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克洛伊抓起桌上的马克杯,同时把钥匙丢进窗边的空花盆里。有人在大声拍门,她下意识瑟缩一下,把一半身子藏在窗帘后面,向外张望。来人站得太靠近门了,她看不清,红茶的热气让克洛伊的眼镜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迅速转移到门背后,猫眼坏掉了,来客似乎终于想起了门铃的存在,短促尖锐的铃声响起。克洛伊向右拧门把手,对方又开始敲门,震动让她的指甲磕在金属门上。
朱莉站在门外,没错,当然是她,克洛伊想。对方匆匆把头发扎在后面,看上去憔悴又可怜。
“朱莉?”她拥抱她,以藏起自己的表情,“发生了什么?”
02
朱莉回到家的时间是7点过一刻,比应该到家的时间要晚。在离房子还有一段距离时,她突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房顶上的圣诞彩灯没有打开,虽然离圣诞节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她一直没有把彩灯拿下来。莱塔不喜欢黑,如果朱莉回来得晚,她就会把所有的灯打开,包括外面的彩灯。
朱莉在开门时尽力弄出足够大的响动。或许莱塔在沙发上睡着了,她以前也曾经这样,那她会被吵醒,然后笑着朝自己的妈妈扑过来。
没有,什么也没有,房间里静悄悄的。路灯的光从窗外落在餐桌上,桌上应该有莱塔小小的帽子,围巾和手套,椅子上丢着一只橙色的小书包,课本从里面歪歪扭扭探出来。然而它们都不在那里。
“莱塔?”朱莉听到自己的声音砸在墙壁上。这是一场捉迷藏游戏吗?她往屋里走,查看了茶几下面,浴帘后,壁橱和自己的卧室,现在只剩下莱塔的卧室了。“莱塔,我来找你了。”她在门外大声说,然后小心翼翼推开门。一股冷风吹向她,带着初春泥土湿润的味道。
莱塔丢了,这个意识不受阻拦地冲入脑海,只因为自己晚了一点点。所有单亲妈妈都有一个共同的噩梦:在你忙着做某件事的时候,你的孩子丢了。朱莉不敢相信自己是中奖的那个。她奔向自己的手提袋,手机滑落在桌子上,她把它捡起,她应该报警。你好,我的孩子丢了,早晨我送她上学,但是她没有回来。然后过了一段时间,那些人就会神奇般的把孩子送回来,披着一条橙红色的小毯子,和书包的颜色一样。她会大哭,会发誓自己再也不让莱塔离开自己的视线,皆大欢喜。
她抓着手机,靠在洗手台上,任凭自己陷入想象。
朱莉知道自己无法按下手机上那个绿色的键,想象就是想象,报警,然后你的生活就毁了。
单亲妈妈不容易,所有人都会这么说,他们只是说说而已,然后又来挑三拣四,指责你没有出现在某一次女儿的足球赛上。她自认为是个称职的母亲,她知道女儿最喜欢的动画片,隔周末带她去一次冰淇淋店,坚持准备晚餐,而不用超市的速成食品。她只不过没办法赶在莱塔之前回家,她把钥匙给了自己的女儿,不是每天,她们约定好了,每周三和周四,这是她能争取到的的最好排班表,妈妈会比莱塔晚一点到家,只晚一点点,如果莱塔害怕,她可以打开所有的灯,甚至包括圣诞彩灯。
他们不会管这些狗屁,报警,你就成了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独自留在家的混蛋。
03
朱莉在周三遇见克洛伊,她下班,去超市采购。那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向下多开了两个路口。莱塔有钥匙。她小声自言自语,用大拇指反复摩挲方向盘,以此反对头脑里另一个担忧的声音。那时噩梦还没有成真,她决定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偷出一些喘息之机。
她摇下窗户,坐在车里听了一会儿电台,北方的山火已经得到控制,傍晚的阳光渐渐从她的脸上移开。电台广播表示即将切近广告,朱莉把墨镜收起来,重新系好安全带,轻轻踩下油门。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然后她听到一声惊呼。朱莉迅速下车查看,这没道理,她想,她的脑子里还都是山火,上大学前她曾经见识过一次,整个镇子都被一股刺鼻的气味笼罩着,她的爸爸……
“哦。”朱莉发出小声惊呼。
克洛伊低着头,用手把小腿上的液体抹下去,一杯咖啡倒在一边。那时朱莉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个棕头发的女孩戴着一顶纸折的,歪歪扭扭的王冠。
“我把咖啡放在了你的后备箱上。”克洛伊指了指地上的残骸,“然后你踩了油门。”她把两只手掌撞在一起,然后耸了耸肩膀。
“你的头上……”朱莉小心翼翼地指了指。
“派对。”克洛伊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现在还没到6点。”
“昨天晚上的,我睡了很久。”她的语调轻快,像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样,“反正下一场马上就要开始了,不如一直戴着它。”她干脆把手腕上的丝巾扯下来当做纸巾,朱莉觉得自己有义务提供点清洁帮助,真正的纸巾,但是她的手提包丢在车里,然而她不愿从这个女孩面前走开,哪怕对方头上顶着这么个奇怪的东西。
“嘿,不要再看了。”克洛伊发现了朱莉的目光,怪叫着把王冠从头上扯下来,她没有生气,朱莉知道,莱塔躲在冰箱门后面偷看自己烤饼干被发现时也会发出类似的声音。“莱塔非要让我糊一顶王冠给她,因为她要在班级戏剧里扮演一个角色,而我糊得丑极了。”
“什么角色?公主?”
“地球上的最后一只螃蟹。”
克洛伊大笑,整个人靠在后备箱上,小臂抵住光滑的漆面,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深色的胳膊上还有一点残留的咖啡,朱莉一开始还以为那是汗水。
作为道歉,她提出送克洛伊回家,但是需要先在自己的房子前停一下,她不想让莱塔担心。克洛伊点了点头。一路上,朱莉准备好了回答所有提问,包括关于莱塔,她自己的工作,甚至那只该死的螃蟹为什么会需要一顶王冠,但是克洛伊什么也没有问,她斜倚着车窗,把窗外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指给朱莉,像是一个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的人一样。直到朱莉安抚完莱塔重新回到车里之后,克洛伊终于给了她一个勉强算作提问的句子。
“小孩子,他们是不是总能让你手忙脚乱?”
这句话夹在发动机,乌鸦煽动翅膀和拉下手刹的声音之间,朱莉甚至怀疑只不过自己的幻觉,她没有回答,也不敢去想答案,“你家在哪里?”她问,克洛伊低头在手机上来回鼓捣,像是根本没期待听到答案一样。朱莉扳下车档,汽车平稳滑出新漆的木质栅栏大门,“有时我期望她从未出现过。”她转头去看后视镜,看见玻璃反光里的自己用口型无声地回答。
从此以后她们开始见面,每周三,下班后,克洛伊会来找她,喝一杯咖啡,她们也打视频电话,在莱塔睡着之后。这当然不算约会,朱莉想想这个念头几乎要笑出来,她有过很多男友,和前任丈夫感情很好,而且她不会和一个从大学gap出来的毛头小鬼约会,无论对方的性别是什么。克洛伊更像是她的“理想女儿”,幽默,具有交谈能力,需要关照,最重要的是,不会把西兰花丢在地上。她很黏自己,喜欢喋喋不休地分享周末看的画展,种在花盆里的小番茄,或是抱怨公交车上的扶手总是太高,这让朱莉感觉很好。如果莱塔再大一些,或许她也会说一些类似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朱莉原本以为养孩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她从茶水间路过,看到同事在分享孩子们烤得歪歪扭扭的蛋糕。她从没想过至少在7岁之前,他们都是经常哇哇大哭,难以预测的麻烦精,会搞出各种突发状况来使自己一天的计划泡汤,而且她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04
“啊,你醒了,喝杯水?”
“这是哪里?”
“这里是安全的地方。”
“妈妈说,家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道理,你应该听妈妈的话。
“你是妈妈的朋友,我见过你坐在车里。”
“你的记忆力真好。”
“我能记住很多东西,所以老师给了我一个有台词的角色。”
“我听你妈妈说过那场演出,好了,水杯给我。”
“谢谢你的招待,我现在要回家了,不然妈妈会担心的。”
“我们就在家里啊。”
“我的家里没有这样的屋子。”
“秘密阁楼,所有的房子里都有一个秘密阁楼。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来找你的妈妈,但是先找到了你。”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说,如果她没有回来,手机又联系不上,那你应该拨冰箱上的第二个号码试着找她。”
“我会的,多谢,不如你睡一小会儿,等到醒来的时候,我就能找到你的妈妈了。”
05
“或许她去了朋友家,玩得太开心,忘了告诉你。”克洛伊又倒了一杯茶放在朱莉面前,她没有接,直挺挺坐在沙发上,像是忘了靠背的存在一样。
“我打了电话,她没有和别人回家。”
“或者她在哪里耽搁了时间,然后又迷路了。你在她书包上写下联系方式了吗?”
“我放在书包的挂牌里了,天啊,克洛伊,我一定吓到你了,我是说,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你家门口,我一直没来得及把地址从地图里删掉。我应该报警,而不是来打扰你。”朱莉把脸埋进双手里。
“你喝酒了?”克洛伊想了想,将朱莉的双手握在手里。这个动作让她觉得怪怪的,有些过于亲密了,不过对方并没有表示任何抗拒。
“只有一点,我慌了,冰箱里还有一罐啤酒。”
“如果你报警,他们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件可疑的事。”克洛伊小心选择着语言。
“我没有……我不是那种妈妈,你知道的,虽然我有时抱怨……天啊……你说得有道理。”
醉醺醺的单身母亲,人们最喜欢这种话题。
“绑架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他什么也得不到,至少也应该有个赎金电话吧。或许我们应该等一等,可能明天早晨会有好心人把莱塔送回来,还会确保她的胃里填满了美味的苹果派。”
骗子,莱塔在地下室,因为服用了安眠药正在昏睡。朱莉的戒指硌着她的手心,她没把婚戒摘下来,只是换了个手指,这意味着什么吗?她会随时和那个男人旧情复燃吗?克洛伊不太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保留着上一段婚姻的一部分。她的母亲发誓,到死也不要再见到父亲,她真的是这么做的,克洛伊的记忆里还保留着那些争吵。而在朱莉身上,所有事情都显得轻而易举,仿佛她和丈夫一天早晨醒来决定不再一起生活一样。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迄今为止所有事都是飓风一样发生在她身上的。朱莉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常常更换的项链让她想起母亲一直戴着的那条银项链,由于重力原因挂坠永远卡在扣环的位置上,她偷偷翻她的包,想象自己的母亲也曾经把一支口红无意夹在记事本中间。如果她在另一个环境长大,如果她的母亲像朱莉一样,这些细节会不会不再令她刺痛,她会不会也变得看起来轻而易举?她从窗户里远远见过一次莱塔,小女孩把头发绑成一个马尾,上身穿着运动服,隔着窗户和朱莉挥手。她的胳膊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大块污渍,但着毫不妨碍她把手从窗户里探出来,克洛伊在无数夜里反复回忆这个画面,她辨认出了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人们可以因为各种原因伤害一个小女孩,克洛伊不想伤害任何人,她无法用少对抗多,她只有困惑,危险和失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06
“找到妈妈了吗?”
“很抱歉……”
“你看起来很伤心,你还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
“是很糟糕的事情吗?”
“是的。”
“有多糟糕?”
“你还记得你演的那只螃蟹吗?”
“我什么都记得。”
“是啊,你的记忆力很好。”
“是像世界末日一样糟糕的事情吗?”
07
第二天早上莱塔没有回来。克洛伊不会做饭,她喊了一份披萨外卖,然后发现自己并没有一张合适的餐桌,她往往在沙发上或书桌前把食物打发掉。她尝试把一张折叠桌支在沙发和墙之间,朱莉表示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克洛伊执意如此。她把这看做是个隐喻,这张桌子是为了给地下室里的莱塔腾地方被她搬上来的。她们坐下,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言不发。克洛伊向身后看,发现自己刚好正对穿衣镜,阳光照亮了中间的一小块空气,她突然觉得自己看得比以往更加清晰,灰尘,洗软的领口,一截小腿从卷起的睡裤里露出来,镜中的构图让她想起那些女孩发在社交网络上的照片。克洛伊以一种崭新的视角欣赏自己的身体,就连坐着的那把塑料椅子看上去都一种有意为之的破败。
“我妈曾经把我搞丢过一次。”克洛伊对着镜子说,她看到镜中的朱莉放下水杯,看向她。
“其实是反过来的,那天是周末,我妈正在做三明治,教区里每个人都会轮流做那玩意,那次是我妈妈。我喜欢把面包的边撕下来,所以前一天晚上,我问她能不能让我来切面包边,她同意了。但是第二天她没有喊我,可能她忘记了,也可能她觉得这项工作太危险,尽管那是一把塑料刀,或者是觉得我切得歪歪扭扭的。最有可能的是,她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说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点头就可以了。无论如何,我发现了她在自己做三明治。我气坏了,于是决定离家出走。我在口袋里塞了两只桔子,带上了一瓶水,从厨房走过。我决定,只要她说一句话,随便问问我要干什么,我就会留下来,再问她一次三明治的事。但是她忙着把火腿从包装里拿出来,所以我出门了,我沿着路一直走,往学校的方向,我只认识这一条路。学校没有开门,于是我坐在栅栏外的台阶上,我不记得自己待了多久,那天真的很奇怪,没有一个人路过,发现一个小女孩独自坐在台阶上。我吃完了两个桔子,然后就回家了。我想象家门口被记者和邻居堵得水泄不通,妈妈从人群中冲出,抱住我,喜极而泣。我在一个路口外张望,门前没有任何车辆,或者他们都到屋里去了,我是这么认为的。离家越近,这个想象越真实,我甚至开始想象周一的时候,同学们要求我把这个事情再讲述一遍,我会从三明治边开始讲起。但是这只是幻想,我回到家,她还在厨房忙来忙去。她把自己的女儿丢了,但是她从来不知道。”
但是你不一样,她在心里接着说,你不认为小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陪她过周末,所以我从来不在周末约你出门,你做了一顶奇丑无比的王冠,她在你的心里配得上一顶王冠,你工作得很累也愿意和她说话,你接我的电话,挂着工牌和我喝一杯十分钟的咖啡,你从来不抱怨,不推拒,你在路边发现了我,让我觉得自己不再过着错误的生活。
朱莉手足无措,她发现女孩开始哭泣,她试图安慰对方,克洛伊推开了她。“回家去,把啤酒瓶处理掉,我稍后去找你。”她犹豫了,克洛伊靠过来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掌。
“然后报警,我和你一起,他们不能伤害你,因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莱塔会安全回来的,我保证。”
08
“莱塔,一个好消息,你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了。”
“你找到她了?”
“是的,你想她吗?”
“有一点,不过有时候妈妈回来的晚一点,我可以一个人写作业,她回来之后,会给我讲故事听。”
“那这次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听她讲外面的故事。”
“外面?”
“这里的外面,我还没有见过世界末日呢。”
“那你觉得世界末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所有的动物都从笼子里跑出来,钻进人类的家里,驼鹿吃掉客厅里的盆栽,鹦鹉从吊灯上飞下来,落在沙发上。”
“那人呢?”
“是世界末日呀,你好笨,我们是最后的人类,你,我,现在还有妈妈。我们可以拨开长在餐桌上的女贞丛,摆上果汁,然后妈妈来讲世界末日的故事,讲你们是怎么找到彼此的。”
09
朱莉回到家,把水槽里的瓶子收好,把茶壶烧热,在便签纸上把她认为可能会有帮助的几个时间点记下来。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联系孩子的父亲。克洛伊来得很快,她第一次到朱莉家里,好奇地四处张望。朱莉提出带她转一下,“我们先做重要的事情。”克洛伊眨眨眼,接过茶,在沙发上坐下,“这是你视频时常常坐的位置。”她笑着指指沙发背后的一张挂画。朱莉给她看写满的便签纸,克洛伊把自己的手机解锁,递到对方手里,然后拥抱了朱莉。
克洛伊用了很多时间来对自己的生活草木皆兵,她笃定自己在一架铁轨上,火车正冲着她疾驰而来,但她说不好火车什么时候会来,所有关于未来的可能性盘根错节将她束缚住,她因为一种假想的恐惧而无法行动,像是被灯光照到的鹿。此时她惊讶于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当灾难已定时,对她来说就变得不值一提了。她紧紧拥抱着朱莉,同时目光从室内的陈设上一件件扫过,她能从细节中看到莱塔生活的痕迹,隔着窗户,她看到朱莉的汽车停在门外,她曾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同一扇窗看向屋内。电话拨号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克洛伊闭上了眼睛,等待那辆火车向她驶来。
报警,你的生活会被揭开给所有人观赏,你失去了对于生活的解释权。但是除此以外还会有一些只有我们知道的事,我们的周三聚会,你喝着柠檬水和我打视频电话,你喝了很多柠檬水,我们在星巴克喝咖啡,人造的灯光落在我们之间,我总能让你笑,我喜欢让你开心。我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早晨,我回过头,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坐在廉价的折叠椅上。我会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它,驼鹿顶开我的家门,在墙壁之间漫步,那一刻,我的手中握着一种期许,所有曾经对我而言遥不可及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起,用包装纸裹好,只等着我把它们拿起来。
“您好,我的女儿走丢了。是的,我的住址是……”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