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曾经跟我说，要像狼一样生活

小的时候，学校里经常会有欺负人的坏同学，他们追着我跑，嘴里骂着小杂种，小杂种，我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用被捂着脑袋默不作声，父亲会走过来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满脸的严肃对我说：“出去，什么时候他们不再骂你了什么时候回家。”

我说：“爸，你是不是又喝多了，嘴长在他们身上我怎么管得着？他们就爱骂我小杂种我又有什么办法？”我爸踉跄着打了一个晃，放下手中的酒瓶子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他们骂你小杂种你就不会骂他们小混蛋吗？你怎么这么没用呢？永远要记得，男人，要像狼一样的活着！”我爸一脚把我踹出家门的时候我就在想：“没听说哪只狼天天喝的醉醺醺的还没事儿踹自己家孩子玩儿。”

没错，我爸就是这么一个像狼一样的父亲，为了能早点回家吃饭我答应同学心甘情愿被他们扔到河里二十回，他们才勉强答应不在我父亲面前骂我小杂种，当我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回家吃饭时，我爸会骄傲的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不畏强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把人家好好的修理了一顿，我不禁怀疑起父亲的智商，骂我杂种的孩子有那么多，您当自己养了个天生神力的哪吒儿子呢？为了保住晚饭，这些打击父亲的话，我终究说不出口。

可是我永远记住了父亲的那句话，男人，要像狼一样的活着，从那以后，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动物世界我都会停顿好几分钟，想看看有没有讲到狼的桥段出现，以亲自目睹一下父亲口中狼的雄威。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和爸爸坐火车去奶奶家，遇上了一个淘包被抓四处逃，又恰巧朝我和父亲跑过来的小偷，我当时就意气风发了起来，什么见义勇为好少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口号统统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可刚要往前走，就被父亲钢筋一般的大手臂牢牢地护在胸口，小偷路过时，父亲干脆直接用军大衣把我死死抱住蹲在那里，直到小偷走远了才松开，他慢慢站起来，太阳穴上的青筋在狂怒的跳动，随后扬起手臂朝着我的脸蛋直接就是一巴掌。

“不要命了？往前冲啥啊！没看见那逼货手里拿着刀吗？”我直接吓傻，随后哇哇的大哭起来，我不敢顶撞父亲，却把深深的积怨埋在了自己的心里。自己怂货也就算了，还不让你儿子见义勇为，一个臭淘包的能有个什么能耐？这就是所谓的想狼一样的活着？打我的那一巴掌倒是够有力，可惜也只是对着自己的亲儿子，那一整个年我都没有过好，父亲也看出来了，大年三十放完烟花，陪亲戚喝酒喝到一半的他开始找我单独说话，我盯着窗外，故作生气不看他。

“儿啊，狼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动物，所以狼在每次狩猎之前，都会细致的观察对手，然后决定战，还是不战，绝不意气用事，挑战比自己强大的敌人，那个小偷当时手里有刀正逃命呢，你要是拦着他出了事儿，我可怎么和你妈交代啊？”父亲语重心长，他总是有说不完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胆怯，看来父亲不仅酒喝多了，动物世界也看多了。

然后父亲又开始说他那句至理名言，他挺起胸膛，器宇轩昂的大声说：“儿你记住，男人，就要像狼一样的生活，盲目的勇敢那是鲁莽，；理性的分析才叫理智，明白吗？”我不知道父亲初中毕业的文化怎么拽上这么多的词儿，但是想到当时那么乱的情况下父亲不顾自己的死活愣是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就不再生父亲的气了，或许父亲说的对，即使他已经喝得面色红润，口齿不清。

父亲从不要求我学习，也从不在乎我考试得了班级里的多少名次，用他的话说：“光会学习不会打架的书呆子有什么用？扒苞米种水稻都没力气干好怎么闯天下？”我也是争气，以高出分数线一分的成绩考入全市最烂的高中，虽说是最烂，但是以我当时的实力，有个书念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

村里开始敲锣打鼓的庆贺，我爸满院子摆着酒桌，我爸说：“为了我儿子多出来的这一分我们也得大摆筵席热闹热闹，这叫什么？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儿子天生就是学习的材料，命里就有！”赶上父亲的人缘也好，街坊邻居父老乡亲们都来祝贺，我暗自哭笑，或许父亲根本就没指望我能考上高中，才会说出扒苞米种水稻都没力气干好怎么闯天下这种话，没准这个时候他正在心里埋怨到手的苦力没了还要往外搭学费呢，我把这件事情和妈说了，妈大眼睛滴溜溜的瞪着我，老长时间才说出一句话：“这娃子怎么这么坏心眼，你爸不让你死读书还不是怕你以后出去了受人家的欺负？你这孩子随我，老实又没啥坏心眼，你爸从小就怕你挨欺负，他要是连那点学费都心疼，干嘛摆这么大的宴席？不得花钱啊？”

老妈几句话说的我哑口无言，从小到大我就不服父亲，奈何胆子小也就总是敢怒不敢言，可对于老妈的话，我是一百个能听进去，那些父亲曾对我好的事儿他自己从来说不出口，都是老妈经常有一句没一句的偷偷告诉我，才让我不至于像村里其他人一样，觉得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酒鬼。

“你晓得没，那年春节在火车站，你爹后背被小偷用刀无意间划了一大道口子，他回来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担心。”母亲说完我大为震惊，那个时候我被父亲捂的严严实实，什么都没有看见，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父亲当时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

开学的那一天，我在院子里给父母磕了个头，并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这是母亲的意思，她怕我们这一对从不表达感情的父子离得远了，再见面会生疏，父亲自然是喝多了都没想到我会干出这么肉麻的事情，干脆挥着手进了家门，当天晚上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接的，她对我说，父亲坐在房顶上望着我走的方向一直不肯进去，不一会就在房顶上靠着烟囱睡着了。

电视上播的动物世界曾经说过，狼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最残忍的动物。我离开家没有多么想念的原因，或许是因为父亲多年的“养狼育儿法”得到了成效，我竟感觉自己像个狼一样的冷血，无情，我开始欺负班级里的老实人，开始拿那些胆子小的小个子出气，我不屑于听老师讲课，开始旷课，吸烟，打架，老师开始警告我。如果再不有所收敛，可就要叫家长把我带回家种田去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到父亲坐在房顶上依着烟囱睡着的景象，所以开始刻意的有所收敛。

这一天放学的时候，我正往寝室走，忽然窜出来一群不认识的黑衣人把我拉到墙角劈头盖脸的一顿削，我除了捂住重要部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鼻青脸肿，精神恍惚之后，为首的男人递给我一支烟，我冷着脸接过来猛吸一口，忽然觉得伤口不那么疼了。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为首的男人往我的脸上吐了一口烟，我用力睁开有些肿胀的眼睛，没错，他是老疤，镇子上有名的小痞子，此刻正面带狰狞的微笑，比哭还难看。

“不知道。”我没了嚣张的气焰，用吞吐的香烟掩饰心中的不安。

“刘二狗是我弟弟，以后少他妈欺负他，懂吗？再有下次没这么幸运了，滚吧！”老疤看来是有急事儿，匆忙教训完我提着电话有说有笑的走了，我鼻青脸肿的还在纳闷，刘二狗是谁啊？是坐在我前面的刘富贵，还是坐在后面的刘来福？仇或许是没有胆子报了，不过仇家是谁总得先弄清楚吧？于是我杀气腾腾的冲上讲台质问，胆小的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报告了老师，等班主任老师火急火燎的从办公室杀回教室时，我正在体罚哭哭啼啼的刘福贵和刘来福，嘴里振振有词的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于是第二天，老疤又来到了我们学校，他说，他正在谈一桩大买卖，实在是跟我耗不起这个时间，于是乎，我们出乎意料的结拜成了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学校里谁欺负我，就找他老疤，分分钟摆平，只要多多照顾他弟弟刘二狗就可以了，我自然是满口江湖义气的答应了下来，等老疤走了以后才开始思考那个问题：刘二狗他妈的到底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了，反正不管是刘福贵还是刘来福我都不感兴趣了，依仗着老疤结拜兄弟的威名我叱咤学校，只手遮天，谁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一个不字的，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狼是一种团队配合性的动物，众狼一心，在面对强大的对手时，必定是身先士卒，严格执行狼王的指令，最终以弱胜强，而老疤就是那个名义上的狼王，我狐假虎威，是真正的狼王权力掌控者。

可惜狼王最终还是敌不过狼爸的威力，这一天，我大摇大摆，趾高气昂的来班主任办公室报道，就看到了父亲那张拉不出屎一样难受的脸摆在那里，我顿时吸了一口凉气，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跟我走。”父亲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命令道，我不敢反抗，只能跟着他走出去，人都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我父亲一向喜欢一视同仁，找一个谁都看不见的角落再偷偷揍我。我以为父亲会抡起巴掌打我，令我庆幸的是，他没有。

“还记得我小时候跟你说过的话吗？”父亲许久才说。

“记得，像狼一样的生活。”我抬起眼皮子瞅着他，冰冷依旧。

“嗯，眼神很好，可惜你现在活成了一只狐狸，好吃懒做，油嘴滑舌，只会狐假虎威。”父亲失望的语气让我厌倦，从小到大，他没有说过一句让人听着舒服的话，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那怎么办？像你一样？每天讲着那么多大道理，到头来还不是酒鬼一个？家务从来都是妈在干，衣服从来都是妈在洗，连种水稻这种粗活累活都是妈在做，可你呢？除了喝酒打牌吹牛逼你还会做什么？妈整天活的那么累，手都磨出了老茧，还要忍受人家在背地里笑话她，说她嫁给了一个嗜酒如命的大酒鬼！”我说不下去了，多年积攒在心中的不满和怨恨像开放的水闸一样涌出来。

“这样的你又有什么资格从小到大的教育我？我宁可活成一只狐狸，也不做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我气得浑身发抖，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探出头来张望，但是我没有哭，即使是这样的父亲，母亲也一直在给我讲他好的一面，讲他小时候把我扛在肩膀上骑大马，讲别人说我长得不好看时他当场跟人家翻脸，讲他一直把我最喜欢吃的猪耳朵肉闷在罐子里等我回来，讲父亲为了保护我，后背留下的那条伤疤，母亲告诉我，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微笑的面对一切生活带给你的丑陋与不堪，这样久违的阳光才能照进来。可是母亲啊，此时我的心真的是好疼好疼啊，望着眼前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我好想哭，告诉我，我应该哭吗？

“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对不起你们母子俩的事情。”父亲低下了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父亲低头，我看见他的头发白了，面容瘦了，肌肉也不像我从家刚走的时候那么发达了，望着他不安的脸，我竟然会有一丝愧疚。

“可是儿啊，正因为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所以我才希望你是那只狼，而不是像我一样窝窝囊囊一辈子啊！”父亲哭了，难以想象那么倔强的父亲竟然哭了，如果时光逆转让我回到从前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父亲是会哭的，或许也唯有提到了母亲，父亲才会悲从中来吧。

昨天邻居王婶又说你妈找了个酒鬼老公，你猜你妈怎么说？你妈说，找了个酒鬼老公也能生出考上高中的儿子，不像你们家初中没念完就下来干活了。你妈逢人就提你，说你能干，说你考上了高中，学习又好，说你每天都往家里打电话，懂事又不让人操心，你妈插秧的时候提你，掰苞米的时候提你，只要是站在了半山腰上就要看上好久才下来，儿啊，我不知道如果你从这里被人家撵回家去，你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爸爸已经对不起你妈了，所以爸爸求你，你别再伤害她了！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甚至开始用力的扇着自己，比之前父亲扇我还要用力，我们口口声声说着别人白眼狼白眼狼，却永远看不到自己正在做着白眼狼的事情，伤着自己最爱的人的心。

这一年暑假，我回家到田里帮忙，和母亲聊起父亲哭了的经历，母亲笑了，她说她这辈子只看见过两次父亲哭，一次是母亲从产房出来的一刹那，父亲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见虚弱的母亲瞬间绷不住泪流雨下，还有一次是母亲去城里探亲出了车祸，父亲一时慌了也忘了打120，只是遇见路人就跪着求人家说：“求求你们救救我媳妇，救救我媳妇吧！”哭干了不知道多少的眼泪，母亲说，从第一次看见父亲哭的那次开始，她就决定，这个男人以后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要和他一直一直的过下去。

狼是钟情的动物，有着很强的责任感，公狼会在母狼怀孕后，一直保护着母狼，体贴入微，不离不弃。

我忽然又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儿子啊，像狼一样的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