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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老朋友,叫迟瑞。对的,就是和那位扮演央视版《西游记》中唐僧的著名演员迟重瑞先生仅一字之差。
虽然名字相差无几,但他长得却和人家有着天壤之别。我这个朋友长得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也没有一脸慈容,一脸愁容还差不多。而且,他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说话时,两只小眼睛就会在无框镜片的后面一阵闪闪烁烁,透露着些许狡黠。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被他这种看似狡黠的外表所迷惑了,事实上,迟瑞是个老实人,有一次,我特意请他到一个桑拿浴室里去见见世面,他却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拒绝了我的一片盛情。如你所知,在我们这个早就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像他这种连去洗桑拿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老实人真是不多了。
说是老朋友,但我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见过他了,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不是我不念旧,而是我不敢打,真的不敢打。此事说来话长。
那一年,我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工作,任职于下面某县级分公司的副经理。当时,我们公司的保健品真是卖疯了,一个小小的县级市场,一个月的销售回款竟然做到了一百多万!像是做梦一样!这恐怕是后来的同行们很难想象的。
市场做大了,自然要不停地招兵买马。我记得那是一个国庆节,我们分公司的几十号人全都呼啦出动了,啸聚在那个县城的中心位置,搞一场大型的促销活动。
那一天,我们重金聘请了好几位退休的厂医,让他们临时冒充一下医学方面的专家,给那些蒙在鼓里的消费者搞搞免费的义诊。
说来也怪,消费者往往会对我们这些销售人员的说辞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但在那些满头银发、笑容可掬的厂医们面前却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力,几乎一触即溃,他们被那些退休的厂医们煞有介事地号了一下脉搏、测了一下血压、看了一下舌苔后,就会乖乖地掏出钱来,买上几盒我们的保健品。
那时候,消费者上当的次数还不是太多,所以,像这种“专家免费义诊”的促销方式还是蛮灵光的。
事实上,不是我们坏,而是那些可爱的老头老太们都怕死。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如今的日子好过了嘛,有吃有穿的,还有电视看,所以人人都想多活上几年。
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了迟瑞。
当时,我们一边搞促销活动,还一边搞招兵买马。我和另一位姓唐的副经理就坐镇在招聘台的后面。
我和这位唐副经理一贯面和心不和,一直在公司里暗暗较劲,而招聘工作关系着彼此阵营力量的变化,所以,我们两个人都瞪大眼睛,试图从那些不时跑过来应聘的人当中挑选出一两个得力的干将。
后来,我看到街道的对面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正朝我们这边张望着。他张望了一会儿便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过街的时候显得很是小心翼翼,小小的头颅不时左左右右地甩动着。这让我立刻想起了那些一过马路就会紧张兮兮的小学生。
他的右肩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这就使得他的右肩看上去比左肩明显地高出一截。他的右手还紧紧地按在那只黑皮包上,好像包里藏着他全部的家当一样。当然,他如果不这么做,那么,那只黑皮包将会像一只巨大的熊掌一样不断拍打着他的屁股。
他走到我们的招聘台前,先是看了一下旁边的招聘海报,又看了一下我,还有那位唐副经理,而后微微一笑,一屁股坐到了我的面前。
我连忙递给他一张招聘表。他拿起笔,随即沙沙地在“姓名”那一栏写下了两个端端正正的字:迟瑞。
迟瑞后来告诉我,他第一眼就不太喜欢那位唐副经理,说他一直笑眯眯的,看上去像个笑面虎一样。说我当时尽管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好像更容易对付一点。
我回答他:“那我们就是‘一见钟情’了!我当时还有点担心你会直奔那位唐副经理而去呢!……”
当时,我们公司在这个县的主要乡镇上都开设了工作站,负责各类杂七杂八的宣传、销售等方面的工作。这样的工作站一共开设了十个,我和唐副经理每人各分管五个。
尽管听上去我和唐副经理似乎势均力敌,但实质上还是有不少差距的,因为销售量最大的一个工作站——城区工作站在唐副经理的势力范围之中。而一个城区工作站的销售量相当于下面三个乡镇工作站加在一起的销售量,所以,唐副经理每个月的销售业绩始终压着我。这让我非常不爽。
等迟瑞他们这一批新员工开始正式上岗的时候,我反败为胜的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天开工作周会时,那个离我们公司办公地点最近的城区工作站的站长竟然没有赶来,打他手机也始终没有接听。这就有些蹊跷了!那家伙原先可是特别喜欢在工作周会上出出风头、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人。
我们公司的一把手霍经理很敏感,顿觉大事不妙,当即派人到那家伙的住所,以及相关的场所都去找一找。那家伙是当地人,一家老小都住在城区。
谁知,我们公司的人连续找了好几天,都没有发现那家伙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那家伙真的是失踪了,而且是携款潜逃!据查,该员工于开周会的那一天上午收到城区一个经销商的现金货款约三万元人民币后突然逃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时,或许是相关的法律法规还没有健全吧,在我们民营企业中,像这种销售人员携款潜逃的不法之事时有发生。
霍经理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跑到总公司那里当面去向老板作了深刻地检讨,并把这个案件移交给总公司的法务部门去处理了。
受到了老板好一通严厉的批评,又被扣取了当月的奖金,霍经理回来之后,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给我们看,尤其是面对着那位唐副经理,毕竟那个携款潜逃的家伙是唐副经理一手提拔、且一直引以为豪的得力干将。
可销售工作不等人,在随后的一次工作周会上,霍经理事先没有征求一下唐副经理的意见,一上来就问我哪位同事适合去当城区工作站的站长?
我连忙推荐了迟瑞,我生怕别人不服气,便可劲儿地夸耀起来:“迟瑞曾经在一家河南的公司做过销售部经理,当时,那家公司的老板可是给他配备了一部桑塔纳轿车的哦!……他现在回家乡发展,就是为了靠家近一点儿,以方便照顾自己日渐年迈的老父老母!……”
我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迟瑞做这么一个小小的工作站站长,根本不是人尽其才,而是大材小用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新近走了背字的唐副经理也不好和我明争,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好干瞪了一阵眼睛,咳嗽了几声,算是吃定了哑巴亏。
此消彼长,那一阵子,唐副经理再也不是一副整天笑眯眯的模样了。
我并没有看错人,迟瑞果然很称职,城区工作站不仅销售工作蒸蒸日上,遥遥领先,而且其他各项宣传工作也都做得有板有眼,十分扎实。同时,迟瑞的性格一点也不张扬,每每开工作周会时,你不点名叫他发言,他从来都不会抢着说话。不像他的前一任,工作作风十分浮躁,喜欢夸夸其谈,每每说的总是比做的要多得多。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如此一来,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有一天,一位远房表弟突然从外地跑过来投靠我。我思来想去,就把这位表弟安排在了迟瑞的手下。一来城区工作站离我比较近,便于我们兄弟之间互相走动一下;二来迟瑞是自己人,他理当会照顾一下我的亲戚。
可这位表弟还没有干满一个月,竟哭丧着脸、万分委屈地跑到公司来找我,说迟瑞把他给开除了!
我一听,顿时大惊失色,慌忙问为什么会被开除呢?
表弟却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为什么,大概是迟站长一直看不惯他吧。
我疑窦丛生,好言好语安抚了一下表弟后,便再也坐不住了,即刻打的赶到他们城区工作站。
到了城区工作站后,我一屁股坐在迟瑞的对面,当时虽不至于和迟瑞立刻翻脸,但脸色肯定不好看,总有点来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意思。
可迟瑞倒是显得十分镇静,他不慌不忙地从那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里掏出了一本工作日记,一边翻一边读给我听:“某月某日,某某某睡懒觉,上班迟到!……某月某日,某某某投递宣传小报非常不到位,还把当天剩余的小报给当作废品卖掉了!……某月某日,某某某和某药店的营业员大吵了一架!……”
靠,我这位表弟也忒不争气,忒给我丢脸了!可也不至于被你迟瑞给直接开除了啊,谁给你的权力?!即使开除,你也应该和我孙某人先打一声招呼啊!……
迟瑞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他合上工作日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而后郑重其事地说:“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你这位表弟好像特别喜欢截留货款!他每次收到货款以后总是要先留在自己的手上过一过夜,第二天才会上缴给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他还死不承认,狡辩说是第二天才收到那些货款的。但我到人家药店一对账就知道了!……你表弟还小,我就替你先教训教训他,让他长个记性,等日后真正出了事再教训他就迟了!……我一方面是为我们公司着想,另一方面也是为你着想!……”
迟瑞说得慢条斯理的,两只小眼睛在无框镜片的后面一阵闪闪烁烁,看上去有些老谋深算,或者说有些老奸巨猾。
靠,迟瑞啊,算你狠!我终于认清你了!
唉,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一天,说到最后,我哭笑不得。但木已成舟,也只能这样了。
回到公司以后,我立刻赞助了表弟一笔安抚费,让他赶紧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有些责任,表哥真的承担不起,毕竟表哥也只是一个打工的。每个人的人生只能自己负责。
而除了这一件事情让我稍觉有些伤脸蹭皮之外,迟瑞好像也并没有做出更多的拂逆之举,所以,我也就没有必要公报私仇,把他怎么样。况且在别人的眼里,我和他仍旧是一伙的。
自从把城区工作站成功揽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后,我便扬眉吐气地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每个月的销售业绩始终比那位唐副经理高出一筹。一时风光无限。
不久之后,总公司派出一位督办人员对我们分公司的各项工作作了全面的调研,同时重点调研了我们三位正副经理的履职状况。看来,这是人事变动的前奏。
那一位督办人员在市场上明察暗访了一番,又分别走访了几位重点经销商和那十位工作站站长之后,就把调研问卷上的答案统统带回去了。
他一走,我们分公司里即刻议论纷纷,就像一个马群被炸开了似的。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霍经理会上调至我们的总公司,去做商务部的副总经理。而霍经理空出来的位置则由我这位孙副经理顶替。至于说那位唐副经理,他只能眼巴巴地原地踏步。总之,有人欢喜有人愁。
有一天开完工作周会后,我管辖之下的那几个站长像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我走了出去,他们吵吵囔囔地要我赶紧请客喝酒,提前庆祝一下。我就对他们说,请客喝酒不要紧,但暂时不要提别的事情。
可三杯酒一落肚,我就开始变得忘乎所以了,一股醺醺然像一团七彩祥云似的把我迅速托上了九重天。
耳朵里灌满那一句句信口雌黄的奉承话,眼睛里填满那一张张醉三倒四的紫涨脸,我不免一阵疏狂,心想,幸亏我要当的是一个小小的分公司经理,如果当的是一个真正的大官,那么此刻我们就要封官许愿、弹冠相庆了。
后来,当我们一行人歪七扭八地走出小酒馆的大门时,刚才在酒桌上一直冷眼旁观、不怎么开口说话的迟瑞却把我悄悄地拉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在正式的任命书下达以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
我当时还踩在一团七彩祥云上呢,所以压根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嗯嗯嗯地敷衍了一下便立刻岔开了。
唉,迟瑞啊,你当你是屈原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尽管你说的好像不无道理,但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兴头上,你还这么说就显得忒扫兴了,忒没有意思了,忒不给我孙某人面子了!简直就像一个大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似的,搞得我兴致顿失,本来还想趁着余兴未了,请你和我们一起去洗桑拿呢……
我望着迟瑞那先走一步、和我们背道而驰的身影时,不由叹息一声,唉,这个爱泼冷水、不太识趣的家伙!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们一行人正要向桑拿浴室进军之际,前面的人行道上突然闪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家伙乜斜着眼睛紧盯着我,而后突然冲上来,不由分说地扇了我一个大巴掌!
靠,这可不是刚才那个想象中的大巴掌,而是一个真正的大巴掌!我一下子被扇懵了,像一个邮筒似的傻乎乎地站着不动了。
等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之后,我这才捂着受伤的半边脸大喊大叫起来:“我不认识你,你他妈的肯定打错人了!”
“打的就是你!”话音未落,另一个家伙冲上来又扇了我一个大巴掌!
靠,疼痛立刻加倍了!
紧接着,这两个长得极其丑陋、凶恶的王八蛋就开始你一拳、他一脚不断地围殴着我。
我当时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两个王八蛋,再加上喝了一点酒之后身体轻飘飘的,完全使不上力气,所以,我不仅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就连招架之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就在此时,那几个刚才喝酒时还对我一阵俯首帖耳、马首是瞻的站长们却全都站得远远的,全都一声不吭地袖手旁观着。靠,他们不仅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助拳,而且连一个报警电话都不敢打。唉,我这一顿酒算是白请了,算是统统倒进那些死狗烂猫的肚子里去了。
看来,我孙某人今天不死也要落得一个残废了。
就在我连连挨打、狼狈不堪的时候,那个矮矮的、瘦瘦的迟瑞却从后面闻声跑了回来!
只见他冲上来就是一通有模有样地挥拳踢腿,指东打西,居然三下两下就把那两个足足高出他一头的王八蛋给揍跑了,两个王八蛋一边跑,一边还回过头来十分嚣张地叫道:“妈的,你们等着,有种不要跑!……”
迟瑞一听,立即扶着我上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那几个刚刚看过一出好戏的站长们也顿作鸟兽散,开门的开门,关门的关门,哐当哐当,响成一片,全都上了我们后面其他的出租车。
看来,关键时候,还是老实人靠得住。怪不得戚继光、曾国藩他们都喜欢用老实人去打仗啊。
迟瑞这么能打,我当然十分讶异,便连声追问其故。
等把我送到公司的宿舍,对伤口稍作处理以后,迟瑞便娓娓道来:“我以前好像和你说过,我曾经在河南工作过几年,我那部桑塔纳轿车的司机恰好就是一个从嵩山少林寺出来的练家子,我每天早早晚晚一有空就跟他学上几招,尽管是三脚猫功夫,但对付那两个喜欢欺负你们这些外地人的小地痞也绰绰有余了……”
而我徒然遭此一厄,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那两个王八蛋为什么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冲上来围殴我?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是那位唐副经理雇人下的黑手吗?但很显然,他没有这个胆量,毕竟他也不是一个混黑道的人。
没过几天,总公司的正式任命书终于下来了,霍经理果然上调至我们的总公司去做商务部的副总经理了,可他空出来的位置不是我的,而是那位唐副经理的!这令我们全都大跌眼镜!
然而,这已经是事实了,铁一般的既成事实!任命书上那大红公章的印迹还未全干呢!
还真是被迟瑞那家伙给说中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看来,我这位名落孙山的孙副经理从此就要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做人了。
可饶是我低调,低调,再低调,我们的唐副经理,不,现在是唐经理,还是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我给派到某个偏远的乡下工作站去长期蹲点,说是要加强一线的营销工作。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我这位孙副经理算是被发配了,一败涂地了,恐怕从此在这个公司里很难再有回天的机会了。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原先与我一贯交好的那几个站长也被逐个换掉了。惟有迟瑞硕果仅存,暂时无法撼动。据说,唐经理本来也是要换掉他的,可新的任命书却被总公司给压下来了,总公司认为,我们这个分公司的城区工作站是重中之重,目前还没有哪一个站长人选比迟瑞更合适。
我被发配到那个离县城足有六十里路、世外桃源一般的乡下工作站蹲点之后,不甘心失败,遂想以此为跳板,抖擞精神,重振旗鼓,弄出一点动静来,以图他日东山再起。可每天早上开晨会,分派一帮营销人员具体的工作任务时,那个先前就和我不是太对路的站长从不与我商量一下,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完全当我是空气。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一下,即便我有一身的力气,也无处可使了。
就这样,我清心寡欲地做了一阵子空气后,便觉得无聊透顶,逐渐萌生了去意。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久,我就跳槽到了另一家保健品公司。
因为新的公司在外地,所以我和原先的那帮故人便很难再见上一面。
但我偶尔会主动打电话给迟瑞,和他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毕竟我还是十分感念他当年能够及时地出手相援。
而保健品的市场生命周期通常都比较短,后来,我的新东家倒掉了。迟瑞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的那个老东家也倒掉了。
一家倒掉了,我们这些基层员工只好匆匆忙忙地卷起铺盖跳到下一家,好像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似的。
有一回,我运气非常好,居然跳到了一家实力非常雄厚的公司,据说有国资背景。我在那家公司实习期间表现非常不错,通过了一系列严格的考察程序,公司便立即派我到外埠去开发新的市场。因为市场机会稍纵即逝,根本慢不得。
于是,在外面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我携带着一大笔用于市场开发的费用又回到了原先的那个城市。
迟瑞所在的县就是那个城市的下辖县。
到了故地的第一件事情,我就约迟瑞在市里的一家五星级大酒店见了面。
坐在豪华套间里等待门铃叩响的时候,我意气风发地想,迟瑞,我这一次仍然要重要你!
门铃终于叩响了。几年不见,迟瑞还是那一副慢吞吞的老样子,他的右肩上还是背着那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他的右手还是紧紧地按在黑皮包上。两只小眼睛还是会在无框镜片的后面一阵闪闪烁烁。不过,那一只黑皮包好像开始脱皮了。还有,他的两侧鬓角好像开始挂霜了。
我忽然想起,迟瑞应该是个三十出头的人了。
那一天,迟瑞对我的盛情邀约也是一片欣然。他当时刚好也正“赋闲在家”。俗话说,男怕入错行,我们这个行业,三天上岗两天失业、年头花天酒地年尾划粥割齑是常有的事情。
谈完工作之后,我便问迟瑞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没有去找一个女人结婚?
他回答的倒是很干脆:“穷,我不想连累人家跟着我一起受苦!”
那一天,我发现迟瑞居然爱上抽烟了,抽得还挺凶,一根接一根的,害得我一直有些担心天花板上的那个烟雾感应器会突然喷出水来,他原先可是一口烟都不抽的,于是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一口的?
迟瑞说:“有时候心烦意乱,就想抽上几口。我也不是天天抽,可一旦抽起来就会刹不住,烟屁股接着烟屁股,一口气非得把一包整烟给统统抽光了不可……”
市场不等人,我直接让迟瑞做了他们那个县的分公司的经理。然后,分拨给他一笔费用,让他赶紧下去组建公司,招兵买马,开发市场。
迟瑞果然不负所托,没过几天,他就把市场开发前期该办的一大堆事情都给妥妥当当地办好了,而且还和当地一个最大的保健品经销商签订好了总经销合同。
上来拿货的那一天,迟瑞亲自跟车押运。
在公司的仓库里准备装货的时候,他竟然当场和人家货车的司机师傅先签订了一份运输协议,协议中主要有这么一则条款:若是运输途中发生任何事故,承运方均须无条件保护货物的安全和完整,委托运货方无须承担任何事故的连带责任……
那位刚刚招聘过来的小会计看到人家司机师傅露出一脸无奈的神色,便也显得一脸懵圈,插嘴说:“迟经理啊,你这也太小心谨慎了吧?人家师傅一个小时就把车开到你们那里了,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迟瑞一脸狡黠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万一真有什么损失,公司把我迟瑞这一身的肉都割下来拿去卖了,也赔不起啊!”
我跟着说:“迟经理一贯小心谨慎,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学习,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后来,迟瑞每次有什么事情需要上来办理时,我都会把他留下来吃顿晚饭,喝喝酒,聊聊天。有时候,他喝多了来不及赶回去,我们还会同床抵足而眠。
有一次,迟瑞突然旧事重提,问我当年为什么会竞争不过那位唐副经理?
事过境迁,我仍旧觉得一片茫然,每一句解释好像均不得要领,射不中靶心。
迟瑞就慢吞吞地告诉我,当年那位唐副经理之所以能够抢走我的鸭子,是因为人家会拍马屁!那一天,他带领他们城区工作站的员工在汽车站附近跑药店时,曾经看到唐副经理大包小包地拎着一大堆礼品,屁颠屁颠地跟在那位总公司督办人员的后面……
迟瑞说有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时他就想告诉我的,让我有所防备一下,可我当时都不愿意听他把话说完!……
我说:“唉,也许这就是命吧!还有,难道我当年挨打也是唐副经理去找人下的黑手吗?!”
迟瑞说:“这个倒是不太像,毕竟他不是一个混黑道的!”
顿了一会儿,迟瑞又继续说:“也许你长得比较帅吧,那些小地痞看不惯,所以就冲上来狠扁你一顿!”
唉,总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样的解释固然值得商榷,但令人特别舒心,一个男人因为长得帅而挨打实在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迟瑞还告诉我,当年那一位携款潜逃的站长,也就是他的前任又大模大样地出现了,如今正在他们县里大张旗鼓地做着传销呢,每次在大街上碰见时都会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还叫迟瑞跟着他一起混……
我说:“你动心了?”
迟瑞说:“我怎么会动心呢,我才不会去做那些昧着良心去骗自己亲朋好友的事情呢!”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脱口而出:“迟瑞,你——你还是一个处男吧?”
迟瑞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比你大几岁,我们谈这种无聊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好吧,我们只好继续谈些不无聊、有意义的事情。
可我偏想和他开个玩笑,有一次喝完酒之后,我便请迟瑞去洗桑拿,说当年就想请他去的,还逗他说到了里面以后即便什么都不做,单是见见世面也是好的。他却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最后说:“你自己去吧,我还是喜欢那种老澡堂!”——靠,又是一个狠狠的大巴掌!
唉,和一个不与时俱进的老实人在一起真是玩不拢啊。
我有时候会到下面的分公司去检查工作,有一位同事悄悄地告诉我:“我们的迟经理非常节俭,每天都吃白水面条,可吃白水面条时连鸡精、酱油都舍不得放,只放一点点盐调调味……”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你们迟经理一贯喜欢吃白水面条,我也喜欢吃,一天三顿都吃不厌!……”
还有一位同事告诉我:“我们的迟经理每天晚上都会跑到舞厅里去找女人跳舞……”
我很难想象矮矮的、瘦瘦的迟瑞搂着一个女人跳舞时会是怎样动人的场景?不知道他的拳脚功夫会不会对他的舞技有所帮助……
看来,男人只要不阳痿,总会有跃跃欲试的那一天。或许迟瑞总算开了窍。还有,男人把钱用在女人的身上倒不失为一种正道,比用在抽烟、喝酒、打麻将上面要高尚得多了。
在公司全体同仁的共同努力之下,我们的产品终于在本地市场有了一席之地,我和迟瑞也总算过上了一阵安安稳稳的好日子。
可铁打的市场,流水的保健品,数年之后,我们的产品就因保健功效一直不是太确切、太稳定,所以,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市场也逐渐萎缩了,直至有一天突然关门大吉。
我和迟瑞又失业了,又分道扬镳了。
可我不想再继续像一只船似的到处随风漾泊了,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在这个待惯了的城市安下家来。因为一只船总会有停泊在岸边的那一天。
我开了一家小型的装潢公司,生意一般,仅够养家糊口而已。
迟瑞倒是还干着老本行,他在他们县里开了一家保健品专卖店。
从此,隔行如隔山,各自都有一大堆的琐事萦身,我和他的联系便越来越少,直至于无。
有一天,迟瑞突然出现我的公司门口,一副衣衫不整、非常狼狈的模样。
我大吃一惊,慌忙问他出了什么事情?
迟瑞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他刚刚跑到电视台那里去找《社会写真》栏目告状,可在大门口登记的时候,却被门卫叫来了一大帮保安给轰出去了。
我追问道:“人家为什么要把你轰出去呢?”
须知,那一档《社会写真》栏目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知名度颇高,收视率一直名列前茅。而为了能够持续抓住电视观众的眼球,人家栏目组巴不得天天有人去爆料、去告状呢。
迟瑞说:“刚才登记的时候,那个门卫问我要爆什么料,我就告诉他我是来告状的,我在自己的店里天天被‘他们’监视……”
我连忙插了一句:“难道有人在你的店里偷偷地安装了监控设备吗?”
“没有!‘他们’在我的水杯里偷偷地下了药,我喝了药水之后,干什么事情‘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呢?我自然不会相信:“你一个开小店的,人家搞你有什么意义呢?”
迟瑞急了,满脸涨得通红,立刻抢白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杀鸡儆猴啊,‘他们’就是想通过这种手段让我们那边的人都害怕啊!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店里悄悄地自慰,可第二天我们那边的人都知道了!……”
看上去,迟瑞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况且他一直活得有些紧绷绷的,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他们’是谁?”
“就是那些坏人啊!……”
“你不是会功夫的吗?”
“我有功夫也不能乱用啊!我要到《社会写真》去告‘他们’,曝光‘他们’,揭露‘他们’,以免别人再像我一样!……”
说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看着迟瑞那越说越激动的神情时,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想,我要是那个电视台的门卫也会叫人把他给轰出去的。
数年未有联系,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头发已然白了一大半、看上去像是比我足足大了一个辈分的“小老头”,在此期间到底经历过什么沧桑巨变,以至于言语变得如此不合逻辑?
一个原先好端端的人,好像突然之间就倒塌了!
这也太令人感觉意外、震惊了!就像电影里的某些蒙太奇手法一样,上一个镜头还停留在正常的生活范畴之内,下一个镜头就突然跳到一个无法解释的诡异地方去了。一点过渡都没有!
迟瑞终于把话说完了,两只小眼睛不再闪闪烁烁,而是长久地凝视着我递给他的那只水杯。
在一片氤氲的热气中,他那两只小眼睛动也不动,像是画在无框镜片的后面似的。
想必是刚才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迟瑞终于端起了那只水杯。可刚要送到嘴边的时候,他突然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又连忙放了下来。
办公桌的抽屉里刚好有一包好烟,我就摸出来推给了他。
迟瑞接过烟拿在手上翻来覆去、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我还以为他是在鉴别烟的真假呢,谁知他又把烟猛然推给了我,且语含讥诮地说:“烟有什么好抽的!我从来都没有抽过烟!……”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阵毛骨悚然,便不敢再把他留下来吃顿晚饭了。
临走之前,我带他到隔壁的洗手间里去用热水洗了一把脸,帮他整了一下衣服,顺便在他衣服的口袋里悄悄地放了一千块钱。
兄弟啊,我大忙帮不上,只能帮这一点小忙。望你谅解。
可我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把他送到了汽车站。
我们先是搭上去汽车站的3路公交车。在公交车上,迟瑞的嘴巴一直动,一直动。他奋力咀嚼口香糖时的夸张模样和发出来的巨大声响,惹得同车之人纷纷侧目。他却浑然不觉。
这让我蓦地生出一股厌恶之感。
尽管我极力压制着,同时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一个老实人,一个曾经有恩于我的老朋友,我不应该这么厌恶他,但那一股厌恶之感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就像一双干净的手突然沾上了羊肉的那一股膻腥之气一样。
3路公交车终于开到了汽车站的附近,下了车以后,迟瑞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送了。
我忽然想起,迟瑞从前那一只总是鼓鼓囊囊的黑皮包不见了,他今天两手空空,可他的右肩看上去还是比左肩明显地高出一截。
那一天,我站在3路公交车的站台上默默地看着他往西边的汽车站走去。
我第一次看见迟瑞时,他向我慢慢地走近;而在那一刻的夕阳之下,他瘦小的身体拖着一团黑影子正慢慢地走远,就像一个江湖老艺人拖着一只小黑猴正缓缓地走向日落之处。
从此,我的记忆每次顺着往昔的河流走到这里时便戛然而止。
后来,我打过迟瑞好几次电话,但都没有人接听。有一次,终于有人接听了,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听不懂。所以,我随即挂断了电话。
还有一次,我乘车途经迟瑞的乡下老家时,便顺手打了他的手机,这一次,倒是迟瑞自己接听了,他却张口便说:“怎么又是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你就是‘他们’派过来监视我的!……”
真是莫名其妙!可任凭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他就是一口咬定我是“他们”一伙的!
从此,我再也没有打过迟瑞的电话。不是不想打,而是我不敢打,真的不敢打。
可迟瑞口中的“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事实上,我曾经打电话给那些我和迟瑞共同认识的人,可他们每每听了我的询问之后,不是一阵惊惊诧诧,就是一阵嘻嘻哈哈,说兄弟几个赶紧凑点钱把他送到精神病医院里去吧!……总之,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面的隐情。
而一个同样被生活死死摁在大地上的人除了心怀挂念之外,也似乎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许多时候,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不要说胆敢去揭开某些诡异之事背后的真相了,就是试图去想象一下,也会顿时让我们心惊肉跳。因为我们生怕自己和家人会突然卷入一场无妄之灾中……
迟瑞比我大五岁,从前一起共事时,他从来都没有像别人那样叫我“孙副经理”、“孙总”、“孙老板”什么的,而总是直呼我的名字。也许在他的心目中,他是一直把我当作弟弟看待的。
当然,在我的心目中,不知从哪一天起,迟瑞也浑如兄长一般。
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9年终稿
★作品编号:sr-czs 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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