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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三十多年了,回家的次数很少,最近老儿子开车,拉我回趟老家。一进村,便看到断墙残垣墙倒屋塌一幅颓败的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想想,那可是四十多户,二百多口人,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牛欢马叫,热热闹闹的小村庄。没想到现在破败得如此萧条,一幅寂寥凄清的景象,能不让人心凉吗?
车开进村里,原来觉得宽敞平坦的街道变得狭窄逼仄了,我极力辨认着村子原来的相貌,找着原来的房屋,却辨认不出来。有的地方房屋拆光了,变成了空场;有的地方的房子又不像原来那样。
可是到了村中,一眼就认出我的老屋。没想到,它还完好如初,墙光顶平齐齐整整像原来一样,不禁觉得它像鹤立鸡群的凤凰。别家的房屋有的拆了,有的塌了,即便还完好的,也是塌腰掉檐破败不堪了。全村的房子,都像久经风雨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我那老屋却像年轻力壮的壮汉,傲立其中。看着,令人欣喜!
虽然是土墙,黑黢黢的,但却没掉皮塌豁,依然齐齐整整。这可是当年,我一铁叉一铁叉垛起来的啊!
那时农村兴起垛墙,不像原来打墙。原来打墙,是两块长条木板支好,往里填土,填一层土,板上的人用“础子(方块石头按上把,类似夯,但比夯小,一个人能使用)”砸实,一板墙一板墙地往上垒,够高为止。打墙简便,但抹不住泥,因为打墙虽然也撒穰子(细草),但撒得不均,墙能粘泥全靠穰子,所以,没穰子的地方就不粘泥。而垛的墙,是先和好了泥,也就是把土、穰子、水掺好。和泥是个技术活,泥和稀了,垛不起墙来;泥和稠了,又和不成叉子,必须不稀不稠,才能垛墙。而掌握垛墙的人,叫掌叉子的,更是个技术活,需要眼准、手准。所谓眼准,就是水平、垂直都看得准,不能歪了。如果水平歪了,墙就会出弯;如果垂直歪了,墙就会倒塌。这不光眼看得准,还需要手准地配合,那就是掌叉子的人每一叉子泥都放得准,不歪不斜,这可是最难的。所以掌叉子的人是垛墙的灵魂,是大师傅,是技工,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在农村真正能掌叉子的人也是凤毛麟角。而我就是这凤毛麟角的一员,而且是出类拔萃的一员。当时农村垛墙,都争着抢着请我去掌叉子,我那时也成了农村的能人,红人。
我家的院墙,房墙当然都是我掌得叉子,一叉子一叉子,像燕子叼泥垒窝一样垛起来的。想想那时受那苦受那累,能不感慨万千吗!
院墙一般不抹泥,房墙抹着的黄土泥还完好无缺,平平整整。记得抹墙时,我正教学,趁着星期天来抹的。时间紧,任务重,早晨天亮就开始抹,除了吃饭时间,一直抹到天黑看不见为止。那时屋里还没通电,如果通电,一定会挑灯夜战的。
当时,我和好了泥,上到架子上,由儿子往泥兜里装泥,儿子当时还小,十多岁,只能将就着往泥兜里装泥,这就是“有牛使牛,没牛使犊”。我拽到架子上来抹。所以当时和泥,抹墙完全是我一人干,一天干下来,不必说腰痛腿酸,全身像瘫痪了似的;也不必说两只胳膊像断了似的,连弯都不敢弯;就说眼睛,因为必须找平,墙凹的地方要多抹泥,墙凸的地方要少抹泥,抹过泥的墙要像镜面一样平,所以,一天墙 抹完,头晕眼花,像喝醉了酒似的。那时受那样的苦那样的累,能忘记吗?能不对这老屋有感情吗?
现在的房顶已换成瓦房,我住时是草苫房。那时草苫房的“草”是莜麦秸,莜麦是晚秋作物,长势茁壮,齐腰深。秋收后,铡掉穗子,剩下秸秆,也有一米多长,刷掉叶子,只剩下茎,它的茎中空,外皮光滑,滑得如涂了油打了蜡。用这样光滑的莜麦秸苫房,铺匀拍齐,斜斜的房顶,只露莜麦秸的圆头,雨只能顺着圆头滑落。这样的莜麦秸苫房,能挺十多年,可说是一劳永逸。因为房顶不漏,所以檩子不会压弯,房子不会塌腰,这也是我的老屋多年如初的关键。
说起檩子,还有段啼笑皆非的故事……
我盖房子的时候,我的一个叔伯兄弟在黄岗梁采伐树木,黄岗梁是大兴安岭山脉最高峰,位于大兴安岭山脉南麓,树木茂密。听说我要盖房子,让我去那里拉檩子,他说采伐最好的,而且价钱最便宜的。我在教学,没有时间,只得请我的妻兄和我一个叔伯哥,赶两辆牛车,去黄岗梁拉檩子。从家到黄岗梁二、三百里路程,来回得一个多星期。他们到黄岗梁,要把采伐的檩子拖到车场。那里是山高林密,坡陡地滑,再拖上一棵二百多斤重的湿檩子,那艰难是可想而知。我妻兄是位既能干又吃得了苦的人,不怕山高坡陡,专拣好檩子往车场拖。而我叔伯哥,正好与妻兄相反,吃不得苦下不得力,从没干过那么苦那么累的活。拉回檩子时,叔伯哥连连抱怨:“哎呀,那赶上上甘岭了,渴得嗓子直冒烟,一滴水都没有,没差点儿渴死。真是没死也剥层皮!”我也只能连连道歉,说是为了我你们受苦了。过后,妻兄对我说:“你那叔伯哥就是个公子哥,吃不得一点儿苦,受不得一点儿累,当甩手掌柜的是把好手!”不管怎样说,为了我盖房子拉檩子,让两位哥哥受苦了。我以为这房子盖上,我就住一辈子了,所以下那么大辛苦,可是没想到,房子盖好,我就被调到镇上教学,从此就再也没回家,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几经易主,已转卖他人。
檩子是最好的,椽子也是最好的。我盖房子正赶上好时运,生产队去大冷山采伐山林,大冷山的林木都长胳膊粗细,采伐下来,正是做椽子的材料。我便赶上车,到大冷山我们生产队采伐下来的林木堆里,专挑笔管条直的,拉了三车,够三间房子的椽子。
檩子好,椽子好,都是桦树,因为桦树木质细密坚硬,结实耐用。但是,也有一样不足,就是皮厚,不是有句俗语叫“千层桦皮脸”吗?所以剥皮非常困难,左一层右一层,刀枪不入。而做檩子和椽子必须剥掉皮,不然就着虫子,会把木头吃空的。所以,拉回檩子和椽子后,全家人就有活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饭前饭后,午休晚上,全家齐动员,老少齐上阵,都来剥树皮。一剥剥一个多月,剥得孩子叫苦,妻子抱怨,说把手磨起泡了,把腰猫断了……我当时成了剥削他们的周剥皮,成了使人不眨眼的魔王!
可是,我比他们受得苦更多受得累更大!我除了剥桦树皮外,还得锛檐橛子。檐橛子,就是房檐上放的那一长排方形木棍。买回来的椽子都长,必须得锯下一节来,锯下的正好可以做檐橛子。可是它是圆的,必须砍成方的,用斧子砍太费力,最好的方法是用锛子锛。我那时会做木工活,因为在农村,什么活都得会,不然事事求人,太难了。所以,我自学了木工活,锛刨斧锯,一应俱全。简单的木工活,桌椅板凳,都会做。连犁杖、车棚我也能做。因为在农村,做犁杖、车棚是个巧妙活,一般的木匠都做不好。做犁杖最难找的是按犁铧子的角度,角度小了,犁铧子不下地;角度大了,犁铧子立着走,容易打铧子,而且牛拉着也费力。所以,犁杖做得好坏,就成了检验木匠的试金石。这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你根据好使的犁杖,算好了角度,照葫芦画瓢就行了。可对于纯朴善良没有文化的农民来说,那可神秘得不得了。做车棚也是,做不好会偏斜,可对于学过几何的我来说,不过是车辕平行,车撑(支撑车辕的横木)垂直而已。对于一点知识没有的农民来说,难上加难,可对于学了知识的我来说,实在是简单易行。所以,我做的车棚不偏斜,我做的犁杖好使,深得乡亲们的佩服,都伸大拇指!
可是,在做一般木工活时,不常用锛子,所以,我使锛子也不熟练。而砍椽子必须得用锛子,前后檐一百多根檐橛子,我利用早晚时间,锛了半个月,不必说受多少累了,从一个不太会用锛子的人变成了熟练使锛子的行家了。
一家人受尽了累吃尽了苦,三间房子盖好了,可说是村中所有房子中的翘楚,是兽中之龙鸟中之凤!乡亲们都说我盖的房子是全村数头份的!
房后的几棵榆树已高过房顶,葳蕤茂盛。那是新房盖好后,我把收集到的榆树钱撒在后院墙跟,很快便长出幼嫩的小苗。我走时,它还稚嫩,没想到它现在已长成参天大树了。是啊,我都从那时的血气方刚的壮年,变成了垂暮老人,它能不变吗?想想,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房东的那棚子还和我搭时的一样,只是换了瓦顶。那是东房山墙与院墙之间有二米多的空地,两边都有墙,只需要几根木杆横在两墙之间,盖上盖,就成了简易的棚子。那时农村各家灶火都烧粪,就是晒干的牛马粪,到了夏天,怕雨浇湿,得遮上盖上,很费事。我搭上粪棚子,把粪放里面一放,不怕雨淋,简便又省事。收粪,拿粪的情景又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熟悉而亲切……
我正在看着想着,忽然从院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来,那老太太的满头白发像雪一样白,可一看脸,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似乎与她那如雪的白发形成鲜明的对照,看脸也就年过花甲。这是谁呢?我辨认着她的相貌,极力地搜索着记忆,却想不起来。真如唐代贺知章写的: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大妈打量着我,也不认识,她一定觉得奇怪,我在她的房前看什么呢?便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赶忙笑着说:“这房子是我盖的,我回来看看。”
她一拍大腿,惊呼道:“哦,你是志远哥,我看有点儿面熟,就是想不起来,没想到你会回来。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吧,我是志艳啊。”
哦,是志艳,我叔伯妹子,她年轻时勤劳能干,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是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巾帼英雄。虽已到迟暮之年,满头白发,但依然鹤发童颜,容光焕发。
我忙说:“是大妹子啊,这一晃三十多年了,认不出来了。”
“是啊,你也变了,不细看,认不出来。但细看,还有那时的影像。”她看着我儿子疑惑地说,“这是……”
“我老儿子,小超啊。”
“哎呀,那时还是流鼻涕的小屁孩,现在成了大小伙子了。时间真快啊,怪不得咱们老了呢!”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说道,“这到家了,快上屋里坐吧。”
我也正想看看我的老屋的屋里什么样呢,便高兴地随她走进院里。
院子没变,还和原来一样,只是西边的敞棚由原来的草苫顶变成了瓦顶,正房的门窗还是原来的门窗。走进屋里,外屋是厨房,灶台是洁白的瓷砖,我细看,还是我原来贴得瓷砖,不禁惊喜地问:“这灶台的瓷砖还是原来的瓷砖呢!”
志艳道:“就是啊,你看你做得活计多好啊!这多少年了,还好好的,一点没坏,天天擦干净了,洁白锃亮。”她又看着我说,“你妹夫说呢,全村顶数你的活计好,谁也比不上你。”
东屋是卧室,仍是纸糊的墙,纸糊的棚,白白净净的。南边靠窗是一铺大炕,北墙放着红堂柜,柜上摆着靠山镜,靠山镜两边是两上描金画凤的红色匣子。一看,这还是五十年代的装饰,和我原来住时的装饰一样,让我看着既亲切又温馨,像是穿越了时空,又回到原来的家一样。
我高兴地说:“你这还是老式的装饰呢。”
“是啊,还是老式的装饰用着实惠看着舒心,就说这墙吧,儿子要给我刷白灰,我没让他刷。这墙又光滑又平整,糊上白纸,白白净净的,又洁净还又保暖。”她又拍拍墙说,“这还是你盖房子时抹得墙呢,你看多平多光,你干得活计是好。就说你盘这炕和垒这灶吧,又好烧又省柴禾。灶膛里柴禾着得‘忽忽’的,像有引风机抽似的。炕还热得匀,炕头炕尾一样热。你妹夫一睡这热炕就直夸你:‘谁能盘这么技术的炕,热这么均匀,还一热就热一宿。’你妹夫可崇拜你了, 说你做什么像什么,做什么都是一把好手!”
我忙说:“听我妹夫瞎说呢,我可没他说得那么好。”
志艳说:“不管他说,村里人一说起你的活计,都伸大拇指!你的活计是赢人!”
我并不像他们说得那么有能耐,只是我多读了几年书,有些活想得比他们透些。就像垒灶台和盘炕,垒灶台,如果灶膛太大,既费柴禾又开锅慢;太小,又压火,柴禾不容易着火,所以必须大小合适。而盘炕更有讲究,填炕箱的土,从炕头到炕尾要有一定向上的斜度,炕洞垒成三大洞,就是让烟火在炕里按“之”字走,每一处都要走到。火道要小,风洞要大,俗话说“火道伸进手,风洞趴个狗”,烟才能借助风势,顺利通过。农村的活,看上去简简单单,实际每一种活计都有很深的学问,你必须很好琢磨,才能明白做好。而农民都是聪明的智慧的,他们从实践中总结出许多宝贵而实用的经验,把各种活都做到了极致。我是老老实实向他们学习,才取得点儿成绩。
她和我谈起了我走了后,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她叹气道:“现在年轻人都出去闯世界了,走的走,搬的搬,现在村里只剩八户人家了,还都是老弱病残,村子就要没了。”她凄楚地说着,“也不怪人都走了,你说守着家里这几亩地,一年能挣几个钱?出去,那年也能挣个四万五万的,这还是少的,还有更多的。你还记得二流子大驴子吧,人家出去几年,说是成了包工头,发大财了。头二年回来一趟,梳着大背头,戴着蛤蟆镜,穿着锃亮的皮鞋,戴着金链子手表,那派头,像电影上看到的大老板。也有混得惨的,老王家那哥仨,出去不干正事,投靠黑社会,结果都被抓起来了,现在还在大狱里关着呢。……”
她还像当年那样能说会道,说张家道李家,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忽然,她停住,说道:“看我见到你们高兴地管顾说了,这都晌午了,该做饭了。你别嫌老家这粗茶淡饭,老家这粗茶淡饭,吃着比外面的山珍海味都香。”说着,就要去做饭。
老儿子说道:“大姑,可不用做饭,我还忙着。我爸爸一天天念道要回来看看,我这拉他回来看看,也就放心了。等改日有时间,我拉他回来住几天。今天实在是忙,不能吃饭了。”
她一脸地不高兴:“这吃顿饭还药着你们了?还是嫌这饭不好啊!”
我一再给她解释,说老儿子确实忙,以后再来,才谢绝了。
我坐上车离开了村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又走了,又离开了,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心心念念的老屋,还说不上什么时候再来看你!
老儿子说:“让你出去看看,你就是不去,就惦记着这老家。这回看看放心了吧?人都快走光了,村子都快没了,还有什么惦记的。”
是啊,人快走光了,村子快没了,可它在我心中仍是神圣的,永久的,坚不可摧的。它的一山一沟都撒满我的汗水,它的一草一木都倾注着我的心血,就像这老屋,它的墙、顶、门、窗,檩、椽、炕、灶……都是我的心血凝聚而成,它已深深刻在我的骨子里,镌在我的心灵上,我能不深深地眷恋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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