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肠·谢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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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邦畿兮千里旷,悲遥夜兮九回肠。”
那个浴血的少女瘫坐在地上,悲戚地将眼前的人望着,肩头一朵被那人手中利刃绘出的红莲正开的红艳夺目,烈烈无方。
“芳草岸,离恨天,最是薄情恩寡在人间。”
谢芸生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个人会把手里的剑对着自己。
芸芸众生苦,不见佛来是为何?
她悲戚地望着他,和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子。
“我曾以为,你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份礼物,来温热我这孑然而又寥落的一生。”
她捂着肩头的伤口,血流从指缝中渗出,迤逦而下,染红了绣在胸前的那朵紫藤花。
“现在我才明白,你也的确是我神给予我的礼物,用来告诉我,在这世间,并非所有的美好都有着华丽的外妆,可苦痛却一定是。”
“我从未后悔过,那年烟笼寒水之时,把一颗心交托于你手中。”
她蓦然绽出一抹微笑,雪白的容颜被肩头的红莲衬的分外皎洁。
“若有来生,阿芸依然愿意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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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谢芸生之前,陆长君从未见过一个比她自己还要痴情的女子。
也从未见过一个那么傻的姑娘。
如果说陆长君是燃在冬日里的一团烈火,铮铮铁骨,坚韧耀眼,从不畏惧凛冬寒夜,也绝不向漫漫无尽的霜雪屈服,那么芸生就是一颗长在悬崖边上的将离草,垂垂危矣,却依然鲜红如血,即便脚下就是沟壑万丈也不自知,兀自开的柔美而张扬,善良而无知的开着。
并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超脱于生死之外的那般一眼红尘,柔情婉转。相反,倒透着几分身涉险境而不自知的无知和懵懂。
那不是陆长君爱的性子,那个一袭红衣的女子觉得芸生这株将离草,是长在佛陀座前却还执意面向忘川不肯回头的一株,可悲可叹,让人心生怜悯,却又叫人因怜而生恨。
陆长君性子像火,除了梦中的那个男子,她从曾不允许这世间的任何人欺凌践踏自己半分。即便是拼的血流成河,她的剑也始终是握在手里的。
可芸生呢,芸生就是那个从不曾拿过剑的人,任人将她刺个鲜血淋漓,心中都不曾生过一丝恨意。
千重往事,三世婉转,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在谢芸生的眼中,那位素来冷言冷语豪放不羁的狂傲公子是雀跃于她瓣萼之下的一尾锦鲤,她倾尽毕生心血,慈母一般俯首看他,她用自己的身体采集着晨曦最甘甜的露水,只为黄昏十分倾下露水洗亮他一身红鳞,搏他鲤尾一摆,数年如一日地追随与守护。而他,却在某个春日里春风回岸之时,头也不回地追着那缕南风去了。
讽刺的是,就连那缕南风,也曾在某个星月齐辉的夜晚拨乱一池江水,妩媚出一场桃花潭水之情给她看。
直到那二人携手站在血痕累累的芸生面前,她真当自己这株离草,终在这一世春华秋实中逢了一出风月情浓。
可芸生,似乎永远如水一般缠绵平和,即便是有乱石纷沓将她肆意打破,也永远是那么恬静温糯的样子,明眸善睐,至真至纯。
是故第一次见她时,长君并未想过收她入无量。
无量的女子,有冰清玉洁如莲,有恣意张扬如火,有超然物外如鹤,有娉婷柔柔如鸢尾。
也有如长君,明艳张扬,张扬的甚至有些傲气凛然,有些惹人非议。
可芸生的张扬,倒是透着一些不知险境为何物的张扬,带着无知的味道。
是故第一眼看到芸生,长君只觉得那不过是一个痴女罢了。
在一旁静默看了良久的红衣女子再也不忍,终是喝出了流水剑在手,寒光一闪,软剑一声长吟灵蛇一般呼啸而出。
她反手握剑,挡在了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面前,山风吹的一身红裾烈烈而动。
“世间之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般路遇不平便会喝剑而出。”
她偏了偏头,沉声说道:
“愿总有一天,你能学会保护自己。”
那年那时,那是陆长君对谢芸生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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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子一身妃色的轻罗裙装,从茶炉上提起茶壶欲给客人添一杯新茶,她摸摸索索的样子,让坐在桌旁的那个红衣女子皱了眉。
不动声色地,她将面前的杯盏往前推了两寸,刚好对上了那人倾下来的壶口。
讪讪地笑了笑,那名女子摸索着将茶壶重又放回炉灶上去,重又坐了下来,却不小心碰倒了摆在桌上的那樽素瓷花瓶。
眼疾手快如陆长君,在花瓶碰到地面的刹那稳稳接住,又伸手扶住了脚步踉跄的女子。
“多谢。”
女子轻声道了句谢,可看着陆长君的双眼却空洞的像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潭水。
“我这眼疾,也只有在夜里才会犯。”
恍然大悟地,陆长君轻轻点了点头。
她望向窗外夜幕星辰,一双本是精灵般灵动的眼睛此时却像蒙了一层雾一般,蔼蔼不明。
“许是老天都在嘲我识人不清,为我添了这么一疾,我知自己不过是流了太多不该流的泪罢了,但却也总觉得这病与我这人,实在是般配的。”
“谢芸生是个瞎子,”她面朝向红衣女子,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是个流了太多无妄之泪的瞎子,我的眼睛是瞎的,我的心也是瞎的。”
她探手摸向桌上的那个花瓶,折下瓶中的将离献给眼前人,眉眼间有愁云惨淡凝结了起来。
“九回肠,双脸泪,夕阳天。或许我生就注定要与循环往复的忧思为伴。”
“姑娘,你救了我的命,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世间,究竟什么是澄亮明净的?”
红衣的女子接过那株鲜红如血的离草,听那暂时失明的人,把一番往事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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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芸生恋慕了那个男子多年,就像静静开在他窗棂前的一株红花,春华秋实,夏炽冬雪,百转千回,只为他一人而开。
可这株红花,却有一个引人伤怀的名字,将离。
沉水飘香透蕊尘,红灯烁烁一枝春。
这世间没有一个男子,不会为一个女子苦苦等待的痴慕而动容,即便是他的心并未有一时半刻属于她。
谢芸生以为,踪迹难寻的那个人,是愿意为她而驻足的。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昔年雨打芭蕉,她曾以为自己什么都有,重她如她一般的挚友,珍她如她一般的爱人。
可是南风过境,那个人的心始终还是向着风的,任她的瓣萼无数次零落成泥,无数次艰难重生,他始终都未曾给予过她半分信任。
那个被她视为挚友的人,名姓中带了一个风字,而那个她倾慕的男子,名姓中是一个寻。
谢芸生后来才明白,踪迹难寻的人始终是与风为伴的,而不是一株离草。
众叛亲离,不过眨眼之间。那些被她珍视在手心里的人,却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视做挚友的人给她留下的,只有事情败露之后的猜忌和怀疑,而那个她此生唯一恋慕着的男子,在一次一次将她的心掷在地上后又把手里的剑对准了她。
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家的人,一夜之间一切都归为浮尘。
望着远处日落月升,望着目光穷尽处冰冷的天地一色,谢芸生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星子了。
她的眼睛是哭瞎的,却只瞎在黑夜里,日日夜夜,周而复始,让她看清这个世间后才归于墨色,似是在时时提醒她这愚昧而玩笑的一生。
一任阶前无芍药,免教蜂蝶两争喧。
不过是江湖不见,一生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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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君终究是不忍留下谢芸生一个人,她将她带回了无量,一个真正算得上是家的地方。
她的柔软,终于痛到了她的心底,陆长君牵着谢芸生,决心一生相护,再也不教这姑娘兀自捱过一个一个漫长的夜晚。
谢芸生住进无量的那一晚,陆长君在她的庭院点起了无数支红烛,摆了一院子的红烛将那方别院生生照的白日一般,远远望去,烛光点点,像是星子无数坠落到了凡间。
盲眼的姑娘感受着满满一院子的温暖,终于勇敢地在夜色下张开了双臂。
“苍穹之下,万丈红尘,这骄阳下的人世万千颜色,全凭你自己一一看去,待夜色袭来,月上枝头时分,有我为你点亮这一方光彩,从今往后,再不用你一人衾凉榻寒,孤枕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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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连陆长君,也没能守住许给芸生的承诺。
长君的白骨还乡之时,芸生并没有哭。
她记得,那个女子临走之前曾来过她的别院,亲手赠与了她一支山茶。她知道,在无量,她是除了夫人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人,只因她与她一样都有着一腔痴念,却不如她那般坚韧果敢。
“许卿一支山茶,原卿今后如此花,坚韧温柔,玉洁冰寒,虽然羸弱,却不再脆弱,虽然深情,却不再留恋。不再伤情,不再流泪。”
“弱植不盈尺,远意驻蓬瀛。”
那名红衣女子最后拥了拥她,“阿芸,切自珍重。”
谢芸生摸了摸自己干干的眼眶,从家人怀中接过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红锦盒,浅浅地挽了笑。
她知道,她不愿见她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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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她身边,谢芸生换了一身素白的孝服,屈膝跪在了那尊碑前。
那是她的亲人,她离去的亲人。
这一次,她想守着她,守着她的魂灵,守着她的净土。
谢芸生转过身,看到东海的浪在骄阳的照射下荡出了七彩的虹。
千重往事,滚滚如东海之水,她却只记得那年初遇时,她喝剑而出挡在她面前的样子。
“愿你总有一天,能学会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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