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子黄时,一连地落了几日雨。
夜色渐深,一整座姑苏城,拥雨枕河而眠。鱼儿圆睁着闭不上的双目,安静地沉在河底。
城外寒山寺的钟声,在空濛的雨夜里由远及近,惊扰了世俗的好梦。
黑暗中,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雨后初霁,天色清新。沿河的垂柳,在微微晨风里更显身姿婀娜。爽嫩鲜翠的叶子尖尖上,坠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儿,欲滴未滴。一只雀儿忽地跃上枝头,啼叫两声,又扑啦啦腾空而去。水珠儿受了惊吓一般,颤颤地,“啪嗒”掉落,瞬间失去了踪影。
一顶素色小轿,轿夫步履匆匆,避开了大街,专捡人迹稀少的小巷里去行,仿佛赴一场不便与人道的约。曲曲弯弯地绕了些石路廊桥,兜兜转转地过了些粉墙黛瓦,停在一条绿荫掩映的幽深巷子前。
布帘一挑,一位黑纱遮面的雍容妇人款款地步出轿门。她踌躇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独自往那曲折迂回似无尽头的巷子深处走去。
二
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满庭芳草萋萋。
再也想不到,这般清雅之处,竟是一间食肆。
食肆主人声音甜糯婉转,一口吴侬软语,柔和中带了几许妩媚,男子一听,难免地飘飘然骨软筋酥,便是女子听了,也都该打心底里叹一声自愧不如。可是这般的妙人儿,却从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每有食客到,只小丫鬟捧了茶水笑脸相迎。
客人一边呷着香茶一边静静等候。
这隐藏在巷陌中的无名食肆,只有一道菜。但凡来此的食客,只为一道菜。这一道菜,需经老板巧手亲自料理,方能尽得其真味。
妇人踩着雨后湿滑的青石路,有些艰难地行走。石板罅隙里,厚重黏腻的青苔散发出年深日久的诡秘气味。她穿过幽长巷陌,停在最深处的一间院落。
院内几丛高大的夹竹桃,如柳似竹,非柳非竹。枝头上灼灼红花探出墙外,带着妖冶的诱惑,如蛊似咒。
妇人透过遮面的黑纱,四下里看了一看,伸出手,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三
入了雅间,摘去面纱,原来是位上了些年岁的美人,肤如凝脂,乌发云鬓,眼角眉梢虽带些岁月风霜,却是余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必是位绝代佳人。
她坐得拘谨,不时地旋一旋雪腕上的翡翠镯子。
花梨木的桌面上,色泽如玉的天青瓷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白毫隐翠在水里浮浮沉沉,空气中,一缕茶香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梅夫人,你可是第四次上门了。”食肆主人隔帘开口,语调无悲无喜,“我这里的规矩,你是懂的。”
“是。”妇人眉头微蹙。
“那么,你可想清楚了?”
妇人低头绞着手中绢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主人冷眼旁观,知她内心必是挣扎,不由冷笑:“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不!我……我不悔!”妇人抬起头,身子颤了颤,又垂下头,目光落在腕间的镯子上,口中复喃喃:“不悔,不悔。”
“如此甚好。”主人声音缥缈远去。
不多时,珠帘被一只素手轻撩开,几名丫鬟娉娉袅袅鱼贯而入,水晶盘,白玉碗,犀角箸,一一地摆上来。
揭开水晶罩,异香满室,那被唤作“梅夫人”的妇人眼睛陡然一亮。
便是此间的招牌菜——西施鱼。
四
“昔年,越王勾践败于吴,遂献美人西施于吴王夫差,以乱其心神。灭吴之后,越王又以西施为红颜祸水,将其沉入江中。西施含冤莫白,血肉幻化成鱼,其肉细嫩,其味鲜美,女子食之可增媚态。”
旧客新宾,不论是否已然知晓,皆须听完主人娓娓道尽此鱼来历,方可举箸。
盘中鱼肉,斩头去尾,剔尽鱼骨,已辨不出本来面貌,只成孔雀开屏之状铺陈,一片一片,薄如蝉翼,与水晶盘子相映成辉。
这鱼肉,不知食肆主人以何种方法烹调,不见任何调料,却又非生脍,分明是熟了,又透明之中粉色隐隐,观之,若少女肌肤,十分地赏心悦目。嗅之,半点腥气也无,倒有几分似兰似麝非兰非麝之香,不由分说地钻进鼻腔散入毛孔,酥酥地醉了筋骨。
梅夫人颤着手,夹起一片鱼来,急急地纳入口中,竟是失了芳仪。
鱼肉碰着舌尖,一触即化,鲜甜嫩滑汁液在口腔中迸裂、四散,喉头不能自持地吞咽,吞进五脏六腑里去,与自身血肉融为一体。
一口一口,欲罢不能。
帘后红影绰约,那是食肆主人着了一袭艳丽红袍倚门而望。
看惯了客人贪婪丑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夫人且慢些用,来日方长。”
五
“夫人好阔气!”
一匣珠宝,华光夺目,主人看亦不曾看,便着丫鬟收下。
这西施鱼,鱼惊人,要价更是惊人。
初次来食,需纹银百两;再次来食,需纹银千两;三次来食,需纹银万两,依次而类推之。试问有几人能负担得起?却从未断了客来,入得门者,皆有因果。当然,若是肯拿别的来换,也非不可,只看在主人眼中值与不值了。
这位梅夫人,乃是城中首富梅老爷的原配。两人青梅竹,以一只家传的翡翠镯子作聘,成了一段天赐的好姻缘。也曾耳鬓厮磨鹣鲽情深,一起捱过了穷苦时日,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所谓“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梅夫人年岁见长韶华不再,男人却春风得意如日方中,心思便滴溜溜地转去了别处。两月前,第四房姨太太已然进了门。
梅夫人便成了这食肆的座上宾。
得了妙处,来了一回又一回,一回比一回携来的钱财多,也眼见得一回比一回地容光焕发烟视媚行。若是隔些时日不来,便觉周身乏力气色倦滞。
渐渐地心知不好,却忍不得。
“听闻贵府的三姨太前些日子不慎落入河中,丢了性命。”主人似无意提及。
餐闭,呷了香茶漱口,自是要闲谈消食的。
“呸!那狐媚子贱婢,她活该!”梅夫人恨恨,复又笑了,“老爷已厌了她,死便死了吧,落得清净,谁要她仗了青春貌美便肆无忌惮?”
“唔,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
“可不是?”
皆笑了,不语。
六
“许多年前,有一对赵氏姐妹,已然天资卓绝,仍不肯满足,不知受何人指点,寻至我这店中,又苦无银两,终是一狠心,舍了一生子嗣,换去我数片西施鱼,一别经年,竟不知后事如何了呢?”
食肆主人咯咯笑着,听得梅夫人心惊。
这一回来,她身无分文,数年积攒下的私房钱并珠宝首饰均已换了美味惑人的西施鱼。
“那么,你要拿什么来换呢?”明明是寒入骨髓的语调,却甜软清润得如同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莲子羹,教人沉沦。
……
“可知城中首富梅家遭了难?”
餐闭,呷了香茶漱口,自是要闲谈消食的。
“是么?”食肆主人隔帘轻叹。
“那样煊赫的梅家,怎的就落得家业飘零子孙死散呢?只剩下梅老爷与梅夫人,也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只要老爷心系我一人,我什么也肯!”言犹在耳。
说到底,这女子,是傻还是怔,是痴情还是绝情,是执着于皮相还是忠贞于内心呢?大约,也只有那些食入肚腹深入骨血的西施鱼知道了吧。
帘后红影绰约,一袭艳丽红袍下,赫然裹着一具森森白骨。白骨开口,一把甜糯婉转的嗓音,直教人心醉神迷。
“陈夫人,多日不见了。”
……
姑苏有鱼,肉细味美,据云系美人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妇人食之可增媚态。每食,必损,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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