他枯瘦颓丧的样子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对于公务员的执念就像一潭池水,让他深溺其中。他拼命想游上岸,却已经接近力竭,只好泡在水里,一边忍受池水的冰冷,一边憧憬岸上的景色。
我们两个沉默地往前走着,突然听到路对面有人喊我。
“小宝子。”
我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我四爷。
“四爷啊,您上哪啊?”
“我到前面你三老太爷家看看,你买的什么啊?”
“嗨,我跟祥瑞到前面买了两桶可乐。”
“祥瑞?哦,这是祥瑞啊。”四爷吃惊地看着表弟:“我都没认出来,都这么高了。”
“四爷,过年好。”表弟喊道。
“过年好,过年好。”四爷上下打量着祥瑞:“哎呀,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那时候在这上学的时候,才这么高,天天满村子跑,一晃都这么大了。”
表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他低着头显得有些慌张。
见表弟没有说话我附和地说道:“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四爷。”
“一晃真快,祥瑞现在在哪干啊?”
表弟比刚才更加慌张了,支支吾吾说道:“在市里……一家……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
四爷很明显根本不明白表弟所说的运营到底是什么,继续刨根问底地说道:“运营?这运营到底是干啥的啊?”
“这个……就是……就是运作和经营,这个……比较复杂。”
表弟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我赶忙插话道:“四爷,祥瑞一会还得回去呢,回头再去看您。”
“哦,好,好,那你们快去吧。”
“那我们先走了,您也慢点。”
姑姑和表弟只待了半日,下午五点钟左右的时候便回去了。我知道是表弟已经待得不耐烦了,便催促姑姑赶紧回去,不然姑姑今天应该是会住下的。我多少有些不舍,却也不忍心让表弟继续忍受煎熬,便也没有挽留。
后面几天,我跟着父母陆陆续续去拜访了几家远门亲戚,之前因为疫情都已经三年没有走动,这次正好趁我回来一同去探望。我心中本来是拒绝的,这些亲戚即便是没有疫情,我见过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更何况我不善言谈的性格,去了也只能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无聊地吃着桌子上的坚果,像是一尊只会嗑瓜子的塑像。
然而我并未从中感受到表弟的窘迫,也许是当对方询问我的工作时,我不必遮遮掩掩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并带有一丝骄傲地告诉他,且总能收获一句‘这孩子打小看着就有出息’。
我为自己不必窘迫感到庆幸,却又想到表弟心中受着此种无以言说的折磨而难过起来。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然而一事无成在年轻人身上却变成了一道不被容忍的耻辱,假如这年轻人还上过大学便更会沦为笑柄。
我与父母奔波于几户亲戚家中,有时刚回到家中便又有亲戚来拜访,我便只好硬着头皮跟父母一同陪着客人。几天下来我已经临近极限,感觉春节这几天假期竟比往日上班还要疲惫。
初六那天终于不用出门,又没人来打扰,便趁着功夫把几年积攒下来的书整理了一下。在北京搬家带着太多书不方便,平时看完书攒满一箱便寄回家中,几年下来也攒了十几箱了,全都被我父亲塞在了床底下,花了大半日的时光才终于整理完。
初七便是我回去的日子,一大早奶奶就已经开始为我谋划让我带回去的东西。提前炖好的牛肉、排骨、油炸过的大虾装进密封袋里,腌好的咸菜、冬菜用保鲜盒装好,刚刚买回来的吊炉烧饼,自己家的醉枣……我的行李箱很快就被填满了,好在我带回来的东西不多,还能装下这些老太太的不舍和惦念。
我原本是下午的火车,姑姑前一天就已经打来电话说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表弟,想在走之前见他一面,便让姑姑早些来接我。收拾完东西与家人简单告别并向老太太保证下个月一定会回来之后,我便坐上姑姑的车离开了。
“祥瑞干嘛呢在家?”我随口问道。
“嗨,他能干嘛,估计这会儿还没起呢。”
姑姑说的没错,我们到的时候,表弟还在睡觉。我轻轻地推开门,一股烟迎面扑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形状。表弟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的部分。电脑还开着,桌子上摆放着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和剩了半瓶的可乐。姑姑想要喊醒他,却被我拉住了,我轻轻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祥瑞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谁知道他几点睡的,这是又跟我闹别扭了,成心不起来。”
我询问事情的缘由。
“昨天晚上我跟他说,要是实在不想出去找工作,不行就跟我去店里帮忙,我正常给他开工资。我想着一是让他有个收入,别老跟我要钱花,再一个也别天天窝在屋子里。我话都还没说完了,跟我急了,说什么怕影响他复习,我说那你就来半天,上午过来帮忙卖卖早点,下午就回去复习。他又说他起不来,说什么怕让熟人看见,他一个大学毕业生回来卖早点。我说你什么大学生也得挣钱吃饭啊,你卖早点嫌丢人,这么大个人天天让我养着就不嫌丢人了?他又嫌我说话难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肯定又是昨天晚上打了一晚上游戏。你说他多气人,他是还小吗?之前让他出去找工作,说疫情期间不好找,说投了几份简历,人家不是不回复就是嫌他没经验,要不就是他嫌人家工资低。你什么都不会,人家凭什么给你开高工资啊?不会不就慢慢学嘛,那经验不是攒出来的嘛。现在我让他给我帮忙,他也不干。我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姑姑的抱怨,时而点下头附和一下。一直到十二点多表弟还是没有起床,然而我已经没有办法在等下去了,便与姑姑出发前往火车站。一路上我的心情并不平静,我想不明白,小时候那个眼睛一直滴溜溜转的表弟是如何落入这步境地的。把表弟困在屋子里的到底是什么,我不得而知。然而人终是要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的种种弊端的。表弟的处境我无能为力,只盼望他能振作起来,早日走出困境。
回到北京之后,我一直忙于工作。心里想着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北京的快节奏让我顾不上其他,等到想起来的时候竟也是四月份了。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简单问询着家里的情况。家中一切都好,母亲让我不要惦念。末了,母亲支支吾吾地说道:“有件事情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担心。”
我心中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你姑姑,前一阵子住院了。”
“住院了?要紧吗?”
“不要紧的,都没事了,前两天刚出院。你姑姑怕你担心,就没让我们告诉你。我想着现在都出院了,告诉你也没事。”
“怎么会住院了呢?”
“嗨,还不是跟小瑞瑞着急着的……”
原来,我回北京之后,姑姑就不打算让表弟继续考公务员了,想让他出去找个班上。表弟当然不同意,姑姑就偷偷把表弟所有的辅导资料卖了废品。表弟知道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姑姑多年辛劳,心脏一直不好,找不到表弟一着急就病倒了,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的时间,前一阵子刚刚出院。
“我姑姑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都好了。就是大夫说还得静养,不能太操劳。你姑姑这都是累的,再加上跟瑞瑞着急……”
“那祥瑞呢?”
“瑞瑞……现在听话多了,公务员也不考了。估计你姑姑生病他也害怕了,现在在你姑姑店里帮忙。”
想到表弟之前对于去姑姑店里帮忙的反应,我心中有些吃惊于他的转变,但是想来他应该也是因无路可走而不得不选择这条路。人生的困境往往就在于此,人总是在看似自愿的情况下被现实逼迫做出决定。
但是无论如何我为表弟终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感到高兴,却又担心他是否能够适应这种转变。
五一放假的时候,我回家去探望姑姑。姑姑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大病初愈,总还是需要小心一些。去之前我便已经打过了电话。我到姑姑家中的时候,十点刚过,姑姑应该是刚刚起床,家里只有她自己。
“这么多年天天起早贪黑,突然让我不用起早了,我还有些不适应。”姑姑开玩笑似的说道。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歇一阵子,年龄一大可得好好注意了。”
“嗨,没事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再说店里就瑞瑞自己肯定也还不行。”
“祥瑞去店里了?”
“嗯,四点多就走了。以前是他躺在家里,我又得照顾他又得照顾店,现在正好反过来了。我这一病啊,兴许也是个好事。瑞瑞可是比之前听话多了,跟我说,让我别操心,店里有他照顾。”
“是吗,那挺好啊。”
“他前一阵子还注册了一个什么外卖平台。我也不懂啊,说别人直接从手机上就可以下单,也不用自己给送。我之前老觉得这都是人家饭馆才弄这东西,我卖早点弄这个有什么用啊?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一上午卖的比我都多。”姑姑一边笑一边说道。
“祥瑞从小就机灵。”
“唉,这下我也算松了口气了。”
我在姑姑家一直待到十二点。姑姑本想留我吃饭,一想到她身体刚好,总不忍让她为我操劳的,便谢绝了。
出门以后,我还不想回家,便沿着马路来到了姑姑家的店铺。从远处便已经看到表弟在店里忙碌的身影。
我走过去喊道:“祥瑞。”
“哥,你怎么来了?”表弟抬头望向我,他的眼神分明躲闪了一下,而后却又坚定地望向我。
他的头发剪短了,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许多,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正站在桌子前打包外卖。
“我刚从姑姑那里出来,听说你在店里,就过来看看你。”
“是吗,我都挺好,现在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担心考不上公务员,天天焦虑得要死。一睁眼就是忙,挺踏实的。”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会不适应。”
“其实一开始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又怕熟人看见,又怕太累自己受不了。硬着头皮干了几天,结果发现也没那么可怕,都是自己吓自己。干什么不是干,能挣钱不就完了吗?哥,你是不知道,我妈这小店有多挣钱,比我上班可强多了。今天光早点流水就一千多,还不算中午跟晚上。我正准备把店面扩大一些,再雇个人,顺便在多上点菜品,麻辣烫、关东煮什么的,小姑娘都爱吃……”
表弟又开始跟我滔滔不绝地分享了,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放光,之前的呆板和阴霾已经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有两位客人走了进来:“老板,来两碗馄饨,再来三屉包子。”
“好嘞,两位坐这边。”
表弟麻利地擦干净了一张桌子,对我说道:“哥,我先去忙。”
“没事,你忙你的。”
表弟转身走进了后厨。我望着他的背影,却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世间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其实我想,这路是无所谓走的人多与人少的,有人走便有了路。表弟的路在哪我并不清楚,但是我想他应该是已经上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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