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经商办厂、做生意的热潮
和点头哈腰、混个官儿的机会
痴傻地坚守岗位,顽固地举着理想的旗帜
在伟大的时代,只想做一个老百姓
在物质的世界,只想做一个精神富翁
在复杂的社会,只做一个简单的人
抛弃了功名利禄和酒色财气
但是,他没有抛弃理想——
做一名反映时代变迁的诗人
做一个歌唱祖国、歌唱人民的歌手
他没有放弃对人民和祖国的爱
对家乡、亲朋好友和心上人的爱
有人把工作当跳板,准备随时跳到更高、更好的地方;有人把工作当饭碗,吃一餐算一餐,碗破了再换。张明呢?工作就是身家性命。
1990年夏天,高考分数线下来了,张明和熊融都过了重点线,接着填报志愿。在三中办公室,好朋友碰了面。
“报什么专业?”张明问。
“既不晒太阳,又有东西吃;既不干重活,又拿高工资。”熊融回答。农村孩子的心愿:跳出农门,坐办公室,清闲舒适,拿高工资。
“具体点。”
“邮电、交通,到处奔波;农林牧渔,既晒太阳,又离城市;师范类,我不愿意与孩子打交道,怕吵;铁矿煤矿,井下危险,车间烦人。”
“我报农大。振兴农村,让家乡摆脱贫困。”张明十分干脆。
“轻工学院微生物系,食品发酵专业。”
熊融,其实也是农村孩子,长得胖嘟嘟的。胖子都怕苦,都吃不了苦吧?张明呢,农村出生的,从小到大苦惯了,觉得越到基层越好。
1994年毕业分配,张明主动要求去江汉县成人中专,“振兴农村,从培养农业科技人才开始。”
接受他档案的王副校长,矮矮胖胖,两眼眯成一条缝地说:“欢迎你,张老师!”
熊融呢,去湖北农学院,也不情不愿。
三年后,张明成骨干教师,王校长把最难、最重的工作交给他,他全部出色完成。
熊融呢?
一次高中同学会,张明发现熊融西装革履——红西服,红皮鞋,白衬衫,黄领带,十分引人注目。但气质慵懒,神情倦怠。
“怎么啦?像黑炭,乡巴佬!”
“你呢,奶油小生。”
“混得怎样?”
“从早忙到晚,事情做不完。4个班24节课,想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我呀,一周只上2小时课,整日闲着。”
“有什么打算?”
“考研究生,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地方!”小熊说。
张明想:“一个男人,怎么像一个怨妇呢?”
夏季的一天,张明拉板车,车上装着摆地摊的物品。顶着烈日,低着头,吭哧吭哧奔。汗水湿透了衬衫,脊背上印出了一条黑色的痕迹。
冒着扑面而来的灰尘,张明的白衬衫变成了灰衬衫,灰裤子变成了黑裤子。鞋子呢,覆了一层灰,看不出是运动鞋,还是皮鞋?
他曾嘲笑那个蠢人,宁可伤脚
也不愿损坏他的鞋子——刚买的鞋子
结果 遇上荆棘丛生的路
两脚鲜血淋漓 伤痕累累
如今 对于他唯一拿得出手的T恤
他宁可感冒 也不愿让它淋雨
宁可挨冻 也不愿穿着睡觉有折皱
一天,“嚓”的一声,一辆豪华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下来一男一女。男的温文尔雅,仪表不俗。红西服,红皮鞋,白衬衫,黄领带。女的红头发,蓝眼睛,白皮肤,外国人。两个人十分抢眼。
张明很好奇,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来了两位神秘客人,怎么事先没听到一点风声?
很快,聚拢来不少人,围着他们叽叽喳喳。
看着看着,张明喊了一声:“熊融!”那个男人循声一望,一个黝黑,苍老,带着深度眼镜的人,疲乏地靠着板车把手,满脸沧桑。
“你是……”
“张明!”
“张明?干这个?”他努努嘴,指着板车。
“一言难尽。下岗了,为糊口,摆地摊。”
“My wife, Mary.My high school classmates, Mr Zhang.”
“Hello!”
“Hello!”
“父亲病了,接他去美国治疗,明天走!”
张明呆住了。
“有事忙去吧,再见!”熊融拥着洋女人走了。
“嗡嗡嗡”的议论声,让张明浑身燥热。
“一样的同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沾别人的光,却高攀不上。”
张明面红耳赤,突出重围。
那天,夜市上议论不断。“老婆美国人,岳父亿万富翁”,“给家里寄一千万美金,兄弟姐妹在市中心购买了几栋楼盘”,“博士生导师,哈佛大学教授”。
不少人从张明摊位前走过来,走过去,鄙视、同情、可怜、讥讽、厌恶,望望他。在微弱的路灯下,也看得清他们不屑一顾的眼神。
以往无所不谈的周青峰,摆地摊的邻居,农机局下岗干部,也怕沾染他的晦气,不再挨近他。
张明呆不住,收摊回家。
回到家,老婆没河东狮吼,但脸色阴冷,“这么早收摊?”
儿子呢,避之唯恐不及,仿佛陌生人,“爸,离远点,汗臭。”嫌弃他一身黑汗。
接下来几天,张明白日头昏脑胀,夜晚难以入眠。
“都有理想,一个为自己,一个为社会。为自己者轻松自在,飞黄腾达;为社会者,劳碌奔波,一事无成!”
浪漫主义死了,诗歌和爱情也死了
这时代讲现实主义,金钱和权势成了新宠
但我不相信,即使孤岛也开满花朵
即使沙漠也布满绿洲,火山口也古木森森
我不相信诗歌会失传,美好旋律会消失
爱情打动不了心灵,美好故事会绝迹
我不相信,金钱会洗去铜臭,散发芳香
权势会消去诅咒,奏响乐章
我不相信,浪漫会销声匿迹,人间成地狱
现实主义会主宰一切,心灵变得冷酷
我不相信,火焰不会散发热量和光明
青春不会歌唱和舞动
太阳不会升起,月亮不会运行
“张老师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教师节庆祝会上,大腹便便的王校长唾沫横飞,“他是我校教师奋发图强,拼搏进取的象征!”
谁不知呢?4门课,6个班,门门都棒。身兼团委书记,班主任,教研组长,试验基地主任,政教副主任,学生科副科长,文学社社长,广播站站长。试验田有科研项目,广播里有宣传稿,校刊上有诗文,青年突击队里有身影。激情四射,才华横溢!
许多女孩暗恋他、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为他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李芳春,王艳梅,刘永芳,陈秀华,吴冬梅,还有唐梅,王琴,万琴。
他是全校最受欢迎、最受尊敬的人。“一人做了十人的事,一年做了十年的事。”
有一天,一觉醒来,他发现过时了,落伍了,Out了!
职称,毕业十年仍助教。为了照顾老同志,一次次让出宝贵的名额。有了名额,又不找关系。
职务晋升呢,让给了年青老师;工资提升呢,让给了家庭困难的老师。
“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孩们,芳春被爸爸——李副局长拆散了,永芳斩断情丝,艳梅被父母逼婚,秀华、冬梅被他拒绝,唐梅、王琴、万琴插了他三刀,断送了他!
老婆呢?没有!心,被工作占了;家,被“事业”占了。经人介绍、准备订婚的女孩们,头也不回地离开,还摔下一句,“没见过更傻的!”
级别呢?万校长高升后,王校长由副转正。说他“缺乏领导能力,不堪造就,不能重用”,踢他出了所谓“重要职位”。谁叫他不懂潜规则呢?
奖金呢?分文未得,王校长每年一万四。
荣誉呢?一个也没。学校是“全国职业教育先进集体”,王校长是“全国教育系统先进工作者”。明眼人说:“没有张明的科研成果,没有校刊《湖畔》的知名度,没有张明所带班级在省统考的优异成绩,校长算个屁!”
证书呢?年年校先进,唯一一次获得县先进。教务主任是省劳模,政教主任是全国成人中专系统劳模。
其余呢?计算机等级证,外语合格证,人人在手。以继续教育为名,十多年来,领导脱产、半脱产进修,累计五年以上,研究生学历不少。张明呢?仍职前本科。
26岁那年,张明积劳成疾倒下了。明眼人知道,病倒是迟早的事,机器也会损耗。他以为是铁人——农大五千、一万米纪录,坚持冷水浴,落雪下凌,从不穿毛衣、袄子;体力十分充沛,参加三场篮球赛不下场,五日五夜不休息,照样工作。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病就是半年。由于单身,无人照顾,回家休养,落下一身病。他十分震惊,“我怎么病了?”
病休期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终于成家!老婆十分后悔,“嫁了一个病腔!”
带老婆回校时,他倍感凄凉,所有的职务被抹掉,新校长--徐校长如临大敌。王校长继万校长之后,平步青云。但同事们对他的尊重不减。
他开始了新的征途。坎坷与悲哀,更甚往昔。什么时候,他成了学校光荣与梦想的化身?这位毫无作为,耽于淫乐的花花校长,视他为威胁宝座的劲敌。同事们越尊重他,徐校长越恨他。他全然不知。
劫后余生,他热情不减,痴心不改,全力以赴做好每一件事情。
上级要求,成人中专开展改革试点:教师民主选举校长,校长聘用教师。那天,一百多位教职工济济一堂,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
“张明!”
“张明!”
“又是张明!”
“还是张明!”
……
花花公子仅得十一票,要不是几个喽罗“暗中抬桩”,估计输得更难看。他脸色铁青,提前退场。
一天后,教育局管人事的李副局长来校,跟老师们说:“昨天的选举是演练,学校班子不变。”
“哟,哟,哟!”老师们深感受骗,在会上喝倒彩,吹口哨,起哄。但无济于事。
2000年秋季,出现下岗潮,成人中专招生逐渐困难,花花公子眼前一亮,一拍大腿,“有了!”
“什么?”他的心腹,“跟屁虫”肖德华附过耳朵。
“消除张明威胁的办法!”
徐校长的秃头,与跟屁虫的平头叠在一起。
10月8日,教职工会议上,花花公子宣布第一批下岗人员:“张明……”
张明耳朵嗡嗡作响,听不清后面是谁。
花花公子振振有词地说:“选这些人,一是能力很强,有开拓精神。校园太狭窄了,容易被埋没,无法施展才华,如张老师,校委会希望你闯出一条新路,帮学校度过难关。二是有人学非所用,用非所长,下岗转岗后,各显神通,大展拳脚。”
会议一结束,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一走半年。
眼前一片空白。对社会,他一无所知,长期以来,以校为家,一心扑在工作上。如今,叫他去哪儿?他走投无路,哭告无门。
我们是蚯蚓,我们是蚯蚓
吞食腐物,吞食朽烂,吞食污秽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前进、前进、前进
翻耕土坷、爬弄疙瘩,疏松板结的土壤
我们是蚯蚓,我们是蚯蚓
我们赤膊上阵,我们大干快上
重活、累活、脏活,我们从不推卸
肥沃大地、催生庄稼,送去丰盛的收获
养育着芸芸众生
但是,作为功臣、作为主人
我们总是默默无闻
不见载于经史,不流传于口碑
青天白日之下,广袤的大地之上
没有我们的位置
我们的子孙,永无出头之日
我们的生死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下岗期间,张明遇见大学铁哥们儿杨超。
杨超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骂:“蠢猪,蠢猪!当初劝你考研,远走高飞,你却铁了心,扎根农校,说什么,‘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怎么样,讲师都没捞到,谁请你?我,国家一级教授,讲学讲座邀请函应接不暇。”
“如今”,杨超继续说:“考研、考公务员、考工程师,你不够格,年纪大了!一肚皮才华又如何,拼命干又怎样?照样饿肚子!老婆离婚,儿子改姓。我的付出没你十分之一,收获却是你的十倍。什么时代了,还抱着理想不放。怎么?不服气,愚蠢!”
杨超还嫌不解恨,“听说你是学校的榜样,领导天天表扬你。听过老师们怎样评价你吗?他们教育孩子说,千万不学张叔叔,像老牛,劳累一生,最后被杀死,落不到一张好皮。唉,你收获疾病,领导收获名利……”
他无话反驳,杨超的小舅子就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
九月底,去东莞人才市场,人头攒动。他用尽全力才挤进去。
招聘人员问:“有硕士学位吗?”
“有十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吗?”
“懂外语,懂电脑,懂管理吗?”
“有xx证吗?”第一次听说五花八门的技术等级证。
他一概摇头。大家都说,硕士用撮箕掀,博士用扫帚扫。他算什么呢?什么都不是。
他又去了广州,一样也是无工可打。他白天出入各个劳务市场,或人才市场,晚上就在车站广场上,垫着报纸睡觉。
“可以离开了,下一位!”
他接着去劳务市场,一样人山人海,个个年轻力壮。一看自己,未老先衰,他只有“唉”的一声。
人家告诉他:“只收女工。”
收男工的说:“三十岁以上的免谈!”
有智吃智,有力吃力,他吃什么呢?在东莞、广洲一个月,天天东奔西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钱用光了,于是,灰溜溜回湖北老家。
老婆看在孩子份上,回心转意,没离婚。他跟着她,摆地摊,学做“小生意”。
有一种绝望叫底层人 如蚯蚓
蠕动在阴暗的厂房里 在转动的流水线上
在老板的眼中 软弱无力 赤身裸体
可以任意盘剥 任意侮辱
如蚂蚁 密密麻麻的 挤在阴暗 矮小的洞穴
改变命运的幻想 像泡沫被挤破
实现理想的愿望 像雾中的花 不可琢磨
干着最重的活 拿着最低的工资
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每一小时都是折磨
为此 别了亲人 朋友 别了故土 家园
在陌生的城市打拼 在冷漠的社会生存
双手托起了大厦 双肩扛起了城市
但城市不是他们的 大厦也不是他们的
在资本家的眼中 还不如宠物狗值钱 珍贵
成果被剥夺 工资被拖欠 生存危机在眼前
他们徘徊在城市的边缘 徘徊在生死之间
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 挣扎在正邪边缘
他们跳楼 轻生或自杀 甚至铤而走险
把无良的老板绑架或打杀
他们——父母的宝贝 孩子的靠山
妻子的心肝 家庭的支柱——就此崩塌
政策的春风吹不到 慈善的雨点撒不到
上升的通道找不到 改变命运的机会等不到
两年后,老师们各奔前程,夕阳西下的成人中专,竟然缺老师,又把他叫回学校,重执教鞭。
张明始终没搞明白,全心全意为社会,竟穷困潦倒;一心一意为自己,却飞黄腾达。他赢得了口碑与虚名,却失去了爱情和友情,失去了健康和青春!
把工作当跳板的,“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当饭碗的,逍遥自在,身强体健。张明呢,当身家性命,结果丢了爱情,丢了健康,丢了远大前程。“奉献、牺牲”,成了人们的笑柄。
在地上爬行的现实
吃掉了在空中飞翔的理想
翅膀散落一地 骨血四处迸溅
理想死了 死了 死无全尸
从此 人们的眼珠 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心灵 覆盖满了现实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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