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呸!山下的凡人,就读这种东西?”一弯蛾眉倒立,扬手便将那册子丢出门外。回头看了一眼书案后正襟端坐的那位,仍不解气,伸出一根玉葱般的纤指戳点他额头:“尽沾些凡尘的鄙陋蚩拙,再不学好!”
“夫人教训的是,为夫不敢了。”当即便起身认了错,垂首施礼,细语绵言,十足十的诚恳,唯低垂的墨色眼眸深处,藏一抹隐忍笑意。
女子“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自顾自行至轩窗边。窗外漫山莺飞草长花开灼灼,窗内佳人款款落座对镜梳妆。
镜中映出她的脸,雪肤乌发,花颜月貌,美目流转间尽显娇俏伶俐。缓缓出现在她身后的另一张脸,亦是面如冠玉,俊美不凡。任谁见了,也该叹一声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他将一双修长温润的手亲昵地抚在爱妻肩头,眼中满含似水柔情:“我的蓉儿真好看!”
“比月宫里的嫦娥如何?”她唇角微翘,略带戏谑。
“别如云泥!”替她将一支碧玉步摇斜插在鬓边,正色道,“你是云,她是泥。”
“胡说!”她作势打他,面上明媚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却被他顺势捉住皓腕揽入怀中:“夫人妆扮得这样美,为夫不一亲芳泽岂非憾事?”
“好没正经!”红了脸推开他,“嫦娥姐姐生辰将至,相熟的姐妹约了去为她庆贺,少不得要欢聚几日的。”
他顿时诧异:“嫦娥生辰又到了么?不是前些时日才去贺过?”
“那是麻姑姐姐。”说话间,她已衣袂翩飞飘出屋外。他疾步追出去,满腹委屈地喊:“蓉儿你又丢下我一人!”
“夫君好好守山护家,为妻去去便回!”
她驾了云头,在半空里咯咯娇笑,似想起什么,又自云中探下身子,正色叮嘱道:“阿芜,我离家这几日,你切不可胡乱行事。”
“为夫记住了,蓉儿,你早些回来。”
眼见她腾云御风而去,在天边失了踪影,方恋恋不舍回转山中。
二
“蘼芜!你出来!”
蓇蓉叉腰站在一片竹林外,横眉立目,怒气冲冲。
枝头竹叶纷纷而下,林中席地而坐对弈正酣的二人皆惊出一身冷汗。
白发老者一跃而起,扯住年轻男子衣袖便往外推,谢客之意溢于言表:“速速随那丫头回去,免得又来祸害老朽这竹林!”
蘼芜起身,拱手揖礼:“黄雚仙长当真见死不救?”
黄雚一捋胸前长髯,绷脸道:“不救!”
蘼芜扶额叹息:“如此——死便死吧!”一脸凛然赴死的表情往林外走去。身后传来压低了的声音:“好言认错,那丫头的脾气,咳咳……”
“蘼芜,我临行时如何嘱咐于你?”一只脚刚迈出竹林,便被蓇蓉揪住耳朵劈头怒骂。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哎呦疼疼疼……”
却又弓下背脊去迁就爱妻,好使比自己矮出一头的她,揪得不至于太费气力。
在他看来,她恼的,实非什么大事。
蘼芜与蓇蓉,本是天帝园中仙草,自幼生在一处,年貌相若,性情迥异,蘼芜温润如玉,蓇蓉暴烈似火。日子打打闹闹地过去,情根丝丝缕缕地缠绕。天帝素喜这两株仙草香柔婀娜,待他们修成人形,便也乐得成全,指了下界一处山明水秀之地,着他们自去修行成家。
此后的日子,或在山中吸纳润泽灵气,精进修为,或在家中调和琴瑟歌舞,鹣鲽情深。也成鸳鸯也成仙,道不尽的逍遥和美。
有时,她会与旧时姐妹相约欢聚。
姐妹也曾艳羡:“小蓉儿,你如何嫁得这般如意郎君?”
蓇蓉低头饮下一口香茶,羞道:“他哪里好了?”
有时,他会与邻山仙友饮酒对弈。
仙友也曾调笑:“蘼芜兄,你如何受得尊夫人这般脾气?”
蘼芜从容落下一粒棋子,笑道:“她欢喜便好。”
却因一件事,扰了这般的清净。
她恼的便是,他一念恻隐,招惹来了凡人口口相传的“上山采蘼芜”。
三
自洪荒时始,凡人便不知从何处得悉,天界有蘼芜仙草,香似兰芷,食之可多子。于凡人而言,上至帝王贵胄,下至黎民百姓,繁衍子嗣始终视为头等之大事,历千秋万世不曾改变——只苦于无处去寻这仙草。
后来,蘼芜与蓇蓉落入凡尘。
这嶓冢山,虽巍峨险峻,却也难免偶有人闯入其中,若迷转不得出,蘼芜便要费心施法术送了他们离去。
那一年,时值严冬,蓇蓉不耐苦寒天气,只缩在屋中拥暖炉昏昏而眠。蘼芜外出归来,推门而入,携了漫天风雪,亦携了一对冻僵的凡人夫妇。
蓇蓉跳起来:“阿芜,你做什么?”
蘼芜闲闲地脱去沾满雪花的大氅,和颜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唔,也是。”蓇蓉迟疑着俯下身,看他二人衣衫相貌并不似歹人,伸手探了鼻息,抬头向夫君一笑,“还救得回。”
那对凡人夫妇悠悠醒转,迷糊中只见茅屋明烛,虽简陋却温暖。
奇的是,待神志清明后,那妇人竟抽抽搭搭,责怪屋主人不该救她。
男人安抚妻子几句,艰难地支撑着起身,向猎户装扮的主人施礼:“恩公莫怪!我二人……我二人实在是没有活路了……”说着,竟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原来,这对夫妇,是山下沔阳县人氏,男人在县衙中做个文书小吏,妇人在家中辛勤操持家务,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唯一的憾事,是婚后三载也未诞下一儿半女。公婆待儿媳的脸色便渐渐地不好了,左邻右舍的闲人在背后指点碎言,连男人在县衙中的同僚也嘻嘻哈哈地打趣起男人。原本美满的日子,罩上了沉沉阴霾。终于,当婆婆以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逼迫儿子休妻另娶之后,二人悲恸万分,执手往山中殉情。
“荒谬!”蓇蓉拂袖摔了杯盏,吓得那夫妇二人不敢出声。
蘼芜俯身缓缓拾起一地碎片,向那夫妇笑道:“生子,也非难事。”蓇蓉瞪他一眼,他却揽过她:“我家娘子便有一祖传良药,专治此病。”
四
每念及此事,蓇蓉便愤恨难抑!后续诸多烦扰,皆因此事而生。
所谓的“祖传良药”,自然便是蘼芜自己。
他借口取药,拉了她去后屋,悄悄拔一根青丝,落在掌心,化作原形,交于她手中。她捧着那片鲜绿叶子,又气恼又心疼,跺脚道:“蘼芜,你给我等着!”
那夫妇将信将疑地食了这“祖传良药”,又在这位“猎户大哥”家逗留几日,待大雪停了,才由他护送下山。
蓇蓉倚在门上叹了一口气:“只怕从此后,便不得安宁日子了。”一狠心,将蘼芜扫地出门,任由他在冰封的山野里游荡,哀哀地求了数日,方肯让他进屋。
果不出蓇蓉所料,数月之后,便陆续地有人进山来寻。她施了障目的法术,叫他们悻悻而返。但凡人求子的意念,竟是如此坚不可摧,一拨一拨地,一代一代地,执意寻下去!好大的神通,连那“祖传良药”的真容是仙草蘼芜也知晓了!
蓇蓉站在山顶,望着山脚下微如蝼蚁却奋力攀爬的凡人,只觉可怜可恨。
最恨的是,蘼芜不长记性,竟趁她离山外出时,又偷偷地施叶予人。
蓇蓉暴跳如雷:“上山采蘼芜!上山采蘼芜!蘼芜,你索性将自己拆了分了大卸八块送去给他们!”
他笑得云淡风轻:“八块如何够?”
“蘼芜!你存心气我是不是?”蓇蓉凌空跃起,踹飞了一块山石。
“蓉儿,你我修行,所为何事?”蘼芜神情肃穆,眼中现出悲悯之色,“凡人自有凡人的丑恶与愚蠢,凡人亦有凡人的良善与无辜。少一片叶子,于我,并不算什么,于有些凡人,却可能一世悲苦。”
蓇蓉垂头踢着脚下山石,想了一刻,复抬头看向蘼芜:“阿芜,你需答应我,只助该助的,不可胡乱行善,善举若是施在恶人身上,便是助纣为虐。”
蘼芜笑着伸出双臂来搂住爱妻,山风拂过他一头如墨青丝,与她的纠缠在一起:“来数数我的叶子,少了几片,哪里瞒得过你?”
五
这回,蓇蓉是真恼了!
揪住蘼芜在竹山上好一通骂,连竹林中的黄雚也终于忍不得,疾步出来求情:“蓉丫头,看在老朽薄面,饶过蘼芜吧!”
“黄雚伯伯,您不知他这回犯了怎样的错!”蓇蓉只松开了手,却未消怒火。
黄雚看向蘼芜,蘼芜揉着耳朵一脸无辜,蓇蓉只得强压怒火,从头一一道来。
数日前,蓇蓉远行去月宫为嫦娥庆贺生辰,留蘼芜一人在山中。
一名老妇寻上山来,可巧正遇上在山间打坐的蘼芜,不由分说便跪伏在地,自称姓张,扯住他衣袍絮絮地诉说凄苦。无非是些夫家三代单传儿媳多年不孕老身盼孙心切的说辞,蘼芜早也听得够了。但老妇人何等执着?哭哭啼啼直嚎到暮色四合,任蘼芜脾气再好也不胜其烦,抬头看看天色,速速地赏了她一片叶子,几近落荒而逃。至家中烛光下,只见素白袍服上涕泪斑斑,赶紧脱了藏起,万不敢叫蓇蓉回来瞧见。
“唔?似乎,也不是很大的错。”黄雚捻须沉吟,低低问蘼芜,“莫不是你藏起的脏衣要她来洗?”蘼芜摆手:“不敢,不敢。”
“你可知那张婆子一家恶行?”蓇蓉继续厉声道,“张家儿媳早就诞下一个女娃娃,至今已有七八岁了,一家人却嫌弃是个女娃,平日里非虐打即漫骂,连那做娘亲的,亦从不曾善待自家骨肉。一月之前,那儿媳又诞下一个娃娃,见又是女娃,那张婆子竟然……竟然……”
蓇蓉眼圈儿红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原来,就在张婆子上山前日,她活活摔死了刚刚落地的亲孙女!那娃娃的爹爹、娘亲、爷爷,目睹惨状,竟皆默许不语!
“蘼芜,你错得厉害!该罚!”黄雚气得白胡子乱颤,言罢,拂袖负手远去。
六
回山途中,一路无话。
蓇蓉双目红肿似桃,既怒且悲,独自驾云头在前。蘼芜随后紧追,却被狠狠甩开欲牵她的手。
蘼芜欲言又止。
赌了一夜的气。这一夜,皆辗转难眠。
翌日早起,蓇蓉懒懒地倚身在窗边,执起犀角梳子,细看,一根青丝缠绕在梳齿上。秋风起,她的叶子也免不了凋残几片去。
“蓉儿,我错了!”蘼芜自身后拥她入怀,温暖的鼻息缠绵在她颈间,酥酥地痒。
“是么?错在何处?”肚里气已消了大半,嘴上却不肯轻饶。
蘼芜的下巴温柔地在她发丝间摩挲,眼底藏一丝狡黠的笑意:“夫人凋落的叶子,虽吃不死人,恐怕也好不了。”
她愣了一愣,回头:“阿芜,你是说……”忽然明白过来,举拳便打:“你不早说?”
“为夫也是才发现弄错了呀!大约那日天色暗,错将夫人落在为夫衣襟上的青丝当作自己的了。”一本正经的模样,由不得蓇蓉不信。
但她仍是不信:“真的?”
“真的!”
蓇蓉粉面绯红,依偎在夫君胸口,低垂眼眉,柔声道:“阿芜,若是……若是我们有孩儿,你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他墨黑色的眼眸中情深似海,捧起她粉雕玉琢的脸,一字一顿:
“我喜欢你!”
……
蘼芜仙草,茎叶蘼弱而繁芜,故得名,香似兰芷,食之可使人多子。
蓇蓉仙草,其叶如蕙,花则色黑而媚,食之使人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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