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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斟酌再三,最后觉得“代销点”比“代销店”的提法要妥当些。其原因“店”比“点”更具规模,“店”因其规模要大些,许是存活得也要长久些。而“点”则不同了,因其小,很可能是昙花一现那样的存在与消失。
回首当年,尽管我们家倾其了所有,却又令我们吃尽了苦头的那个来钱“门道”,显然就属于后一种情况了。也就是说,它顶多只能算是个“代销点”而已。
那我就来具体说说它的情况吧——可别拿我们是“想钱想疯了”之类的想法来取笑哦。在那个特殊年代,人人的付出与回报,令结果不成正比是件很正常的事。
大约初一的下学期,我们家的代销点,在我们这些娃娃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开张了。至于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才开张,没人作过明示。当多年过去了才终于“明白”:定是因我们都长得大些了,都有了各自的体力,才有力气把从公社与乡镇上进的那些货,背回家来吧——这也只是我们一时的猜测而已。其实,当时的情况很可能也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据说父母亲“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好多年,最初也只是些简单的想法,再把那些想法变为行动,中间的时间是要等条件具备了才能为之的。
在那些一系列的“条件”中,首当其冲的是垫资。面对八口之家,上有七十多岁的奶奶,下有五个少不更事的我们,我是最大的那一个。大的也只有十二岁多点,小的才刚学会走路。我们家在生产队挣的工分,年终决算下来还连年补社,分得的也只能是些基本口粮——那可怜兮兮的基本口粮,无论精打细算的母亲再怎么施展节约术,粮食也难以吃到年底。即便顿顿吃稀饭,加多少的“西北风”充饥,也还是难以为继的。在这种情况下,要挤出额外的资金来开办一个日后可以挣钱的代销点,也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条件”中的其他条件便是“地盘”与货架,以及不得不考虑的经“商”经验——即便卖的都是些小东小西,那也算是在经商吧,经商就得有经商经验呢!
在这之前,我们从已经实在住不下去的老房子里搬了家,五间新房是一杆手枪的结构,除了烧柴的灶房和堆粮食的堂屋外,另外三间算是对我们八人的安顿。房间小得能搭下一张大床、一架实木柜子,墙角里还要堆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基本就所剩不多了。倘若在三间“歇房”里,硬塞下代销点所须的货架,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货架也没有现成的,还得去山上砍那些只有小手腕粗的柏树、松树回来临时加工,又得花去“好大”一笔钱来。
总而言之,要开办一个代销点,哪怕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成。
生产队里的形势也是一喜一忧,这无疑是给父母亲带来了紧迫感。喜的是,在我们家的山前山后,方沿几十公里的范围内没一个“代销点”的。人们哪怕买件小东西,都非要去更远的公社供销社,以及过河到乡镇上才能买到。由于年长的原因,我多少算能听懂一些父母私下愁眉苦脸的谈话内容。他们有时在做活的田里,有时匆匆走在路上,无不在谈论钱的话题——每个家庭多么像一艘风雨飘摇的大船啊,哪怕再艰难,凡是有责任心的舵手,都要把船上的每个人载到安全的地方去。父母亲便就是这样的舵手。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多少也能知晓一些他们活得并不轻松。
最先恍然大悟的是我这个家中的老大,几个妹妹好像仍有些朦朦胧胧的什么也不知晓。就在代销点正式开张的前夕,我们家卖了一头喂了大半年的肥猪,正在我们都盼着那钱能缝新衣服过年的时候,那钱忽然不见了,左等右等它都没出现。结果那个年,我们兄妹过得都有些不“顺心”。当初,小猪崽买回来时,母亲就鼓励我们说,发忙的喂它,把它卖了才有钱买布做过年的新衣服。为了它的成长,我们每个人没少出力气,割猪草、砍猪草、煮猪食、喂猪食……生怕那猪因肚子饿着了而不能快快上膘。
父母亲也懒得给我们作过多的解释,只说明年过年就有新衣服穿了,让我们等着。
二
代销点开张的那天,场面冷冷清清,这也可能不是个好兆头。但我们没人这样去想过,也不敢这样去想的——总要给自己一份满满的希望吧!本身嘛,在偏远的农村,又在那个信息化落后、人人包里都没多少钱揣着的年代,即便热闹又如何呢?
那是个我们全都在家的日子,好像为的是要让我们目睹那空前的盛况似的。我们祖上,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脑子里有的只是与土地的感情,私毫也没有赚人钱财的意识。就连把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红苕南瓜之类的重东西,大老远背到镇上去卖时,也是像做贼样的躲着,人家愿意给多少钱就收多少钱,收钱的时候还脸红心跳。
那天,山前山后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却没多少收获。他们出于热心肠,前来捧场的目的不外乎是围观看个热闹。有的不避讳地大声说,这大姑娘坐轿还是头一回有这事,却在你们这儿发生了……有的虽没这么明目张胆地大声说什么,但私底下也没少异议道,他们这货假不假?肯定比公社和镇上卖的都贵吧。单这一路的运费也要出力气的……
人群散去时,一个老爷爷掏出五分钱,给他孙子买了几颗水果糖,也算是我们开张第一天的收获了。他是我们的邻居,据说儿子在外月月拿的是旱涝保收的工资,连他的老婆也是城里人。母亲却没按钱的多少给他拿糖,反正我看到了那老爷爷接过水果糖时,给在场的娃娃们每人散出去了一颗,留在手上给他孙子的水果糖还有好几颗呢。母亲晚上给我们说的意思是,第一天卖货不要怕吃亏,日后还要靠他们来买东西嘛!
按照母亲的意思,那叫放长线掉大鱼。自从有人来,她就叫父亲打开“月月红”牌纸烟给男人发,她自己则拿着两头拧紧了的花纸儿水果糖,每人一颗地散给女人和娃娃们——稀奇的水果糖,让大家尝出了甜味儿,高兴写在了她们的脸上。
人群全都散去了后,母亲有些惆怅了。她坐在那儿,点上了那一包香烟里只剩这一支的纸烟,独自开始抽起来。以前她有抽烟的习惯,按她的说法抽烟可以消除烦恼。有段时间,因没钱她彻底戒烟了。看来,这烟戒得并不彻底啊!
父亲在一旁说,今天比想象中的要差些。
岂止是才差些,完全就没想到有这差。母亲吐出来的烟圈很大,把在场的我们给罩住了。我们兄妹都不说话,静静地观察着他们严肃的表情。
她又喷出了一个烟圈。要不是老张买了五分钱的水果糖,这第一天就要剃光头了……
五分钱,这也算是收入?你拿给他那么多的糖一角钱也不止,还有我们打开的烟……
不管咋个说,总算是有人开张了嘛。只是不太如意。
三
自打那小小的代销点办起来了后,母亲的心思就无时无刻不在那上面了。
但它一直没有起色。不但不能给家庭快速增加一点经济收入,为了补充货源,往里面投进去的钱仍在增加,而且每天还必须有人在家守着,精力得到了很大的牵扯。
它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生产队的一些人早就看我们家不顺眼了,觉得一个八口之家,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挣工分的人又少,吃闲饭的人还多。自从我们的代销点开起来了以后,风言风语的话不少,说我们有人在家办代销点,没人去队里做活。听到这话的母亲自然有些不开心了,为封赌那些乱说乱讲人的嘴,她哪怕是生了不轻的病,也要想尽法子每天出工。只可惜庄稼地没分下户,不然她会让人看看她做活到底有多卖力。要不是父亲在外地教书,家里缺少一个做重活的男人,她作为一个体弱的女人哪会受得起这种窝囊气呢?
当初,办这个代销点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想利用闲暇时间,挣点力所能及的零钱补贴家用——那也是基于家里人手多、顾得过来的考虑。
往往事情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发展。就说这个“忙”吧,比起有思想准备的忙,不知还要忙出多少倍呢。父亲每次回家,都要从路过的公社进货。他放学的晚,去到供销社都到了点灯的时候,别人已经抬碗吃饭了,好说歹说总算进了货。付钱的时候,人家可是一个子儿也不赊销。可哪儿有那么多的现钱呢,最后拿人格、拿他作教师的人品担保,也只能拖欠些少量的钱,大量的钱是必须要现场给了才能拿货走人。等卖了货时,第一个就要去把欠账结清了,倘若拖欠一次,一定不会再有下次的;由于没有多少现成的钱,每次进的货都不可能有多少,只有等卖完了货又得赶快去进。而家到公社有七八公里远的山路。要是到镇上,还要多过一条河,来回乘船更要多支出四分钱——本来挣的就是分分钱,这些小账不得不细算。反回的时候,背着一背的重东西,要爬上远近闻名的“重家坡”——哎,真要命!不过,有时宽慰一想,站在重家坡的高处,领略那习习刮个不停的山风,也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当代销点消失多年之后,父亲才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的我,说起了办代销点的那段经历,他说我们家当时房子小,每次货都存不了多少。那四层竹子编的货架上,只能放些手帕毛巾铅笔作业本香烟饼干肥皂香皂之类的小东西。尽管如此,那娇气的货架还是经常出问题,货架压垮了几次,那上面的一些货也被弄脏了。弄脏了的货,只好留下来自己用——要不是这,自己怎么舍得用嘛。
我在问他更具体的情况时,他是这样说的,为了卖些价廉物美、经济适用的东西——农村人也只买得起这些,我们那代销点根本就没加进运费核算过,在公社与乡镇卖多少价,回来在我们那里也同样卖多少价,中间赚点可怜的“批发价”,除去损耗的,弄不好还倒亏。尽管如此,来买东西的人也还是不多。没有办法,我们就在进货的价钱上力图便宜些,有时在公社看了货,又才去八九公里远的镇上去拿货——图的就是货比货,看哪儿的更便宜些。举个简单的例子说,我们好不容易申请了卖化肥的指标,最终累死累活忙一年下来,也只得到了不足十元的利润,这还不算拖拉机司机路上花的饭钱和烟钱。卖化肥必须特批,指标控制得很严,托关系、交申请,最后必须还要有抵押……等批下来了,卖出一百斤化肥,才有一角钱的毛利……
四
在我离家走后不久,父母亲在给我的来信中提到了一句代销点的事,说代销点已经关门大吉了。当时,新兵刚到连队不久,我们每天练“走路”,把个全身弄得像散了架似的难受,我也没多问关闭的原因,只当自己是“知道了”这一情况而已。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在那千里来信、利用有限的篇幅告诉我这件事,自己也没想过。
第一次探亲回到老家,谈起以前挣钱的艰难时,母亲说到了代销点,她在回忆中倒出了关于它的一肚子苦水。代销点虽在我们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申办成功了,本来是一件该高兴的事,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的“欢喜”。我们代销点才办了三四年,收了十多年的烂账却还没收完,连欠账的人都已经死了……
父亲在一旁附和着,代销点尽管我们努力过了,但如果要把人家赊销的钱、最后没法收回来那部分算进去,实际上是倒贴的!
我多少有些不赞同父亲说的话,并亮明了我的观点。二位的话我仔细琢磨过了,话里有后悔当年付出的意思,我觉得这不正确,付出是那时为了生存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付出,也不可能有今天啊!我便这样说道,至少在当时是不亏吧?它还是解了我们一家人的燃眉之急吧!
那倒也是,父亲又对我与之不同的看法,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反过来讲,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哪个又不辛苦,办哪件事又不很艰难呢?就连我们家办的那个代销点的营业执照、工商税,核准下发就有相当长一个过程,每次交税都得排起长龙!
被冷落在了一旁的母亲,从刚才静下心来的回忆中找回了什么似的说,我们家本来就缺劳力,不管怎么说它还是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看得见的好处。以前没有这个代销点的时候,我们去队里做活,吃了不少没劳力的亏。但自从有了它以后,队里有些人一时拿不出钱来买东西,就来赊销我们的货。你别说,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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