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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末的天,连后半夜也不得凉爽。
我素来睡得浅,自入暑以来,更夜夜几无安眠。支开半扇轩窗,枯坐了一会,终觉烦闷燥热得紧。
眼见晨曦微露,索性起身穿好衣裳,松松地挽了发髻,绕过回廊画壁,悄悄往后园里行去。
园子里草木依依碧水潺潺,便是无风晴日,满目间苍翠幽谧,亦能叫人心境不自地清凉起来。
心静,是最佳的消暑方子。
东方已现隐隐鱼肚白光,一弯残月却仍悬在天幕之上,拉起一派清皎孤傲的架势,执意与朝晖争高下。三两颗星子亦是不懂审时度势,依然痴缠在残月周边,不肯低调地隐退,却也是显见的强弩之末了。
我抬头望天,心念间动了一动,辨不分明是喜是悲。或许,喜与悲,于我而言,皆早是些虚妄缥缈的东西了吧。
丝丝浮动在鼻端的清浅幽香,倒是真实可触。
踩踏着卵石铺就的小径,循香而动。转过一道叠翠假山,高低错落的石壁,粘着湿滑的青苔,那是假山上洞开水流经年水汽氤氲的结果。洞里的水,引自地下泉,绕了个弯,又沿着石壁,跌跌撞撞地落入山脚一方池塘,终归又回还于地下。
这池塘,正是幽香源头。
六月时节,满塘芙蓉花开。晨曦中,亭亭娇蕊初出水,田田新叶漫沼间,朱颜碧裙,不甚娇羞。顶上,有天光云影共舞徘徊,脚下,有清波锦鲤蹁跹嬉戏。虽无一丝风,却自有沁人心脾的香气一波一波地弥散开来。
塘边水榭中,有人低低地咳了两声。
我忙敛住脚下步伐,将身形隐在柳荫里。
那人披了一件家常的素色袍子,斜倚在水榭鹅颈椅上,未曾束起的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他口中喃喃低吟,仔细听来,吟的是: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吟罢,复又掩口轻咳几声。咳过了,他朝着我在的方向淡然一笑:“这样早?”
二
我叫芙蓉,是慕州城湛王府的一名厨娘。
虽是厨娘,我平生却只做一道甜汤。虽平生只做一道甜汤,我却得以在湛王府中安身立命,平度流年。只因这一道甜汤,独得王爷钟爱,日日难断。
我是王爷捡回来的孤女。
携我入府那一日,王爷召集了府中一干人等,一字一句交待于众:“这位芙蓉姑娘,从此便是王府中人,望各位以礼相待,多加照应。”
我仍记得明晰,那时,他着一件玄色战袍,沾染了未及清洗的血迹与风尘。
我亦记得明晰,那时,府中人看我的眼神,掩藏了暧昧不明的好奇与猜测。
我若是什么也不做,如何在王府中心安理得地住下?
当我初次将汤盅呈上他面前桌案时,他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这……是何物?”
王府中人皆知,王爷是不喜甜软之食的。
“芙蓉醉。”
我并不看他,兀自上前揭开盅盖。盅内的液体,精心熬煮后,如我所愿,呈现出一片妖异魅惑的红,与天边一道将尽的残阳相映,愈显得凄艳凛冽,浓丽如血。自红汤中升腾而起的袅袅烟气,甜香四溢,若肯细嗅,且能辨出似有若无的一分辛涩。
眼角余光,瞥见他面上神色微变,又迅速地恢复如初。
我盛了一碗,汤色在白瓷碗中显淡了许多,变成一抹妩媚娇艳的胭脂色。双手捧了递与他,碗沿几碰触他唇边。
他唇角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我挑眉看他:“王爷不敢喝么?”
他劈手夺过碗,仰头,一饮而尽。喝得猛烈,几乎呛咳出声。殷红的一滴,顺他唇角,滑落至脖间,点染雪白衣衿,煞是刺目。
我垂下眼睑,不愿再看。
“芙蓉醉?芙蓉醉?”他低低地重复几遍,片刻之后,方道,“甚好,甚好!”如星双目,含着意味深长的笑:“芙蓉,你有心了。”
我努力使自己语调平淡:“王爷喜欢便好。”
日落时分,饮一碗芙蓉亲手烹煮奉上的芙蓉醉,便成了王爷每日的习惯。
府中下人渐渐私语,不知这甜汤有何奥妙。
并非无人想要取我而代之,但他们既不曾食过我做的芙蓉醉,仅凭远观与传闻,又如何能做得以假乱真?挖空了心思,无非换王爷冷冷一句:“撤下去!”
有歌姬存心献媚,软磨硬泡央我传授厨艺,我不肯,惹恼了她,百般刁难折磨,险些废我双手。翌日,王爷不见我去奉汤,问明情由,面沉如水。从此,无人再在府中见过那名歌姬。
我在王府的日子,便在众人猜测嫌忌又不敢妄加慢待的微妙情绪中,过得平淡安逸。反正,我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些闲散庸人。
三
浮翠流丹,红藕香残。后园池塘里的芙蓉花开了落,落了开。一季一季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不觉已是三载春秋。
自三年前告病回到封地慕州城,湛王的身子,便愈发地不好了。
初时,奉了皇命从京城赶来的御医一拨连着一拨。摇头,叹息,谢罪,无方,唯此而已。阿谀的官员,不断地送来各样珍稀药材名贵补品,皆被拒之门外。
后来,湛王府便渐渐地门可罗雀了。时间是最无情的东西,足以使人淡忘掉一切。只有一些府中的老仆,才会在午后的闲暇时光里,眯缝着眼睛,忆起昔年湛王跨马持枪驰骋沙场时的意气风发。
人人皆看得出,南平国战神,湛王高子枫,大势已去了。
他遣散了姬妾,亦鲜少出门,只时常地斜倚在暖阁里,闭目沉思。偶尔,会去后园水榭里坐一坐,看着或繁盛或颓败的芙蓉花,默默不语。
唯一不变的,是日落时分,仍要饮一碗芙蓉醉。他半卧半靠在软塌上,我坐在他身边,拿白玉小匙一匙一匙将汤汁喂于他口中。他曾力举千斤的双臂,如今,枯槁软弱得连一只碗也端不平稳。
他咳得厉害,每咳一次,我耳朵里,皆似听见了他五脏碎裂的声音。饮下如血汤汁的时候,他清瘦得几乎凹陷的唇角,却仍含着笑意。
我忽然暴怒,摔了汤碗,拂袖而起!
“够了!够了!”
溅出的汤汁,洒在他胸口,凛冽如血的红,瞬间便被玄墨的织锦长袍敛去了颜色,徒留一滩破败的污迹。
“够了么?”
他抬起骨瘦如柴的手,缓缓地抚过那滩污迹,刺目的红,从他骨节分明的指间一点一点的渗出来,与三年前一般无二。
他将汤匙递还我手中,一如三年前,他将匕首递还我手中。
他说:“若不够,可再来。”
那时,我紧咬银牙,笑着流泪。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你死得痛快,我要你慢慢煎熬。”
昏暗夜色中,他目若朗星,闪闪有光。他幽幽道:“芙蓉,甚好。”
四
云霞,漫天。
夕阳的余辉,将四野镀上一层迷离的浅金。一匹矫健黑马,驮着相依偎的男女,在山路上四蹄生风,欢呼腾跃。
“你瞧,它多高兴!”
他回头看我:“我也……我也高兴!咳!咳!芙蓉,我真的高兴!”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温柔地笑了一笑:“我知道。”
那里,是我与他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银盔亮甲,风姿俊逸,扬鞭打马自山前路过,惊得鸟雀纷纷飞起,亦惊得我从水中慌乱地抽回裸足,连唱了半句的山歌也吞回肚里。
他于马上半探身子,戏谑地以掌做扇,来回摇晃:“哎呀好热好热!不如我也下水去清凉一番!”
我惊呼一声,跳起来,曳了沾湿的罗裙便逃,却迷转方向,往水深处去了。待到醒悟,却踩着了一块卵石,石面湿滑,脚底立时不稳,人便往水中沉去。
“姑娘!姑娘!”身后有人疾步涉水而来,大力托住了我险被淹没的身子……
他执意带我重游故地。三年未跨的战马见到主人,喜悦难抑,只顾着肆意狂奔,哪里晓得背上的主人,这一副破败的身躯,已禁不得远途颠簸?
“我们不去了,好不好?”我双臂抱他腰身,贴在他背后颤声央求。
他的背这样瘦,嶙峋的骨头,硌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地疼。
“就到了!芙蓉,就到了!”他拼力抓住缰绳,大滴大滴的冷汗,湿透了他的衣衫……
他枕着我膝头,躺在草间,夕阳琉璃般的光影,衬着他极好看的侧脸,使我目眩神迷。
他努力地仰起头,冰凉的唇自我脸颊轻轻滑过。他笑得如同稚子,他说:“芙蓉,再给我唱一支歌子,可好?”
当最后一缕浅金色的霞光也终于要消失在天的那一边,暮色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袭来,风变得粗砺冰凉,将草木吹得簌簌作响。
我紧紧搂住他,不肯让他的身子在我怀中被风吹冷。
暮色愈沉,彤云翻卷,有低低的雷声滚过天际。
我在风声雷声里凄厉地吟唱: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五
战事又起,烽火连天。
子枫,我错了,有无一个“战神”高子枫,原来并不能改变生灵涂炭的结局!可是,你告诉我,如我一般被战火害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卑如蝼蚁,贱如草芥,又该如何,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中?
子枫,芙蓉既不能一腔怨恨只为族人复仇,又不能放下怨恨一心一意爱你,芙蓉是有罪的。
慕州城易了主人,湛王府荒废经年。后园里的草木,无人打理,凋残破落。假山上泉水干涸枯竭,山下池塘便成了一沟绝望的死水,无波无澜,无声无息。芙蓉花连根烂在泥沼间,几尾腐臭的锦鲤漂浮在烂叶堆里,半边斑斓半边骨。
我如他当年那般,斜倚在水榭鹅颈椅上,朱漆剥落的木椅断裂处,吱吱嘎嘎地响。
我端起面前那一碗浓丽如血的汤,一饮而尽,汤汁甜润,回味辛醇。
我剧烈咳嗽,唇角带笑,用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来感知他当日所受的煎熬。
我低吟浅唱,哼起他爱的歌子: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子枫,我是不肯忧伤终老的。
芙蓉醉,芙蓉罪,是醉?还是罪?醉过罪过,饮尽了,情仇爱恨,皆是过眼烟云……
芙蓉醉,取一滴相思泪、两钱回忆甜、三分怨恨毒、四时晨间露、五内烦郁结、六月芙蓉瓣,与血莲子、酒酿同熬,熬时念噬心咒,成汤,则色泽红艳,味甘带辛。常饮此物者,无疾却形容渐槁,终将心血衰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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