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扑车就是拖拉机。我知道它叫拖拉机,哪怕在我见到真车以前,但我还是乐意用土话叫它“扑扑车”,因为现在不容易看到拖拉机了,偶或看见了,我心里首先闪过的三个字,依旧是“扑扑车”。
现在我就在这座山城的某个小区里,见着许多辆帮人家载运水泥、板材、红砖、石材等各类建筑装饰材料的“扑扑车”,看到它们,我想起了自己村子里的那个秃头男人和他的“扑扑车”。
跟着父母回到爷爷家,正值寒冬时节。我们是大晚上进村的,村里的各色光景是第二天才开始看见的。
不似外婆那的小村落,屋子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两片小山丘及沟谷里,这里的屋子密集排列。村落里有两条小路,路两侧全是屋子,极少看见有人家的屋子前有屋坪;村口那家开“扑扑车”的人家除外。也许是他家占了村口的好位置,屋前有一片土坪,却也不大,三角形,恰好可以停一辆“扑扑车”,且不挡路。
正在摇发拖拉机的男人寒冬的早晨,站在叔叔留下来的一层楼房楼顶,向前看,可以看见整个村口及唯一一条通往镇子里的大马路;当然,也能看见村口那家人的“扑扑车”,安静地停在他家门前。每天早晨吃稀饭前后,我就能听到“扑扑车”开动的声音——扑,扑扑,扑扑扑,还能听到车子挂档的声音,“咔”的一声,扑扑车就“扑扑扑”地吼叫着渐渐走远了。
寒冬时节,有时候也能稍晚才能听到“扑扑车”出发的声音。我吃完稀饭,照旧爬上屋顶看村里的景色,偶尔便能看见村口那“扑扑车”略微秃着头的男主人、有时候也能看见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主人,端着一脸盆还冒着热气的热水,往那“扑扑车”前头浇,男主人左手掰着红色五角星的油门开关,右手摇着那把“Z”字形的铁摇柄,他的头跟着右手的动作上下晃动起来。“扑,扑扑”,车子并不是每次一摇就响,有时候,我见着那个略微秃头的男主人,要来回端几次热水、脑袋上下摇晃许多次,“扑扑车”才乖乖地“扑扑扑”吼叫起来。
那时还未开学,我也不认识村里人,所以每日就自己一个人玩。去哪玩呢?屋顶。除了早上看村口风景,看“扑扑车”,也能看到每隔五日一次的赶集大军。这里的镇子逢五逢十便是圩日,爷爷告诉我的。我常在屋顶看见村里老老少少挎着竹篮子、挑着木扁担,或骑着自行车,或三五成群步行,一同走在村口通往镇里的大马路上。最羡慕的,是那些能搭坐“扑扑车”的人,他们往车斗里一坐,随着车子的摇晃,“扑扑扑”地便往镇子里去了。
我羡慕起那些能坐“扑扑车”赶集的人们。于是有时候也央求爷爷,带我去坐“扑扑车”吧。爷爷却总是带着我走路,他说,碰上了可以行个方便,碰不上,没必要特意去求人。“欠人一分钱也是欠债,欠债不好还,特别是人情债。”爷爷那时说的,我不大懂,我只为坐不上“扑扑车”感到几分懊恼。
停在小区路边的“扑扑车”晴朗的寒冬早晨,村外收割过后的稻田里,那些散在田里的土黄色稻杆上,总是满铺着一层白霜。我除了站在屋顶四处张望,也学会了跑出村口游荡,推着我自制的独轮小推车——这是我学着外婆家表哥的做法做的,一根两指粗的竹竿,在顶头剖开,夹着一根十来公分长的带着小木轮的木轴,可以在村口的土路上,来回推着玩半天。
我推着自己的小推车,想象着这就是村口那家人的“扑扑车”。这时候,我常能见着那个秃头男人开着他的手扶“扑扑车”,满载着河沙、红砖或是水泥从我身边经过。我与自己玩“过家家”,我就是这“扑扑车”的主人,我也满拉着一车车的河沙、红砖或者水泥,从我外婆家村落外的河边,装满河沙一直拉到爷爷家。虽然两地相隔千里,但不妨我拉着这些材料,用着我的小推车,横跨千里,一趟趟地往这里运。
冬天过去了,很快,我在村口的小学校里念书了。早上,我还是经常能听到“扑扑扑”的声音,从校门外的马路上响过。
我和秃头男人的第三个儿子成了同学。待到暑假,我已经开始学会用土话跟身边的人交流了。自那以后,我便常去秃头男人家玩了,谁叫我与他儿子是同学呢。
这时候我已更清楚地了解到这辆“扑扑车”的所有细节:它长着两个略小略窄的前轮,它有一座从靠背延伸出来的油毡布顶棚,它两个宽大的后轮架在好几层被压弯的钢板上……它是秃头男人挣钱的主要工具。
除了农忙时节,田地里的农活都是那个齐耳短发女主人包了。这女主人是个快身手,我见她做啥事都火急火燎的,不仅不拖泥带水,也没见她耽搁过家里人吃饭。她家有四个儿子,但生活总是被她安排得妥妥贴贴,颇有点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的味道,反正饭点一到,就见她招呼全家上桌吃饭——这时节,我就该回家了。出了她家大门,“扑扑车”依旧安静地停在那块三角地带。
又过了两年,我跟“扑扑车”家的三儿子都去隔壁村完全小学念书去了,他家的“扑扑车”也从手扶式改为方向盘式了,还多了个驾驶室,有点汽车的味道了。当然,“扑扑车”依然发着“扑扑扑”的响声,依然从外面拉回河沙、红砖和水泥。
我是坐过几次秃头男人家的“扑扑车”的,无一例外都是赶集时跟爷爷走到他家门口,恰巧他家“扑扑车”准备开动出村,于是便搭了便车。
我闻不得汽车的味道,无论是车子内或者车尾排出来的尾气,一闻就发晕,胃里翻江倒海,要吐。“扑扑车”则恰巧相反,首先它没有汽车车厢内的那股混杂皮革味,其次它排出来的浓烟尾气,我闻着觉着特别的香——后来去镇子上念中学,我还经常骑着自行车追着前面的“扑扑车”,只为了多闻几鼻子它排出来的浓烟,真香!
大概就在我和他家三儿子念中学的时候,秃头男人家也拆了老房子,盖起了三层砖混平顶房。我还为他家搬过红砖头呢,从他家曾经停车的三角地带,把红砖搬到他建房子的地基上,搬一个上午,能从秃头男人手上领一两块钱,足够我吃好多天两毛一根的冰棍了。
回外婆家念高中,后来出去念大学,便不常回爷爷家了。再后来偶尔回去,却再也没见过秃头男人家门前的“扑扑车”了,连同他全家,一个人也没见过,他家总是大门紧闭。我猜,秃头男人和那个勤快的齐耳短发女主人,应该是搬到他们某个在城里安了家的儿子那去了吧。
自那以后,我也极少再见着“扑扑车”了,这次在山城遇见,忽觉无比亲切。我盯着那些或停在小区路边的“扑扑车”,或看着被晒得皮肤黝黑的男人开着“扑扑车”,我都觉得那是最最真实最最纯朴的生活的味道。
小区内装满水泥的“扑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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