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作者: 微微田田 | 来源:发表于2016-11-01 14:04 被阅读501次
    姣娘一舞动天下,绛唇珠袖耀长安

    夜,未央。

    她如平素一般,焚香沐浴之后华服盛妆而来,只为君王一声召唤。坊间盛传“玉姬出,六宫皆弃妇!”她从不掩饰唇边得意。

    一轮圆月,正悬在墨色天际,白,亮,耀目,细看,又泛着些妖异的蓝。

    临大殿,下轿辇。

    夜夜临幸,缱绻温存。今夜,一如往昔,又隐隐透出不同。

    宫殿主人今夜似不喜明亮,殿内零星几盏烛火,在低垂的布幔上投下如鬼魅般的幢幢暗影。那坐在布幔背后暗影之中的人,她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静。殿外些许啾啾虫鸣,殿内烛火噼啪燃烧。

    跨过高高的门槛,裙摆曳地,环佩叮咚,一路地行来,垂首跪伏于案前。繁缛礼节,她素来不喜,却也只得遵从。

    一星烛光忽地由远及近,本能地偏头,云鬓间步摇上的坠子晃了晃,发出轻轻的撞击之声。一只擎着烛台的手定定地停在眼前,伴着一句不容拒绝的命令:“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

    这宫殿的主人,不,这天下的主人,他,已不年轻了,须发皆已呈现花白之色,容貌显得衰老清癯,皮肤上的每一寸褶皱,都深深地镌刻着岁月的无情沧桑。但,即便如此,他浑身上下,仍是透出不容一丝一毫冒犯的赫赫天威!莫说此刻亲近如她,便是白日间那些侍立在十步之外的臣子们,亦会因他的一个凌厉眼神而噤若寒蝉。

    烛光摇曳中,神思一瞬间又恍惚了起来,眼前这张脸,与深藏在心底里不敢想不能忘的另一张脸,交互,重叠,分不清是此是彼,是真是幻。

    而他,并不是他。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臣妾没有......臣妾只是......”她竟心虚慌乱如此!

    “连你也觉得朕老了,不中用了!”他颓然坐回到那一片暗影之中,宽大衣袍带倒了书案上的一只笔,落地时突兀的声响,使得这空旷的大殿里更添了一分寂寥诡异。

    “朕,也曾年轻过。”声音里,竟是无边落寞。

    尊贵傲倨如他,原也是会落寞的么?

    这天下的主人,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身披象征皇家尊严的黑袍,却黯淡得几乎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长夜漫漫,更漏声声,时间于他,终究也与众生一般平等,并无有多宽容半分。半生倥偬,睥睨天下,到头来,终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的一桢回忆一声叹息罢了。

    她忽然有些懂了:近些年,他开始听信那些方士之言醉心于长生之术,竟是这样的缘由么?

    长生?长生!她在心底里叹一口气。

    将那只掉落的笔拾起,重置回案头。她将头轻轻搁在他膝上:“陛下不老!陛下怎么会老?”

    “你今年几岁?”不曾料想他这样问,口中已作答:“臣妾今年二十有三。”

    “那年,你十七。”他俯过身来,抚了她的发,“鲜花一般的年纪,鲜花一般的容貌。”语调沉沉却柔柔,“你在朕马前脸儿红红,真好。”

    她知道,她的脸定是如当日那般红了。心头里乱撞的,不是小鹿,倒是头猛虎似的。

    “唔,这样凉。”他执了她双手,“玉儿,那时他们说,这女子虽美貌却有疾,生来握拳不得伸展,朕偏不信,上前展你双拳……”

    自然是记得的。她舒展开的掌心里,一对玉璧,剔透华美,便得了他所赐“玉姬”之名,从此宠冠六宫。

    静,比夜更深沉更漫长的静。

    “你......是活不得了。”时间仿佛漫过了千年万年的荒芜,君王终是缓缓开口,带着些不甚明朗的颤音。

    最是无情帝王家。

    “来人!”

    侍卫从殿外冲进来,腰间佩刀带来后半夜凄冷清冽的风,将她发髻拂乱,步摇坠地,满头墨丝四散纷飞。殿内的几星烛火,剧烈跳动,挣扎着最炫丽的死亡之舞,一滴一滴烛泪滑落,油将尽,灯将枯。

    深深跪伏在地,向他最后施了一礼,然后,站起身,从容整理好乱发皱裙,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她是最得宠的玉姬,便是活不得了,亦不可失了体面。

    大殿之上,她的夫君,背对着她,狠狠挥了挥衣袖。

    “去罢!”

    侍卫倒也不曾为难她这将死之人,他们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云阳宫里,犀角梳子细细地梳起纷乱长发。东方天际,隐隐一线光亮,映得梁上三尺白绫格外晃眼。

    ……

    当朝史官写道:“玉夫人者,帝之宠姬,疑有罪,赐白绫。既殡,香闻十里,疑非常人,发棺视之,无尸,仅余衣履。帝思之,为起通灵台。”

    她粲然一笑:“姐姐,你瞧,这男人,他是爱我的。”

    乍暖,还寒。

    初见,她与他,只隔一株垂柳的距离。

    万物复生,新芽初萌,柳枝婀娜多情,轻拂过她发端,她掩口浅笑,羞涩娇美。

    万物复生,新芽初萌,柳枝婀娜多情,轻拂过他肩头,却怎及得那女子一低头掩口浅笑的温柔?眼角眉梢的羞涩娇美,叫他沉醉莫名,骨软筋酥。

    他痴痴看她,失态而浑不自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草堂中,有孩童朗朗书声,稚嫩纯真。

    堂前先生,眉清目朗,长身玉立,堪堪的多情少年郎。执了卷,花落满头,一身相思两袖闲愁,在料峭春风里兀自飘摇落寞。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再见,竟然笨拙地折一枝柳,唐突赠与佳人。

    佳人愕然,旋又掩口,哑然失笑,戏一句:“先生好生有趣。”

    那般面红耳赤辩白无措的模样,动了情的男子,原是相似的么?忽地就触了心尖上的柔软,生生将沉寂如水的心儿卷起涟漪层层,卷起波澜万顷。

    虽然他,并不是他。

    总归是容易动情的时节,她的心思,如蛰伏了一冬的虫子,感受到一丝春之气息,便活络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探出头,贪婪嗅着花花世界芬芳馥郁,渴慕着速速地羽化成蝶,飞越沧海。

    却又故作矜持。

    素手微颤,指尖微凉。

    他终于固执地紧握,不肯松开。掌心炙热,灼得她粉面绯绯,艳过春日里姹紫嫣红开遍。

    指天盟誓,交颈私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男人的话,她总是轻易便当了真。

    摇两竿竹棹,泛一叶轻舟,孤月皎皎,水天一色。舱中的她与他,灯下对坐,郎情妾意。

    他囊中羞涩,雇了舟,却摆不起闲谈应景的瓜果点心,只两杯粗淡茶水,略略局促窘迫。

    有情饮水亦可饱,于她,是一样的缠绵悱恻。她抽了空撩开帘儿,朝临水花楼上徘徊的孤影浅浅一笑。回得头来,倚了情郎身畔,叹一声:“月色这样美!”他抚了她的脸,目色痴迷,她便在这般痴迷的目色里一往无前地沉溺。

    为他红袖夜添香,为他洗手煮羹汤,为他绣罗霓裳换了布衣素衫,为他濯尽铅华改了清颜淡妆。

    做了他的妻,持了他的家,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一坛状元红,两碟家常菜,书生接过她手中的小匣,打开来,沉甸甸雪花银,立时地正色凛然:“为夫怎收得娘子如此重礼?”

    她沉了脸,嗔道:“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搂过她双肩,眼圈微红:“娘子,为夫此去,定要高中榜首,再回来正正式式风光迎娶于你,才不负了娘子情意。”

    此去一别,他果然金榜题名,又得皇家赏识。春风得意马蹄疾,前呼后拥着回到草堂,携了“诰命夫人”的封号,补她十里红妆,许她一世白头。

    此去一别,他果然金榜题名,又得皇家赏识。十载寒窗苦,一朝登鳌头,身着大红衣,招为驸马郎。从此扶摇直上青云途,早把家中糟糠妻抛至九霄外。

    呸!谁要听这般俗气故事?

    书生此去,负箧曳屣,路途遥遥,江南的瘦弱身抵不得西北的凛冽风,未至京师长安,人已病病怏怏,且行且停。糟的是,又遇了歹人,所携财物被洗劫一空,人亦被扔在山中自生自灭。哭天不应,嚎地不灵,他既病且惊,既惊且愤,既愤且羞,既羞且愧,不久,便寂寂地没了声息。

    人离乡贱,这样举目无亲的穷书生,谁人会惦念他生死祸福呢?不过是乱葬岗上又添了一具白骨,奈何桥边又多了一缕游魂,稀里糊涂地被诓着饮了孟婆熬的好汤,哪里还忆得起前尘往事今夕何夕?

    她多饮几杯,耽搁了半日,赶到时,已是迟了。

    掰开他紧握成拳的手,僵直掌心里,赫然是临行那日她亲手与他系在腰间的汗巾,暗红血迹,歪歪斜斜地写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凄然一笑:“姐姐,你瞧,这男人,他是爱我的。”

    每个流连尘世的妖或仙,都有他不肯离去的情由,每个不肯离去的情由,都有他不能开解的执念。

    我亦有我的执念。

    我是一颗玉英,原本长在昆仑仙山文玉神树上。

    昆仑仙山,山高九重,通天彻地,为天帝在下届都邑,由瑶池神女西王母代为掌管。山中奇珍异宝无数,文玉神树便是其一。

    文玉所结果实有五彩,其中以赤红者最为精华,唤作“玉英”,凡人食之可起死回生,仙人食之可修为精进。但“玉英”极其难得,数千年也不见得能结出一颗来。

    偏偏那一年,结出了并蒂而生的两颗。

    明月出仙山,我与她,趁了月色,忙忙地褪去粗陋外壳,怯怯地袒露内里风华,赤红璀璨,流光夺目,立时便压得周边其他四色果实如暗夜微萤,连明月亦退隐云后,失了神采。我们相拥而笑,我们低低欢呼,既怕扰了昆仑诸仙,又恐怕昆仑诸仙不知。

    耳边脆生生一声“姐姐”,暗自瞥了一眼那与我一般无二的她,那么,我便是姐姐吧。

    “何人喧哗?”一声断喝,惊得我俩屏住呼吸,蜷缩身子,躲到叶子下面。

    一只猛虎凌空跃来,蹲伏在近前,九条粗莽巨尾在夜风中不断摆动,很是慑人。我姐妹初见世面,被唬得不轻。正自犹豫间,却听那猛虎朗声笑了。

    “啊哈!三千年了,终于叫我等到!”

    猛虎立起身,原来是虎身人面。他循着掩不住的赤色光,捉住了我们。这一张脸,贴得如此近,近到我看得清他嚣张直立的根根眉须,近到我触得到他沉稳有力的次次呼吸。一个恍惚,我便身不由己地,脱离了枝头,腾空而去。

    无血无肉,无撕无扯,身体却在那一刻,蓦地抽搐、紧缩,巨大的不适感袭来,直钻心窝——若是我也有心的话。

    许久之后,我方知晓,那种感觉,是痛。

    许久之后,我方知晓,那种感觉,算不得痛。

    我与妹妹,初露了锋芒,便落入魔掌。

    黑暗里,妹妹怒道:“这贼子,我认得他,守山之神,总来后山此处巡查,平日里一身正气,竟是藏的这样猥琐肚肠!”

    呵,好个监守自盗!

    琉璃灯下,他自袖中取出两颗玉英来,细细观瞧,不自地喜上眉梢:“真好!真好!”瞧了半日,又皱眉作凝思状:“不好!不好!”

    我糊涂了?还是他糊涂了?

    他将我们丢在一旁,起身去寻什么,寻不到,急得搓手,又复坐下,来来去去,如是几回。既偷偷摸摸得了手,却不赶紧地毁尸灭迹,到底意欲何为?

    妹妹打个呵欠:“谁要管他!我乏了……”被她一提,我也觉身子困乏,好吧,来之则安。反正,我们的命数,不过就是挂在枝头上,任垂了涎又要绷住的脸来赏,假惺惺赏过叹过后,被摘了去,落进肚里,化作他们日思夜想的长生。既如此,落进谁人肚里,有什么要紧?

    “姐姐!姐姐!不好了!”

    好梦被扰,我有些不喜这个妹妹了。

    她用力推我,慌得脸色都暗淡了,我们已被吃了?

    唔,似乎,更糟……唔,或许,也算不得糟……

    她的模样,倒真是变了,周身各处,多有琢磨切磋印迹,愈加地玲珑纤细温润绰约。低头看了自己,仿佛也是一样。果然这一觉睡得深沉,竟是有诈的。

    我大吼大叫,奋力挣扎,却是徒劳无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离了文玉,失了根基,我们的声音与动作,便无人能知了!

    只能任那盗玉的贼子,用不知名的软滑物件,将我们一层一层地包裹了,收起。时不时地,又一层一层地打开包裹,将我们取出,观赏、摩挲。粗厚手掌上传来的,一如当初沉睡在玉壳中时,每每旭日东升便可感知的,蜷缩的身体因此而舒适与战栗。

    妹妹一日比一日地沉默,脸却一日比一日红得艳丽,我想,她是有了心事了。

    “明日,便送了吧!”他似是下了大决心。

    三月三日,西王母寿诞,昆仑山了不得的大日子。

    “小狐狸,你可喜欢?”

    他站在山前,向那白衣飘飘的女子摊开手掌,掌心里一对玉英,赤红晶莹,熠熠生辉。他装作无意,目色中的异样情愫,却是连我也瞒不过去。

    那女子笑了。她一笑,天上的流云亦止了脚步,我躺在她微微凉薄的手中,目眩神迷,自惭形秽。

    秋风起,叶落满长安。

    我懒懒地半卧在西厢暖阁里,透过碧纱绮窗,看朱雀大街上,亭台楼阁,玉辇香车。行色匆匆的人与马,踩踏着地上黄叶,奔向未知的前程。

    花楼上,丝竹靡靡,莺声燕语。卖笑的女子眸含春水唇施朱丹,展了浑身的解数,为博恩客抬手一掷千金;买笑的男子倚红偎翠软玉在怀,散了钱财与诗情,为享温柔乡中片刻欢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上演着这尘世间最虚伪污浊又最直白干净的一台戏,每个人,都是台上的戏子,每个人,都是台下的看客。

    热闹是他们的,我只觉孤独。我行过千里万里路,落脚在这最繁华的长安,却开始孤独。

    我是长安城中最知名的舞姬——姣娘。

    姣娘一舞动天下,绛唇珠袖耀长安。

    多少王孙公子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我只依着自己性子,欢喜便曼舞一曲,不喜便闭门不理。男人多是贱的,你愈是冷淡,他倒愈觉你高洁矜贵。

    唯有一人,那眉目如画的清隽男子,他若来,我便只是欢喜。缓缓地斟两杯清酒,一杯叫做“醉生梦死”,一杯叫做“莫问流年”,红烛罗帐,对酒当歌。

    他的身上,有与我一般的气味,妖的气味,孤独的气味,隐隐的陈年的来自昆仑的气味。

    “阿曜,随我回家!”

    瘦削苍白的青衫少女,立在廊下,倔强地呼喊他名字,一遍又一遍。他面上迅速变幻一闪而过的各种细微表情,瞒得过她,却瞒不过我。我慢摇团扇款摆柳腰,轻车熟路地,陪他做了一出好戏,旖旎春光,冷漠心肠,叫她狠狠伤了一场。

    倚在窗边,看月光下她远去的身影,萧瑟落寞,如同一片凋零的叶子,单薄得叫人心疼,又如同一只迷途的鸟儿,无助得叫人怜惜。

    自她第一次来,我便嗅到她身上似曾相识的气息,这一刻,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那些遥远的,缥缈的,我都快分不清是真是幻的记忆,又一次,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令我如溺水一般呼吸艰难……

    三月三日,昆仑山前。

    白衣飘飘的女子用微微凉薄的手,收了我,纳入袖中,从此之后,她便是我的主人。

    蟠桃宴上,仙人翩翩,仙乐袅袅,是她不曾料知的劫。我的主人,一颦一笑皆可颠倒众生魅惑天下的骄傲女子,为情痴,为情负,落得堕仙为妖的惨淡下场。

    人走茶也凉,当日送别她的,只寥寥几个,其中有那盗玉的贼子,我早识得,另有一青衫的少女,我今亦识得。

    喜的是,因被遗忘在袖中,我反得以追随主人身边。妹妹却恼了。隐隐地猜着了缘由,我沉声与她道:“妹妹,你瞧,情爱是这样坏的东西!”她叹了一口气。

    从不曾想,再见,却是一场大婚。新娘雪肤红妆艳绝倾城,那是我的主人。新郎撩起她耳畔青丝一缕,笑道:“这一对玲珑耳珰,正合夫人美貌!”那是当日赠她耳珰之人。

    他因何入凡尘?她因何嫁了他?我不懂,我不懂!我却懂得,她心中无他,她将他赠的耳珰,不过佩戴了这一次。兜兜转转,她心中千结所系,仍只是情劫中那一个,再璀璨夺目的艳光,也比不得那人唇边一抹浅笑眼底一线情深的蛊惑。

    “我……不爱你。”

    “我知道。”

    暮色苍茫,湘水悲鸣。

    她决然转身,追随心上人而去。

    他抬起手臂,一对玉英耳珰,化作赤色流光,随滚滚湘水而去。

    “她弃了我!”我哀哀地随湘水浮沉漂流,满腹悲苦。

    “他弃了我!”妹妹亦哀哀地随湘水浮沉漂流,满腹悲苦。

    我们只剩了彼此。

    拼命地,想要拥紧对方。

    湘水却无端地咆哮怒吼,浪涛翻卷,瞬间便吞噬了我们微不足道的身躯。黑暗与晕眩中,我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大声呼唤:

    “妹妹!妹妹!”

    一颗玉,也会有来生么?

    第一次起这念头,我躺在幽深晦暗的水底,半昏半醒,动弹不得。身畔一只被水草纠缠住的游鱼,奄奄一息的模样,令我忽然开始敬畏生死。

    我闭上双眼,慢慢地回想,在母亲文玉怀中三千年的漫长时光,昆仑山上汲取的金风玉露,在体内悠悠苏醒。我想,这大约便是他们所说的——修行。

    说来可笑,食了我,凡人可起死回生,仙人可修为精进,而我为救自身于泥沼间,竟还需修行!

    一颗玉,也会有来生么?

    第二次起这念头,我站在白骨乱蒿的山边,月黑星隐,寒风瑟瑟。身畔妹妹默然地掰开一具尸体紧握成拳的手,僵直掌心里,一条揉皱汗巾,几行歪扭血字,写的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妹妹回头,朝我凄然一笑:“姐姐,你瞧,这男人,他是爱我的。”

    我忽然害怕,我又要失去妹妹了!

    我与妹妹,在红尘里失散了许多许多年,并不知彼此都经历过什么。当我们幻化成人形,擦身而过的瞬间,只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我们都笑了。

    物似主人形。我们,不约而同地,化成了她的臻首蛾眉媚眼含羞,学起了她的风情万种一笑倾城。穿起绫罗裙,翩翩裙袂舞,迈起惊鸿步,步步莲华生。

    我行遍千山万水,将自己活成她的模样。只是,我从不肯为情所动,亦无人肯情为我动。我隐身在世间最无情的花楼,歌姬,舞姬,诗姬,酒姬,在一处居得久了,便移去另一处。世人皆是健忘的,花楼不过寻欢地,总有新人换旧人,浪荡登徒子哪里肯花心思去记得一个几面之缘的卖笑女子呢?

    我,终究不是她。

    妹妹寻遍寒暑春秋,去拼凑爱她的他的模样。无论天王贵胄,无论贩夫走卒。她自以为是地固执地追逐他残存于世的印迹:他的威风堂堂,他的须发嚣张,他情动时忽然的慌张,他不离不弃的默默守望……任是遇见的男子千般无情万般荒唐,亦要从丝丝缕缕地微处寻一个留恋的因由。

    他们,终究不是他。

    我们都是为执念所累的。

    妹妹,我错了,为了怕再失去你,我留你饮了一杯“醉生梦死”,醒来,已是阴阳相隔。不过是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我原以为是不打紧的。

    霍然起身:“还来的及!”

    妹妹,我知道,我又要失去你了……

    死而复生的书生,入了长安城,得了状元郎,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寻不到日夜思念的妻,悲恸之下,竟看破了红尘挂靴而去,从此遁入山林不见影踪。

    妹妹,你瞧,这男人,他是爱你的。

    我落脚在这最繁华的长安,从未曾有过地,孤独。

    一颗玉,也会有来生么?

    这念头,我第三次去动,亦是最后的一次。

    桃妖阿曜终是随了青鸾云衣回家,他们,亦是为执念所困的。

    山间竹屋,柴扉两扇。我偶尔去探,携了桃妖最爱的酒,脚下残雪悉悉索索,头顶寒鸦吱吱喳喳。

    “姣娘,你多像她……”云衣裹着青色衫子,站在树下,眼神飘忽。

    我们对坐而饮,好似故友重逢。昆仑旧事,有意无意地,变成了下酒的闲谈,许多原来支离破碎晦暗不明的事,揭去了面纱,连缀成真实。

    三月三日,桃花灼灼,笑迎春风。

    石桌上一壶清酒,两只玲珑玉杯,山风徐来,醇香氤氲。

    “我已等了他三百年,何妨再等他三百年?”

    双颊微红的云衣,一双含情目,流连在一株似枯非枯的残木上。

    我想,她定是醉了。

    从不曾这般认真地行过长安城呀,古道斜阳,红尘紫陌,沿街的食肆飘来烟火气息,推车的小贩叫卖婉转,我开始有些喜欢这里了……

    若有来生,妹妹,还让我做你姐姐,护你岁月周全,可好?

    若有来生,主人,还让我做你耳珰,守你一世长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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