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几年前的故事了。
小镇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而在那些夏天和冬天里,我总是陪着斑斑玩一种叫做文字拓展的游戏:
比如香蕉不是香蕉,是一种可以吃的东西;
足球不是足球,是中国人民永远赢不了的游戏;
上课不是上课,是一直无聊的四十五分钟;
鲁迅不是鲁迅,是只有真正的猛士才能朗读并背诵的全文;
陆游不是陆游,是春如旧,人空瘦的悲伤词人陆放翁;
红楼梦不是红楼梦,是斑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曹雪芹的章回体小说;
高考不是高考,是倒计时牌翻到0的那一天;
斑斑不是斑斑,是坐在我右前方45°的高个子的,懂围棋,能书画的瘦女孩儿。
这个游戏可以玩很久很久,不过不能让老师知道,因为老师不喜欢这些。老师们不喜欢的太多了,其中就包括不应该存在于那个年龄的小小的情感。不过斑斑真是个顶顶聪明的女孩儿,她的男朋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老师们一定都没办法抓到。
我大概听斑斑说起过那个男生,年龄比斑斑大,好像在挺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对上了眼,总之需要通过万能的网络来传递微弱的情感。斑斑很期待高考之后的生活,她的那种期待似乎超过了所有人,因为斑斑说,高考结束后,他会来找她。
我将信将疑。
我和斑斑依旧每天都玩那个游戏,越来越多的文字被我们挖掘出毫无节操的搞笑释意,然后一直到倒计时牌没法再次翻起,整个游戏就结束了。我不能记得再多了,好像那场考试也没有多重要。
我只记得就是一个普通夏天的假期,我每天清晨偷偷的爬起来看美洲杯的比赛,一天早晨,巴西队踢飞了全部点球,遗憾出局。我本想悲伤的睡一个回笼觉,结果接到斑斑的电话。斑斑说,你快来车站。
我问,干嘛?
斑斑说,给你介绍我男朋友。
我毫无兴趣,我当然不会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很快的洗了头发,那时候的头发可能有些杀马特,手掌那么长的头发,我尽力让它们服从我,干净利落的梳下来,而不是蓬松的盛开在头顶。我换了整齐的衬衫和笔挺的裤子,还用了一点我从没用过的古龙水。
我按照斑斑说的,去了火车站的天桥。斑斑就站在那里,她穿了米黄色的连衣裙,裙摆一直到她的脚踝,头顶戴着一顶大檐的遮阳帽。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纤细修长了。我从未见过斑斑这身打扮,尽管一切看起来很美,可我依旧很不习惯,甚至觉得她的服饰使她没有往日的朝气。
斑斑大概也受不了我文质彬彬的装扮,一脸鄙夷和嘲笑,说,我觉得你比他要更像我男朋友。
我不明所以,嗯?
斑斑说,你打扮的太整齐了,可以去见我父母了,哈哈哈。可惜我妈见过你,你穿的再整齐也没用。
我和斑斑站在天桥上最中间的位置,天桥是连接小镇南北最重要的一条通道。小镇太小了,被仅有的两条铁路分隔开,一条货运,一条客运。镇子上只有一趟列车可以去省城,同样也只有一趟列车可以把外面的人载进镇子里,火车是最慢的绿皮,好在从来都守时,像一个信守承诺的男子汉。每天早晨,列车都会轰隆隆的驶进镇子,天桥会因为火车的啸声上下颤抖。每当火车进站时,车站的广播依然会播放老气过时的《东方红》音乐。
像是在欢迎所有人。
虽然现在天已经大亮,但是时间还早,我和斑斑就靠在桥边,桥上的行人还不多,那列客运的火车也要等上一阵子,货运火车已经停在那一条铁轨上,车皮里冒着尖儿都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黑色煤矿。早晨的阳光温暖又温柔,我和斑斑可以在桥上看到很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和铁路一样穿过整个镇子;河的远方有一座寺庙,里面住着些和尚,只有庙会的时候才能见得到和尚,平日里去寺庙却从没见过,大概是躲着所有红尘吧;再远有一座山,独特的长着七个山尖,若是入了山中,还挺巍峨气派,带着七这个数字的,都多少沾着点七仙女的传说,不过在那曾是抗日战场倒是真的,少时能在那挖出子弹壳。
斑斑在那看着远处,嘴里一直默念着什么。我好奇的看她,她摆出一副再看我就把你吃掉的表情,我无趣的耸耸肩,表示你神经病吧,一切随你。
斑斑忽然咧着嘴笑,对我说,我在背他的手机号码。
我瞥了斑斑一眼说,神经病,存起来就可以了。
斑斑摇头说,不,记下来好一些,比如手机不在身边的情况,总得有一个可以联系到的人。
我更无语了,只能对她说,你可以记下我的,比如在镇子里你走丢了,我能去救你。如果你真的能走丢,那么他一定也会走丢。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妥,但是斑斑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她的目光越来越近,嘴角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她的鼻尖几乎快触碰到我。她突然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男朋友?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心中想着,好像真的如此。
突然在远方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接着绿皮火车稳健又沉重的驶了过来,轰隆隆的碾着空气和风,带着整个桥面都在震动。
斑斑变的很兴奋,眸子里透出清澈的光芒,继而那光芒又迅速消散,换做一个恬淡的笑容。斑斑眉眼弯弯,淡淡的说,这将是难忘的一天。
斑斑突然拉着我的胳膊往桥下跑,此时已有了些行人在桥上来往,我和斑斑似乎是逆着行人的方向跑着,桥下的人更多,多是来接站的人群和来往车辆的载客司机,他们把一小块出站口堵得严严实实。人声嘈杂,火车也在咆哮,桥上往下的阶梯太长,斑斑跑在我前面,我能清楚的听到斑斑轻薄的凉鞋底与路面轻轻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斑斑有些累了,微微的喘着气,她忽然对我说,来玩文字游戏,难忘的一天是什么?
她气喘吁吁,文字连同着娇喘气息一块的蹦出来。
我思考了几秒钟,说道,难忘的一天不是难忘的一天,是巴西队输球了,火车依旧准时的进站,我陪着斑斑一起跑,去迎接一位遥远的人的那一天。
我不确定斑斑是否听得到,因为我刚刚开口,车站的大喇叭便开始播放《东方红》。浑厚的男声苍劲豪迈,响彻一个小天地。斑斑似乎也没听我说话,一直往前跑。穿过拥挤的人群,眼前依旧是成排的人群,他们是从车上下来的旅客。
每一位旅客都是行者,无论是到来还是归来,都载着满满的风尘和故事。斑斑趴在出站口的铁门上望着,好像她能在人群中快速找到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
斑斑说,不能说素未谋面。我觉得我能认出他。我也听过他的声音,我可以给他打电话,或者他会先打电话来。
斑斑怕我听不到她的说话,所以她近乎喊着把那些说出来,但是她的眼睛从未转向其他方向,像是在寻找一个只有她自己才在乎的宝藏。然后空气变得越来越安静,阳光变得不温柔,像是燃起了怒火,把所有的热量都抛下来,一股脑的砸在地球上,砸的地面沸腾,人群散去,鸟儿喧闹。
斑斑终究什么都没等到。她略带失望的坐在出站口的台阶上,我试图安慰些什么,她试图解释什么,两人也都是动了动嘴唇,又相互谦让的示意对方先说。最终谁也没有说话。斑斑也没有打电话过去,我无法探究她的内心,但是我忽然很难过,因为斑斑背过一串号码。
斑斑说,算了,那么远,不来就算了,我打电话也于事无补。
我带着斑斑去吃早饭,车站附近的早餐已经开始叫卖,没有文化特色的平凡叫卖带着热腾的蒸汽婉转的飘出来。镇子里就只有一所中学,安静的立在宽敞的马路尽头,沿着车站门前的路笔直的走过去就可以到达。
斑斑说想吃学校附近的包子。那的包子我们已经吃过三年,味道绝佳,离开学校时都恋恋不舍的想着,以后一定会常回到这里。其实实际上已经挺久没来过了。但是包子的生意会依然红火,学校里的学生们永远存在,学校永远都在,只是我们走了。
那几日学校的准高三们还在苦逼兮兮的上课,朝五晚九,可能和所有地方的学生一样累,但是总是受制于小镇的教育水平,即使最好也未必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我和斑斑走过去,一路上都见得到赶着去早自习的学生们,穿着松垮的校服裤子,上衣随便的绑在腰上,男孩女孩们肩并肩,又警惕的走着。包子店里也都是学生,即使是夏天,店内依旧热气腾腾,生活平凡的一如仙境。男孩吃掉女孩剩下的包子,起身付了钱,独自走掉了。男孩推门而去,像是奔向了另一个世界,时间滚滚,在炎热的空气里翻腾。女孩抱着书包,眼里满是疲惫的望着男孩离开的背影,心里算计着男孩走出的距离。女孩尽量让自己和男孩的距离适中——不会被老师发现,又可以看得到男孩夏天里脖颈上翻滚的汗珠。女孩独自离开,融入燥热的空气中。
斑斑忽然说,你决定去哪了么?
我点头。
斑斑叼着包子的嘴忽然沉默,可是立马又说,能考得上么?我们。
斑斑报了一所很远的学校,她向来成绩不错,也可能是想要找她那个食言的男朋友。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在哪,长什么模样,像一个神秘的无脸男。无脸男在斑斑报考的大学那边?我不知道。
我报了一所省城的大学,没办法,成绩所限。不过也并不可惜,我一直觉得镇子太小了,能走出去就好。
斑斑说,以后你会觉得镇子越来越小的。
斑斑似乎还沉浸在那位消失的男朋友的悲伤里,或许是她试图掩饰,跟着我扯东扯西,也可能她并没有太悲伤,一如我清晨见她是那样,带着淡淡的笑。我把斑斑送回家,也许她家里的人还没醒来,阳光把低矮的屋檐晒得温热,麻雀站在灰色的石瓦片上不停的叫。即使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一幅不错的画面,在一个夏天的清晨,我把斑斑送回家去。
但是那一个清晨,好像一个生命周期那样漫长。斑斑即将走入那扇低矮的门,忽然又回头叫住我,咧着嘴角露出一个大咧咧的笑,双眼眯成缝隙,两条清瘦的胳膊相互展开,斑斑说,抱一个吧。
我和斑斑拥抱是常有的事,开心的时候会拥抱,难过的时候会拥抱,恶作剧的时候也会抱在一起。但这一次,斑斑似乎在进行一个极其郑重的仪式。她张开双臂,阳光透过嫩绿的柳叶洒在斑斑身上,留下一粒一粒的斑斑点点,又带着阳光暖黄色的光辉。像一个美丽的女神。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倒是宁愿斑斑像往常一般,跳过来扑住我,再用双臂挂着我,那样我会习惯一些。
斑斑看出我的窘态,笑着说,怕什么,丢不丢人。
然后那个夏天便结束了,斑斑总是念叨着空时和我一起去寺庙里拜佛许愿,为高考祈福,但也因为各自忙碌,没有机会。那是一个短暂又忙碌的夏天,总有些人不断地离散,聚会,喝酒,接风,践行。
我离开的时候,也没见到斑斑;斑斑离开的时候,我早就离开了。
再见到斑斑是在我过生日的时候,这都源于之前的玩笑话,我好像同斑斑说过,等我过生日时便去见她的话,大概因为是无意间的话语,连我自己都要忘记了。怎料斑斑突然打电话来问我,你几时过来?
我决定去赴约了,提前安排好了行程,又买了车票。无奈生日偏偏撞上了期末考,又只得退掉车票,取消计划。我告诉斑斑,我不能去找你了。
斑斑答应的爽快,没说其他。
期末考结束后的那晚,我和几个狐朋狗友去喝酒庆祝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假期,那时已经入冬,大雪下了厚厚的一层。那几天的雪特别大,智能手机上每天都推送大雪的消息,好在室内温暖,饭店里的暖气不足,老板加了那种小火炉,散发着暖色的温度。玻璃上薄薄的一层蒸汽,外面贴着老旧的Merry Christmas的贴纸,门外的小圣诞树也已经被大雪压得趴在地上,老板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元旦做准备,在门口用粗的荧光笔写新年快乐的字样,一切都乱哄哄,两个节日结合的乱七八糟。
我忽然接到陌生的电话,我带着三分醉意接通电话,那边传来斑斑的声音,斑斑似乎带着一丝怒气吼道,你大爷的你去哪了?我在你学校这儿,快来找我。我借别人手机打得电话。
我立马清醒了,外面还下着大雪,我跟饭店里的酒友们告别,又举杯喝掉一杯酒算是赔罪。出了饭店,夹着雪花的风让我立即来了精神,天儿真特么冷!
我完全不知道斑斑会来,我告诉她我不能去找她的时候,已经买不到火车票了吧,千山万水,迎着风雪,但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斑斑的学校那里可能有比较温暖的气候,她穿着最厚的衣服回来,怕也抵挡不了北方的寒风,她怕我找不见她,于是她就一直站在学校门口。
斑斑嘴唇被冻得发白,她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寒冷,见了我兴奋的说,我陪你过生日哇。
风太大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也用尽力气喊回去,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来?
斑斑得意的喊道,有人说去很远的地方找我,但是他没来,那我就去找他吧。我的手机没电了,还好我记得他的手机号码。
我忽然开始怀疑,斑斑那个远方的男朋友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许他真的是一位无脸男。
我当然不清楚是否真的如此,不过我记得那一天,漫天大雪,智能手机上反复推送者会有大暴雪的消息。好像北京下雪了,好像南方也在下着雪,听说家乡的镇子也有大雪。好像全世界都下雪了。
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覆盖城市和村落。我对斑斑的所有情感,经过了很多个夏天,安稳的睡在这场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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