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

作者: 微微田田 | 来源:发表于2016-10-26 19:33 被阅读1067次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祖爷爷仍在之时,总谆谆教导子孙,曰:“众生平等,世间万物,皆可成仙。”

    或是被动成仙,譬如受仙人点化,被仙气感染,吸天地精华,服道家仙丹,皆可使之成仙。

    或是主动修仙,假若有仙缘慧根,诚心奉道义,主动修正法,平素行善事,或可自修成仙。

    “说起这邓林啊……”那个传奇的家族故事,祖爷爷每每念起,总是这样开头。

    祖爷爷是一株桃树,修了许多年,修成一只桃妖,又修了许多年,仍是一只桃妖。

    这整片林子皆是桃树,随祖爷爷修了许多年,修成漫山桃妖,又修了许多年,仍是漫山桃妖。

    花开时节,妖气萦山,十里芳菲,灼灼其华。

    祖爷爷捻须长叹:“修仙本属逆天,非经种种磨难考验不能成,是为历劫。”

    听闻天界最大的那个仙,历了三千劫,始证金仙,又历了万劫,方成玉帝。

    祖爷爷掐了指,满目笑意:“还差一劫,老朽便可飞升,做一小小散仙,不求位列仙班,但求逍遥自在。”

    “那与妖又有何不同呢?”阿曜努力地抬头,仰视祖爷爷。

    “妖就是妖,仙就是仙,妖与仙,所隔如海山,所别如云泥。”祖爷爷温暖粗厚的掌心,轻抚阿曜头顶,目光慈爱,神情肃穆。

    阿曜懵懂,但祖爷爷说了,他便信。

    那一年,他不满百岁,元神未定,半化人形,初初的俊俏少年模样,却是头上顶着枝杈,脚下拖着根须,零零碎碎,窝窝囊囊,连妖也只算得低等妖,但祖爷爷最疼的是他。

    “阿曜!阿曜!陪我一同去看落日吧!”一只青色的小鸟儿,扇动双翅,盘桓在阿曜头顶,啼叫不停。

    这只青鸟,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只知为猎人所伤折了羽翼,自云端坠落,跌落在阿曜脚下,昏迷不醒。树对于鸟,总归是有几分天性里的爱怜庇荫的,何况这鸟儿又命悬一线。阿曜动了恻隐之心,慌得去央求祖爷爷为它医治,又将自身枝叶缠绕,在肩头搭了遮日避雨的一巢供它栖身。青鸟苏醒,第一眼看见的是阿曜,便跟定了他。

    “吵死了吵死了。”阿曜捂起耳朵,不耐烦听它啁啾鸟语,青鸟亦有脾气,伸了嘴来啄他一片叶子。

    “哎呦疼疼疼……”

    到底被拖着一同去了山顶。

    眼前落日一轮,半照山间,头顶流光飞霞,彤云万里。山阳四野浅金漫染,山阴一片暗红影藏。一道山瀑,如玉虹悬在阴阳之界,飞流直下,落在山石处,溅起的点滴,如初茫微雨,润了残阳流云。又随山石下穿,形成碧幽一潭,潺潺水声入耳,心神亦明澈如镜。

    青鸟伏在阿曜肩头,眼中一片迷离,似是痴醉。

    阿曜粗枝大叶,自幼混迹山中,从不曾留意此等景色,如今被青鸟强逼了来,也不由眼前一亮。嘴上却不肯认输,只低声咕哝:“有甚稀奇?耽误了小爷睡觉,走了走了。”

    作势往回走,又被啄了,一下一下地啄,倒有些痒酥酥的疼。脖子微微发热,阿曜心念间似隐隐有所动,又不知所动的是什么,只得四下里胡乱去张望,草草掩饰。

    怎的?山瀑间有暗影晃动?阿曜揉了揉眼睛。

    “阿曜!”原是祖爷爷遥遥招手。

    阿曜应声飞身跃下,欲凌波而渡,不料想被自己脚下根须绊了一跤,结结实实摔在碧潭之中,溅起水花一片,好不狼狈。

    青鸟见阿曜蠢样,又是白眼嫌弃又是乐不可支,就地雀跃打滚叽喳乱啼。连祖爷爷亦忍俊不禁,花白胡须乐得颤颤巍巍。

    “祖爷爷,明日您便要去了么?”暮霭沉沉,阿曜躺在草间,枕着手臂仰面看天。

    “是啊,只需渡得此劫……”祖爷爷亦仰面,目光穿越过辽远天空,难辨喜忧。

    祖爷爷早寻了离此地数百里外的一处隐秘山洞,翌日,便只身前往。临行之前,他一再叮嘱族中子弟,雷劫凶险,万不可跟随而来,免受牵连,众人皆喏喏遵守。

    数日之后,祖爷爷音信全无,大家到底不放心,待要进山去寻,却见阿曜急急跑来。

    阿曜说:“那日,我偷偷随祖爷爷进山,渡劫之时,山中天火忽降,化作电光,电光火石之后,祖爷爷飞升而去。”

    是了是了,众人眉开眼笑额手相庆,祖爷爷终是成了仙!族中终是有了仙!

    无人留意,阿曜神情之间,与往日不同。


    月满花楼,丝竹声慢调笑不绝,莺歌燕舞春色无边。

    西阁廊前,窗开半扇,窗内烛火明明灭灭,很是旖旎暧昧。

    名唤姣娘的卖笑女子,一面缓摇了幽香袅袅的牡丹团扇,一面款摆了盈盈一握的杨柳纤腰,软罗轻衫,媚眼如丝,斜斜依偎在男子怀中。

    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慵懒地坐在软塌之上,身倚阑干,披散了一头泼墨青丝,半敞了一袭织锦华袍,神情颓靡。他一手揽过姣娘香肩,一手擎过青瓷酒壶,半眯醉眼,仰脖,便是半壶烈酒入喉。

    月华如水,遥映着青衫少女瘦削苍白的面孔。她立在窗下,仰起头,倔强地看向楼上的男子:“阿曜,随我回家!”

    “曜公子,你家小娘子又来寻了。”姣娘稍探出半边身子,拿团扇掩了口,嘻嘻轻笑。

    男子皱眉,一脸嫌恶:“由她去!”

    “阿曜!阿曜!”楼下的少女呼唤不停。

    男子终是起身冲至窗前,俯视那少女,一个“滚”字出口,将少女还未及浮现的一丝笑意凝在面上。随声而来的,是一只凌空掷下的酒壶,不偏不倚正砸在少女额前,少女光洁的额头,瞬间现出一片青紫。半壶残酒,污了衣衫,又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一地碎瓷间。

    少女捂住额间痛处,蹲下身去。一滴一滴清泪,混在残酒里,辨不出是酒是泪……

    “走了。”

    楼上的姣娘收回探出窗外的身子,转得头来,轻摇团扇,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何苦如此?”

    不知说的,是那失落离去形单影只的少女,还是这失魂酒醉存心掩饰的男子。

    “由她去吧!”他无力地挥挥袍袖,又催促姣娘上酒。酒到了,便只管抱坛痛饮,醉生梦死。

    他避她不见,想来,已有三百年了。

    三百年来,他游戏人间,浪荡度日,肆意挥霍着原本不属于他的,一只妖的所有。

    回家?三百年前,最疼爱他的祖爷爷归去那一日,他的心,便已无家可回了。

    想到祖爷爷,阿曜又猛灌一大口烈酒,顿时如赤焰翻滚,烧灼得胸腔内一阵刺痛,他蜷起身子,剧烈咳嗽。一股温热腥甜液体,忽地喷涌而出,洒在织锦白袍之上,绽放成大朵大朵艳丽桃花,妖异非常。

    姣娘面色一沉,丢开团扇疾步过来,伸手探他鼻息,又悬指搭他心脉,顿了一顿,她缓缓道:“桃妖,你气数将尽了。”

    “是么?”阿曜平静地抹一把唇角血迹,仰面躺倒在软塌上。烛火摇曳着,鲛纱帐上绰绰的暗影晃动,眼前,恍惚又出现落日余晖红霞烟云,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一身湿漉漉地躺在碧草间,慵懒安闲,祖爷爷与青鸟在身旁,欢笑正酣。

    那一年,他未满百岁,蠢笨无能。否则,他怎能眼睁睁看祖爷爷受天火灼身却无能为力?

    阿曜的身子猛地绷紧了。

    那一日,说不清是何缘由,他终是罔顾了祖爷爷叮嘱,悄悄尾随他进了山。

    如祖爷爷所言,修仙,乃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天降的劫,渡过了,便寿与天齐,渡不过,因阿曜年幼,祖爷爷并不肯直言其状,但他从族中叔伯口中多少得悉一二。

    所谓渡劫,倒莫若说是“躲劫”。

    朗朗晴空里,没来由的狂风肆虐,山间飞沙走石草木萧萧,一片肃杀之气。轰隆一声,一团天火从天而降,立时化作万道雷光,似无数利剑迎头劈来,须臾间便将山头生生砍去一角!

    它在寻找!

    阿曜伏在乱草间,呼吸急促,冷汗淋漓。

    很快,雷光便找到了它的目标,直直地往祖爷爷隐身的洞穴劈去!头顶虚空里,一声厉喝传来:“邓林妖,冥顽不灵,也敢妄想成仙!”只见残肢乱舞,血肉横飞,祖爷爷化作原身,在烈焰中痛苦扭曲,瞬间便成枯木焦炭。罡风卷来,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灰飞烟灭!

    “祖爷爷!”阿曜心如刀绞,从乱草间跌跌撞撞起身,踉踉跄跄奔向那洞穴。一只青色大鸟凌空掠过,猛地将他扑倒在地,罩入羽翼下,他奋力挣扎,却被缚住四肢动弹不得。

    一道雷光险险地劈开身侧山石,火星迸射,枯草燃烧。

    青鸟仰天长啸,声彻云霄。

    虚空里静了一静:“是你?”又厉声道:“云衣,你待怎样?”

    “我在,休想伤他!”青鸟口吐人言,声音婉转却语带铿锵,“若有失,我自一力承担!”

    一声叹息:“罢!”

    风停雷止。

    大股大股温热的液体自胸腔中喷涌而出,阿曜眼前一黑……


    “阿曜!阿曜!”

    耳边有女子声音柔柔唤他。

    头痛欲裂,通体沉重,阿曜糊涂了,不知身是何处。

    一张清新婉丽的脸出现在眼前,瘦削,苍白,气息如兰。见他微睁双目,那张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慌乱。

    “是你?”阿曜眼中一亮,旋即,又暗淡下去。

    房中暖香浮动软塌安适,全不似三百年前那一晚的月清星冷山风粗砺,但他悠悠醒转,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她。

    那时,他恨恨地盯住她:“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之怨愤,之狠戾,令她心惊。然而她,却仿佛真是问心有愧一般,并不敢直视他暗夜之中凌厉眼神。

    但他咄咄逼问,她不得不缓缓开口。

    “我叫云衣,乃是西王母座下青鸾神鸟,专司信使之职。那日我奉命去东海送信,途中见一座山上桃花开得妖娆,便化作凡鸟模样,按下云头欲玩耍一番再上路,不料竟为猎人所伤,险些丧了性命。”她垂下头,“阿曜,你救了我,我……我舍不得走。”

    她盈盈欲泪的模样,叫他心头忽地一软。

    “你是仙?”

    “唔……是。”

    阿曜立时又忆起了白日间的惨烈情状:“那你可曾受五雷轰顶之劫?”

    “阿曜,我……”

    不待她分辩,他便跳起来,语无伦次地嘶吼:“他认得你!他认得你!你来了他便走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捉住她瘦弱双肩大力摇晃,“你救了我,那你为何不救祖爷爷?你为何不救?”

    云衣默然不语,她怜恤他悲痛心境,祖爷爷医过她的伤,若是可以,她豁出命去也是要救的。

    阿曜跪倒在山石与乱草间,潸然泪下。他拼尽气力,胡乱地捶打地面,一拳一拳,绽裂的皮肉血迹斑斑。每一拳,都似砸在云衣心头,伤在他身,痛在她心。

    直到他力竭倒地,她终于可以拥他入怀,一如当日他对她一般,庇荫爱怜。她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柔情似水,轻梳他乱发。因了她度他的仙气,他死而复生,且增了数百年修为,已化作清隽男子,只是尚不自知。

    “阿曜,你可知晓邓林由来?”

    阿曜眼前,又出现祖爷爷音容笑貌,他捻起长至曳地的白须,絮絮地念叨起那个遥远的传奇:“说起这邓林啊……”

    相传上古时期,大荒之中,有一高耸入云之山,名曰成都载天,山中有一身强力壮之人,名曰夸父。夸父登上山顶,见一轮红日高悬中天,很是夺目,便欲伸手取来把玩,谁知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夸父硬是执了杖逐日而去。他攀越过重重高山,跋涉过大江大河,到底追上红日脚步。“哈!”夸父上前捉住它,朗声大笑,笑声震天动地。红日灼热,他忽然觉得渴了,便低下头去,一气饮干黄河与渭水,仍是不够,再抬头,却发现红日已趁机逃脱,一路远去。他生气了,又大步奋力去追,终因口渴与疲乏,渐渐力不从心。他不甘,遥指天际,怒道:“我不信捉不住你!”言罢,夸父不支倒地,化作一座比成都载天更高的山,拦在那日头东升西落的半途中,手中的桃木杖掷出数百里外一处山中,化作邓林。

    阿曜忽然心中一动,看向云衣。云衣点点头:“不错,此处正是夸父山。”

    阿曜仰面看向夜空,遥遥星河在上,神秘莫测,耳边是云衣幽幽的声音:

    “阿曜,你要晓得,没有什么能逆天而为的。”

    他原是不晓得的,如今,他晓得了:夸父逐日,在邓林桃族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是勇士传奇,在天界诸仙俯瞰众生的余光里,是自不量力。原来,祖爷爷错了,众生并不平等,有些生灵,人或非人,从一开始,便没有成仙的可能!信的什么道?修的什么法?全是虚言!尽是诳语!

    晨曦微露,阿曜不辞而别了。

    佯作睡去的云衣睁开眼,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天的尽头,与隐隐一线鱼肚白光融为一体。她缓缓站起身,掸净青色衫子上的浮尘,她要代他回去,做一个交代。

    数日之后,化作阿曜模样的云衣告诉邓林桃族:“那日,我偷偷随祖爷爷进山,渡劫之时,山中天火忽降,化作电光,电光火石之后,祖爷爷飞升而去。”

    之后,她倾尽所有来寻他。

    滚滚红尘中,有心避一个她,多难?

    茫茫人世中,有心寻一个他,多难?

    “云衣,心愿达成之日,便是你悔恨之时。”当日在天庭,王母的话,她懂了。

    她终是寻得了他,而她朝思暮想的他,缠绵病榻,气数将近。

    他向她伸了骨节苍白的手,面上流溢着如稚童般纯良干净的微笑:“带我回家……”


    尾声

    姣娘俏生生地倚在门边,轻摇团扇,目色怅然,她说:“每个流连尘世的妖或仙,都有他不肯离去的情由,每个不肯离去的情由,都有他不能开解的执念。”

    夸父的执念是摘日,哪怕拼到生命最后一息,亦要与天争个高下。

    祖爷爷的执念是成仙,哪怕明知有千难万劫,亦要追随先祖夸父脚步,与天赌个生死。

    阿曜的执念是祖爷爷之死,哪怕在尘世的浪迹里苦痛颓败,亦不能原谅那个天,那个天上的仙,那个惦念着天上仙的自己。

    云衣的执念是阿曜避她不见,哪怕毁去数千年修为堕入凡间,亦决意寻到那个他,带他回家,回到他们单纯快乐心无杂念的曾经。

    姣娘的执念是什么?谁知道呢。

    她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花楼上,轻摇团扇,迎来送往,语笑嫣然,阅尽人世沧桑。

    偶尔地,她也会离开一段时日,去遥远的地方,访一位老友。

    山间竹屋,柴扉两扇。

    石桌上一壶清酒,两只玲珑玉杯,山风徐来,醇香氤氲。一片桃花瓣,透着宛若初生肌肤一般的粉,娉娉袅袅地,旋转着,舞动着,落在杯中,浸入琥珀色的液体,滑过一片温软的唇,入喉,入心,又不动声色地,浮上微醺的双颊。

    “我已等了他三百年,何妨再等他三百年?”

    双颊微红的青衫女子,一双含情目,流连在一株似枯非枯的残木上。

    与她对面而坐的女子,仰头饮尽杯中酒,缓缓道:“云衣,你醉了……”

    姣娘的故事在这里呦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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