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每往前走一步，他脑海里关于这里的记忆便加深一点。
刚趟过一条浅浅的河，河对岸开着很多很多红色的像火焰一样的花朵，只是没有一片叶子。记得上次来到这个地方时，好像也趟过这条河，也看到过这些花，它们开得非常灿烂，像是从来不会凋谢一样。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确定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对外物做出感知的是他的灵魂，空灵、轻快，像脱掉了厚重的冬衣一般。
路果然是熟悉的，他就按照他所感知的那样向前走，不一会儿，一座城楼的黑影便凸现在眼前，放眼望去，城楼上的牌匾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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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果然也是熟悉的，和他印象中的一样冷清，店铺都还开着，挑着白色的帘子，窗纸里透过幽幽的绿色的光，唯一能动的便是那些晃来晃去的虚影。
远远的有个人在招呼他，看不清面容。那人站在店铺外的一张桌子旁，邀请他过去吃东西。
“客官，您请呐！走了一路累坏了吧？快吃点东西解解饥！”
他木讷地看着那人将一只木桶搬到桌子上来，桶里全是食物残渣，散发着馊臭味。那人将两只袖子卷起来，两只胳膊伸到桶里搅和着，捧出一捧来。
“客官吃一点吧！我不要钱的。”
他觉得甚是恶心，转身欲走。
“客官留步！我给你钱，我给你钱还不成吗？”说着那人从衣袖里抓出一大把黄色的冥钞来。
感觉胃快要翻了出来，他恨恨地骂道“活着的时候浪费粮食，死了受罪，该！”
那人不依不饶，他只好大踏步朝前奔去，任凭那人在后追赶……
2
他是一个一生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的人。
出生时他安静地来到世界，他父亲当他是怪胎，伸手在他的光屁股上连扇三下，把他打得哈哈大笑。学习走路时经常摔跤，他一次没哭；淘气时被父亲用戒尺打肿了手心，他一次没哭；甚至他的祖父母、父母依次离开人间时，他一次没哭。乡里人说他没心没肺、铁石心肠，于是没有人家愿意和他来往，更没有人家和他说亲。他就那样闲云野鹤、孑然一身地走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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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的天空是永久的黑色，不必说太阳，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那儿最大的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架着一座石桥叫奈何，奈何桥边有一个亭子叫孟婆亭，亭下便是孟婆，传说是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子，终日在桥边熬汤，递给过桥的孤魂，以便忘却前生的记忆。
传说终究是传说，只有他没有忘记，孟婆其实是一位貌若天仙的白发少女。
他又一次来到奈何桥，这一次人不多，他清楚地记得上次他是排了很长的队过来的。
孟婆有一个碗橱，碗橱里放着许多漏斗和碗，芸芸众生，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孟婆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漏斗和碗。传说孟婆汤不是汤，而是酒，也有传说说孟婆汤其实就是忘川里的水。
传说终究是传说，只有他知道，孟婆汤其实是用眼泪熬成的，每个人喝到的其实是他自己前世的眼泪。那些眼泪都是用漏斗收集进碗里的，如果眼泪太多，则会有第二只碗。
“又是你啊？后生。”孟婆认出了他来，当她拿出他的碗时，碗里空空如也。
孟婆还是那么漂亮，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白色的发髻盘成了一朵花，一袭白衣散发着香气，温婉可人。
“已经是第二世了哈！”孟婆的声音带着少女半开玩笑的调皮，“第一世的你也没有眼泪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哭不出来，看来这一次的孟婆汤又喝不成了。
“也许你可以试试忘川水，虽然味道不好。”孟婆指着桥下说。
“好吧。”他接过孟婆的空碗，沿着桥边的台阶走下去。忘川里的水不会向前流动，只是上下翻滚，像一锅煮开的水。忘川里有许多一搾长的小鱼，通体发着蓝颜色的光。他接了一碗水，刚入喉便被他吐了出来，太苦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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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走过来帮他拍拍背，和他聊了起来。
“你知道吗？这河里的水其实也是人的眼泪，都是执念太深的人呐！看到河里的那些鱼了吗？它们就是那些执念太深的人化身而来的。”孟婆将手伸向水面，一只发着蓝颜色光的小鱼跳进了她的掌心，“比如说它，它生前是一位年轻的公子。那天他路过奈何桥，我找出他的眼泪，熬出来的汤足足有三碗半，而普通人一生的眼泪只够熬一碗。”鱼在孟婆的掌心轻轻地跳动，“世人都道我的汤神奇，我的汤真的就那么神奇吗？他们尝到的味道都取决于他们自己，幸福一生的人喝到的是甜的，凄苦一生的人喝到是苦的，有的人喝到的是酒，有的人喝到的是茶。他们的一生全都在这汤里，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自然归还于他们，当他们回首一生，无论有多少悔恨和遗憾，都消融在汤里。从来没有真正的遗忘，所谓的忘记便是放下，只有放下，才能圆满。”孟婆将那条鱼重新放回河里，又开始了遥远的回忆，“可是有些人呐！就是放不下，他们过不去这道坎，只能停留在这里。我说过，刚才那条鱼是一位年轻的公子，那日喝过孟婆汤后我问他‘公子可以上路了吗？’他说不行，他还未忘掉一个人，于是我只好拿给他第二碗。三碗半，他全喝了，到底也没能忘记。奈何桥畔，他不愿再往前一步。他说他可以等，只为见到她一面。于是他从桥上纵身跃下，化成了忘川里的一尾鱼，等她从桥上经过。”
“他等到了吗？”
“等？等到又如何？她早已把他忘了。殊不知这忘川水呀！一待就是一千年。”
“这么久！”
“他已经等了五百年，这五百年来她从桥上经过了七次，而他只能看着她一次一次地从自己面前走过。或许她会好奇这条鱼每次在她经过时都会跳出水面，但终究是隔了好几世的人，再过五百年他也许就放下了吧!”
“值得吗？”
“没有所谓值不值得，就像那些彼岸花一样。”
孟婆长叹一口气，两眼望着远方河岸的彼岸花，那些没有叶子的花像欲望的火焰，一直蔓延向远方……
3
那一年，她十六，他十八，风华正茂，是一对连神仙都羡慕的眷侣。
那一年，他俩一同被上天选中为神。然而造化弄人，他成了准天神，她成了准冥神。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带着她四处逃，逃过了追捕，却逃不了诅咒。他每走一步，地上便会长出荆棘，刺破他的双脚，而她也变得越来越丑陋。后来，他打碎了人间所有的镜子，怕她看到自己改变的容颜。他们逃到了冥界，他流进土地的每一滴鲜血，都开成了一朵鲜红的彼岸花。在忘川河畔，她停了下来，她不想再逃了，因为看到了水中的倒影。从此，他留在了天上，用红线为人间的男女促成一段一段美好的姻缘；她留在了地狱，用茶汤让人间的男女忘掉一段一段痛苦的孽缘。那些花，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思念，他说如果它们都枯萎了，他便是真正的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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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月老和孟婆，他只知道这么多，他们一生渡了许多情，唯独渡不了自己。他回过头来，孟婆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没有眼泪的人，我活这么久只碰到两个，一个是你，另一个，准确来说是一只猴子。”孟婆从自己的回忆中醒来。
“很多年以前，有一只猴子路过这里，和你一样，我没有找到他的眼泪。我和他聊了很久，我说的话他不是很懂。我对他说，像你们这种没有眼泪的，历经三世，是可以做神仙的。猴子说他只想长生不死，无忧无虑。我笑着说猴子终究是猴子，是体会不到人的情感的。猴子也很不幸，莫名其妙便得罪了上天，要进入六道轮回之苦，于是他把这里砸了个稀巴烂。猴子走的那天问我需不需要给红衣白发少年带句话，我说让他别想我了。那一年的我还是太幼稚，殊不知那一年的彼岸花开得最多最灿烂，那一年的忘川河里多了很多很多鱼。后来猴子的碗里也有了眼泪，每当他看到天边的紫霞时。”
猴子最后怎么样了，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会向猴子一样，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孟婆最后催促他上路，祝愿他来生依然没有眼泪。
奈何桥上的队伍又排了起来，孟婆起身去工作了。
站在桥的中间，他向她喊道：“嘿！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他，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
孟婆递过一碗汤，笑着说：“别打扰他了，更别告诉他我的情况。”
“那你还等那些花枯萎吗？”
“不管花了，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他走了，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不知道那些花什么时候会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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