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不饿,至于为什么坐在这里,原因大致与周围目放精光的哥儿几个相同。
人之初,性本色。
店中满座十八到八十年龄不等的男性顾客,老板娘安然自若地立于柜前拨珠算账,不急不慢。
“再来三碗!”
坐在前桌的屠户大哥已然撑肠拄腹,仍坚挺着将吃干抹净的第九碗摞在桌上。
“阿刚。”
老板娘的声音很轻,就像桃花被春风吹至湖面,惊起一滩涟漪的响动。
名叫阿刚的伙计利落地将屠户桌上的一摞净碗收拾停当,路经我的座位时,呵呵乐道:
“客官,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有些惶惶无措:
“啊,哦……”
我从进店后就没再注意过,桌上不知何时,已由阿刚端来一碗,飘香四溢。
然而老板娘却因此注意到了我,轻挑柳眉,飘然而至。
“公子为何不动筷?”
我的惶惶尚未结束:
“汤,汤,汤太烫。”
美人不禁抿嘴一笑。
“此面无汤。”
“啊,哦……”
我连忙低头,果然,桌上的瓷碗中余温尚存的面中,并无一滴汤汁。
这样的场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尴尬。
然而老板娘似乎毫不在意,一双桃花眼,灼灼生艳。
“公子作甚生计?”
“无用之人,一介书生。”
我的脑袋低垂得更加厉害。
一个穷乡僻壤的破落书生,难得凑齐盘缠进京修学,不读圣贤文章,竟与市井莽夫为伍,做这些“非礼”的勾当。
耻辱,简直就是学术圈的奇耻大辱。
美人笑得千娇百媚、春意盎然:
“书生自有书生的用处。”
“是,是,是小生妄断了。”
天地可鉴,我本不是个结巴。
老板娘神情微滞,又将面目绯红的我细细打量一遍:
“今日中秋,公子可有赏月佳侣?”
“小生,小生只身在外,无……”
“无便好了。”
老板娘似乎很高兴:
“如若公子不嫌弃,可愿在此留宿。”
美人轻飘飘的一句话,我便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众矢之的。抛开满店横溢的杀气腾腾以及忿然作色的屠户大哥不提,有个问题需要讲在前面:
“此为……面馆?”
“没错。”
“并非……客栈?”
“无妨。”
我有些恍惚,恍惚之中,还有些兴奋。
“敢问姑娘芳名?”
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
“公子可唤我阿姮。”
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我捧着一碗无汤之面,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月饼什么的,果然是想太多。
第81杯,第82杯……
这位阿姮姑娘有点能喝。
手起杯空,才半个时辰,桌上酒坛成山。
第97杯。
我于心不忍,想一把夺过她送至唇边的月光杯。
然而发乎于情而行止于礼。
最终,半途收手的我也只是轻咳一声。
第98杯,又是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我猜到她有些不悦:
“阿姮姑娘。你是否有心事未能放下?”
佳人不答反问:
“公子今晚可有赏月?”
比望而不及的婵娟更赏心悦目的美女就近在咫尺,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作为正经读书人,说谎是难免的事,再者,此刻不借机卖弄风雅,更待何时。
想到此,空樽对月,凭栏远眺,夜风袭来,正好露出我45度帅的侧脸。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借苏大大的阳关曲一用,七分肃穆带着三分聊骚,成就十分完美。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阿姮接上的后半句,并无错处,然而听上去颇为清寒,让我忽然多了些不知名的感触。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孤独、寂寞、冷吧。
第99杯。
吃下半碗面后,肚子很撑,口很干。
“公子为何要做读书人?”
这个问题涉及三观,无论如何不打诳语。
我擦了擦嘴边的香油:
“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
阿姮的目光千回百转:
“只为求一世荣华?”
这疑问句忽然让我有些汗颜,甚至不敢与她直视:
“阿姮姑娘,若你知晓寒窗苦读的滋味,想必不会太诧异。”
紧接着,便是难捱的片刻沉默。
“待学有所成,公子又将如何?”
“一朝功成名就,只盼红袖添香。”
我将所剩无几的面碗撂下,将腹中饱嗝生生憋了回去,诚意满满,深情款款。
阿姮大概是听懂了,然而没有我意料中的面泛桃花、欲语含羞。
“公子喜欢阿姮?”
正所谓君子坦荡荡。
“是。”
被如此告白后,阿姮仍安然自若:
“为何喜欢?”
如果我说自己是颜控,估计一个接一个的酒坛子马上就会摔过来。
“阿姮姑娘冰雪聪明,蕙质兰心,气质卓群,非寻常人。”
“哦?若是嫦娥下凡以身相许,不知公子是否初心依旧。”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阿姮姑娘美则美矣,却是个爱说梦话的人。
既是痴人说梦,那就将梦就梦。
“初心不改,一往情深。再者,嫦娥偷药弃夫,情义浅薄,不可与阿姮并论。”
美人淡淡一笑:
“既然公子如此高抬,不妨听阿姮说个故事。”
虽然不明白这姑娘的套路,我还是相当配合地点了点头。
阿姮终于舍得将杯中酒放下,面目平静如水,柔声娓娓道来:
“上古时期,有位人物,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帝俊赐其彤弓素矰,为民除害,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
这就有点小瞧人了,没跨过大山大海,还没读过经么。
“阿姮姑娘所言乃是《山海经》的羿君。”
佳人独立,微微颔首。
“依公子之见,羿是否为英雄?”
“匡扶帝尧,施恩九州,自然算是英雄。自古英雄爱美人,昔日羿狩猎山中,遇嫦娥于桂树下,后成天作之合。本应为一段佳话,然而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累其一世孤苦。”
阿姮听完,竟发起笑来:
“公子也信这刘安小儿的杜撰。”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说,嫦娥初心未改,但身不由已,公子肯信么?”
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说,大羿初心已失,却言不由衷,公子肯信么?”
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就在我茫然无措时,桌上不知从何时放置一碗面汤,无色无味。
耳畔只听得阿姮轻叹一声:
“个中原委,公子服下此汤便知。”
我看了看,又想了想,什么都不明白。
既然不明,一探究竟也好。
这便是今晚的第100杯,只不过,是汤非酒。
————————
恍惚中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一片荒野。
再探近。
荒野帐中,一名女子反复踱步,坐立不安,看不清其面目。
此时,帐幕掀开,女子连忙迎了上去。
来人亦看不清面目,只观体态,威风凛凛,颇有傲天之仪。
“羿君,天帝有何嘱咐?”
……这便是大羿神君?
虽然觉得很厉害,还是比我想象中矮了些。
羿君将爱人馋坐一旁:
“阿姮,你可信我?”
阿姮!
这女子是阿姮么?
为什么是阿姮呢?
是了,是了。
如今才想起,后世谓之嫦娥,原本就是姮娥啊。
“羿,我自然信你,但无论何事,你要据实相告。”
羿君不似阿姮那般忐忑,倒是颇为淡定:
“九州祸事再起,民不聊生,天帝需要有人替他征伐四野,倒又想起我这被贬之臣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天帝又听信谬言,再怪罪于你。”
放下心来的阿姮投入大羿怀中,温言暖语:
“羿,出征之时,无论多少凶险,我还会一如从前,陪君左右。”
“出征?哼!”
大羿怫然推开怀中玉人,厉言声斥:
“当年我为他清扫多少祸乱,小人三言两语,便将你我夫妻贬入这荒芜之地受苦。如今三言两语,便想我再挽弓搭箭为他的天下卖命,绝无可能。”
阿姮望着她的爱人,竟然愣住了。
羿君似乎有些兴奋,顾自继续道:
“阿姮,此次得召,再见这天上人间,再见这羸弱老儿,我便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什么……”
“他既求我,我便应允,不过,有个条件。”
说罢,羿君将手掌摊开。
这我倒能看得清清楚楚。
手掌之中,是两颗仙丹。
阿姮盯着仙丹半晌,不知何意。
“这是我让天帝从西王母处要得仙丹,猜猜有何用处。”
阿姮无言,只是木讷地摇了摇头。
“此丹永佑,长生不老,你我飞天成仙,共享万世,到那时,我的利箭所向,必是那糊涂老儿的头颅!
呆坐一旁的阿姮望着接近疯狂的夫君,不可思议道:
“你是除绝鬼魅的神君,是黎民敬仰的英雄,是曾射九日而拯救苍生的大羿,如今,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哼,听之任之,不如杀之代之!沐血而战,不如坐拥九州!到那时,美人,你的倾世容颜,自然永伴我左右,哈哈哈……”
望着狂笑不止的大羿,阿姮半晌无言。
这个渣男,我很无语。
深夜,羿君酣睡,梦中还在忿然作色。
我看见走出帐外的阿姮正在对月拜叩:
“神君,姮娥有事相求。”
有白眉长者从月中现身。
我知,那便是太阴星君。
“姮娥,你应知道,大羿此番祸事,定不会瞒过天帝。”
阿姮看上去异常平静,默默摊开手掌,仙丹熠熠:
“羿君救世济民的初心已失,长此以往,只怕会贻害苍生。”
太阴点了点头:
“依你所言,又该如何。”
阿姮再次跪拜:
“既无法求得夫君回心转意,只能求得神君相助。”
太阴叹息道:
“事已至此,我再尽力,也无法护他周全。”
我看见月光下的阿姮竟然笑了,笑得动人心魄,笑得凄凉无比:
“姮娥既然为帝喾之女,天道之术,略知一二。长生不老,我愿相抵。”
太阴闻之愕然:
“如此,你不后悔么?”
阿姮默默转身,望着还在帐中熟睡的丈夫,踟蹰许久,终于含泪将仙丹吞下。
不知为何,这夜斑驳泪痕,似乎历历在目。
后来,大羿眼中的荒野便是那般安静,就像从未有她来过。
————————
“公子,公子。”
我如坠梦中,恍惚间被远处传来的苍老之声唤醒。
再看身侧阿姮,早已形容枯槁,白发苍苍,哪里还是花信年华的绝世美人。
我不由得一身寒噤。
“你,你,你……”
面目全非的阿姮弱弱笑道:
“公子可知我是谁了?”
猛然间,那句“长生不老,我愿相抵”又再次浮现。
不仅是这句话,很多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似乎是被关在暗匣的记忆,都在一瞬间涌进我的脑海。
阿姮哭了。
我也哭了。
是呀,怎么会不知道。
阿姮,是羿的妻子,
阿姮,是我的妻子。
——————————
我昔日为帝女时,常去西王母处玩耍,从未听过长生不老之术,只知万物皆有因果轮回,不可逆天而行。
那晚,你捧回仙丹,我便已知晓,所谓长生不老,不过是天帝让你自投罗网的把戏。
为了两颗假的丹药,却被印证不臣之心,
英雄若沦为凡人,竟也会如此可笑。
癫狂如你,我很清楚,
如果以实相告,你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的羿君是英雄,就应该初心不改、流芳千古。
那晚月下,我打定主意。
与其让你声名狼藉,不如让我背负骂名。
所以,我让太阴宣告九州,弃夫奔月的姮娥便是婵娟之主。
吞服丹药,既无长生,也无不老。
但逆天而行的我,却被送入冥界。
冥王说,天帝震怒之下,你再无轮回,除非有所抵偿。
我一无所有,只剩下青春美貌。
自古英雄配美人。
英雄不再是英雄,
美人也不必是美人。
从此,你的阿姮,便是这般模样。
那些汤羹,
原是为了让你想起前世因果。
每到轮回一世,我便去人间找你,
你还是会爱上我,也还是会失去我。
因为每一世的你,
不论为市井草民,还是达官贵胄,
不论为常胜将军,还是风流墨客,
都找不回昔时的初心。
名缰利锁,于你而言,似乎从未变过。
我忘不了你,就只能选择让你忘记。
那些汤羹,便转换了意义。
世世翘首以盼,
却永远无可奈何,
冥界鬼魅不知我的名字,
却每每见我醉生梦死。
可笑的是,世人只知,
奈何桥上,有位熬制汤羹的梦婆,
却不知月宫之上,
从来没有嫦娥仙子。
——————————
天亮时,面馆中仅剩下我一人,
唉,寂寞荒野之中,饮酒难免误事。
昨夜发生了什么?
为何全然不记得。
我查了查行囊,什么也不缺,
只是阿姮不见了。
我想问阿刚,他也不知去向。
罢了,罢了。
读书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月色再好,
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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