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山楂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守在摊子后面，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即使如此，他清楚得很，除非是特别傻的大傻冒，否则是不会有人在他的摊前驻留的。

同行里的人笑他傻，他却笑人看不透。这做买卖本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这个行当，赚的就是看不懂的差价；早些时候不景气，钢蹦儿都拿去换豆奶了，也才是这几年，手里有闲钱把玩些小玩意儿的人多了，捣鼓这行当买卖的人也多了。不过再怎么捣鼓，懂行的人也还是少，大多数都是瞎起哄，把价钱哄高了，把客户哄得满面发光春风得意了，这买卖也就成了。不仅成的好，还要成得妙，要让人心甘情愿从兜里掏银子，最好还要把小玩意儿当宝，表面上掖着藏着，实际心里特别想搬出来显摆两下子。没错，他们这一得瑟，保不定又得吹个牛皮，说是哪家人不识货，宝贝当破烂儿给送出了手。让别人当你是傻冒，觉得送了银子还赚到了手，那才是老江湖的高境界。

当然了，这都是理论；从爷爷那辈儿听来的。至于他怎么实践，愿不愿意去实践，这又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记得早些年的时候他也摘过大枣儿去赶集，黑不溜秋的天，两麻袋的枣儿。从开门站到闭市，他愣卖不出去半袋子。媳妇儿给他数落吃毛栗子儿，埋怨他不愿意吆喝，那种“卖大枣儿嘞——又甜又香的大枣儿呦——”他是喊不出口的。这绝不是他不会喊，山歌唱得不错，但咋就喊不出来呢；他就是脸皮薄，觉得喊不出口，这生意就给左右相邻的枣摊子给抢了。左边的女人卖的是枣子做的蜜饯，那勺子一盛，连丝带汁儿的；有时候他看着那糖水枣子发呆，怎么自家的女人就没这巧手。右边儿是一老大爷和他老伴儿，人看着也挺可怜的，风里雨里俩人就这样挨着冻。咱也不好意思抢他们的生意对吧。所以，两大麻袋搬去了集市，那还是两袋子拎回家的。媳妇儿要数落就让她去数落吧，咱不是做生意这块料，那又咋得办呢。

但这钱也还是要赚的，光给媳妇儿陪笑脸，那也喂不饱肚子不是，所以真要是精明起来，山楂他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但是他觉得他有自己的原则，他给他儿子解释这叫“为商之道”，可具体是哪些道道，他又含糊地讲不清了。也不是讲不清，他就是不想讲，就像卖大枣，不是不会吆喝，是不想吆喝。

不肯吆喝就写块牌子，标明了几斤几两几钱几厘。还别说，真有些大婶儿大妈们看着小伙子挺老实的，常到他这儿来买东西。她们掐掐按按，尝尝捏捏，山楂也不说些啥，结了钱临走还给人手里再送把瓜子儿，时间长了，倒也混了个脸熟，不管山楂挑了啥来卖，总也有人来照顾他的生意。

当年在菜市场摆摊儿的时候，山楂就梦想头上能多个顶；就算不是混净土浇的板子，哪怕是塑料布拉的大棚也行。在他们的眼里，头上的顶越结实，这摊儿蹲得越瓷实。就说下个雨吧，除了黄瓜西瓜冬瓜南瓜，那算是不怕淋雨的，要是整个桃子李子杏子，可得小心护着，别说这一烂就卖不出去了，可能自己吃了都肚子拉到脚软。所以后来，当大家又开始捣鼓小商品，小玩意儿的时候，山楂进城也去兜回一车子眼花缭乱的小饰品，就这样慢慢地不用再黑灯瞎火去赶集了。如今，山楂的摊儿迁进了大城市，在头上有顶的玉石市场里混了个小摊位，虽然是在边角落不起眼的地方，但怎么说也是有个编号的门面户了。

这玉石市场，似、又不似菜市场。一排二十来户，一共六排；前后四个大门，两扇关闭、两个对角敞开。无论是从哪头走起，都是要用S型路线把这六排商户走完的。从门口往里走，各摊价钱也大同小异，一枚玉环十块钱，多买不讲价。所有商户卖的物件都差不多，无外是翠绿色淡绿色深绿色浅绿色铜钱大小的玉环；也有些人搞来了玛瑙色血红色淡紫色粉白色的玉环，这让整个市场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单一。成堆的玉环就这样随意地堆在摊子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卖洋葱圈或者糯米团子；生意不去吆喝，没人吆喝；有缘自来，喜欢随意。像这样的玉石市场还有好几家，分散在大城市的角落，山楂也是一眼看上了这儿的清静，这像、又不像菜市场的玉石市场。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守在摊子后面，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无人问津是有原因的，原由就在山楂摊子的牌子上。路过的人往往会瞪大眼睛再仔细瞧一遍，看看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小数点；偶尔有好事者会问个一两句，却多问不出个名堂。越是如此，山楂的关子便是卖得越欢。这生意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明码标在那里，不讲价钱不还价；山楂知道，只要成了一笔，就够他吃两个月的了。不和小鱼小虾费口舌，山楂钓的是大鱼，他知道大鱼们长的样子，不是大鱼他也懒得开口。

山楂眼里的大鱼，大概有两种：第一种是语言不通、石头不懂的游客老外。他们往往看着地图上标了个‘Jade Market‘，就跑来看热闹。其他人那些十块钱一枚的玉石如出一辙，虽然山楂摊上的石头长的一模一样，但光牌子上标的那价钱，旁人即使不买也会留下深刻印象。这种大鱼的银子，山楂赚得心里踏实。第二种是爱贪小便宜的老忽悠。山楂对这类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尤其是以前在他们手上吃了不少亏。面对这种大鱼，山楂觉得他只是变了个法子，讨回以往亏损的银子，所以这钱他赚得也心安理得。剩下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顶多算是冤大头，不识货的大傻冒，看上山楂摊上的石头。

在山楂的心里，他摊子上的石头不比早年的大枣黄瓜值钱。山楂是吃过苦头的人，他知道没饭吃的苦；石头怎么捂还是石头，不比窝窝头，揣在怀里捂暖了，就着凉水也能饱餐一顿。说到这个，他想起小时候满山的石头。父亲曾在采石场帮工，他给老爹送过饭，灰土蒙蒙的矿上分不清鼻眼，汗水和着白泥灰流进热气腾腾的热开水里。老爹说，这是加了味精的白开水汤。后来父亲走了，肺病，一咳一手血。山楂有时候在想，要是老爹不去采石场做工，就踏踏实实种地，现在是不是也能颐养天年了。山楂有时候会把自己和老爹对比，他希望儿子像自己，成为聪明的商人；但又有时候他希望儿子能像老爹，掌握点实际的生存技能，别也来捣鼓这“买”和“卖”。

山楂总觉得自己该给儿子立个好榜样。比如他应该在守摊的时候看些书、杂志，报纸也可以，这样儿子放学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可以给小家伙讲点世界上发生的大事。毕竟身为一家之主，不能像邻摊的妇女们一样呱噪些明星八卦，虽然他也蛮喜欢漂亮的女明星，但他觉得为了当个好榜样，他应该把讨论的话题放在大事上。是怎样的大事不重要，要紧的是能在儿子眼里有威严的，让他感觉爸爸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英雄，这样就够了。

但是他考虑的更多的，还是怎样赚更多的钱，把孩子送进更好的学校。从小城走出来的山楂还不能给孩子一个当地的身份；事实是，几乎没有人能留下来。即使留下来，也无法像本地的居民一样送孩子去好学校。到了考试的年龄，就要把孩子送回老家，送去和同乡的同龄人一起考试。儿子这么聪明，一定考得过的吧；可是学的东西不一样，似乎也不够努力，怕是考不过的吧。每次想到这一茬儿山楂就犯困，他再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而没有办法时候的最好办法便是打盹，在睡眠中解决一切，哦不，他的意思是逃避一切。水到渠成，船到桥头，不去想它，或许就迎刃而解了呢。想再多也填不了肚子，距离上次碰上大鱼，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吧，要是再做不成一笔生意，可能要开始愁房租了。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守在摊子后面，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膝盖上的杂志摇摇欲坠。左右摊位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左边摊位的女人其实是不喜欢右边摊位的女人的。左边的那位喜欢打扮，十只手指头戴满了各种颜色的戒指，她就活像个移动的展柜，说话时不停地撩头发托脸搓手指甲，生怕别人看不见她手上的红绿灯。右边摊位的女人节俭到吝啬，同一件外套从年初穿到年末，中午的盒饭吃完了还要往里倒热水，再盖上盖子使劲儿晃。她管这叫带了菜味儿的白开水汤。每次看到她喝汤，山楂就想到老爹的“白开水汤”。如果老爹没喝汤，他是不是现在还在呢。应该是的吧，山楂这样想着。

左右的女人们似乎不打算散去，山楂感觉他即使隔着眼皮，也能看清她们脸上的表情。那“红绿灯”在说些什么“去她的摊子上看看吧。”“菜味儿汤”可能手里拿着她摊子上的石头小样，说她摊子上的才是真正的好玉。“多买可以打折”是她们常用的技巧。好多次了，就这样把山楂的客户引了去，不过山楂不和她们计较，山楂等的是大鱼。山楂知道，只有大鱼才真正识货，才值得他的口舌。既然“红绿灯”和“菜味儿汤”要抢生意，便由她们去吧，山楂是要给儿子立榜样的男子汉大丈夫，他认为他是不能和女人们口舌的，如此便失了风度。

山楂打定了主意不睁开眼，是因为他从眼缝儿里瞄到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不是他在等的大鱼。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左右的女人们去抢了生意。不赚小孩子的钱，是山楂给自己下的规矩。

左右女人们的嗓音渐渐平息了下去，似乎又回到了各自的摊位。山楂摊子前的小姑娘还没走，还弯腰站在那里看石头。山楂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这位买主：穿着很普通，没有特别之处——那就属于第三种，冤大头。这钱是赚还是不赚，山楂有些不确定。

小姑娘打开自己的钱包好一番扒拉，似乎在算包里还有多少钱，是不是够买山楂的一块玉。山楂没开口，他想做成买卖，因为他需要交房租、需要供儿子上好学校；但他又不想做成这笔买卖，因为对方是个普通家庭里出来的小姑娘，不是他在等的大鱼。山楂知道，如果他赚了这笔钱，他可能心里会不安；因为他标出的六百六十六块六毛六的石头，本来就也是批发而来，无异于左右小摊上十块钱一枚的玉环。还有一小部分货，可能都算不上玉，充其量也就是好看的石头；而小姑娘相中的那块东西，正巧是这后者。

山楂心里更加堵塞了。他觉得他应该给儿子做个好榜样，他觉得他应该遵循他的“为商之道”，他觉得如果小姑娘是他女儿，他肯定会训斥她，怎么会想到花钱买这样一块不值钱的石头。这就像他会训斥儿子去买了菜市场上隔壁女人的甜枣蜜饯，连糖带水的大枣子，明明自家都卖不出去的大枣，儿子不肯吃，却一定要去买了旁人的家的枣子。

小姑娘拿着那块石头反复看，又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钱包里数出了票子，每一张都用食指和大拇指用力地搓过，点了两次，有点犹豫但又挺坚决地连带钢镚儿推给了山楂。

她为什么不讨价还价呢？山楂心里这样想着。可能是想留着六百六十六块六毛六的数字讨个吉利。山楂觉得他应该接过这钱，生意毕竟是生意，是不带情感色彩、你情我愿的买卖。既然她要买，又不还价，说明她是诚心想买。先前左边的“红绿灯”和右边的“菜味儿汤”也拉她去看过她们的石头了，她不走；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遂了她的愿呢。

小姑娘道了谢，似乎很开心，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块小破石头在手上比划。山楂不看她，他决定保持沉默不言语，他怕他一说话就泄露了想法。他决定就像往常一样坐守在摊子后面，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