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eauty of the universe consists not only of unity in variety, but also of variety in unity.” - Umberto Eco
“宇宙之美既有多样性的统一,也有统一性的多样。”—— 翁贝托·艾柯
已是黎明时分,阿尔卑斯山顶的茫茫积雪将初生的阳光返照到唱诗堂的彩窗上,刚刚熄灭的烛台上升起一丝袅袅的青烟。修道院院长清了清嗓子,用他惯用的沉稳的语气说:“或许你们还不知道,但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时候了。”他停顿了一下,台下静谧得仿佛能听到长袍偶尔带动的风声。
“你们中的一些人不幸患上了一种疾病,脸上长出了一些斑点,虽然不疼不痒不会传染,但我建议患病的人应该在夜里悄悄离开修道院,去进行治疗。”院长迎来了修道士们疑惑的目光,“是的,尽管如此,我们仍将遵守静默不语的修行。你们之间不可以交流,本院也没有镜子,每天的晨祷是你们看到修道院中所有其他人的唯一机会,除此以外你们别无信息可以参考。”
修道士们互相看了看,就匆匆赶往缮写室。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当第二天烛台上的青烟宣告晨祷结束时,修道士们发现总人数并没有减少,这意味着昨夜并没有人离开。不过,这个情况似乎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他们照常去抄经,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就这样一连平静地过了九天。第十天是个阴天,穿堂而过的冷风揉碎了烛台上的青烟,给晨祷结束后的人群带来了一丝不安的躁动:修道士们发现他们的人数变少了,有一些人在第九天的夜里悄悄地离开了修道院。
问题来了:在第九天夜里,一共有几个修道士离开了修道院?
在给出这道被我涂抹得面目全非的数学题的答案之前,我得简单介绍一下中世纪的修道院和修道士。
在中世纪,修道院既是教徒们的禁欲苦修之所,又是整个西方文明的文化中心。修道士们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他们承担着捍卫古典文化的重要任务,是中世纪文化知识的传播者和传承人。
在修道院的缮写室(scriptorium),担任缮写员的修道士使用鹅毛笔和羊皮卷,将圣经原稿、宗教文献以及古老的希腊和拉丁作品抄写下来,装订成册。除了抄写文字,他们往往还给书籍配上插图,偶尔也会在空白处留下自己的评述。正因为这个枯燥乏味的的抄写工作,很多古典文献得以经历中世纪的战火和动乱流传至今。
除了缮写室,中世纪的修道院还设有学校和图书馆,神职人员在这里得到关于宗教教义和古典文化的教育,他们在修道院内讨论学术问题,编写史学典籍,在修道院学校内教书育人,修道院成为了中世纪时期唯一的学术教育活动场所。随着世俗知识和宗教知识开始相互融合,这些修道院学校逐渐转变成为欧洲现代意义大学的前身,比如成立于1088年的博洛尼亚大学便是意大利乃至西方最古老的大学。
所以,中世纪的修道院并不总是像文学作品里描述的那么神秘、幽暗和压抑,它其实是欧洲古典文明的避难所,现代文明萌发的摇篮,中世纪的修道士是建筑师,是手工匠,是酿酒师,也是数学家。
好了,既然修道士们都是擅长数学的聪明人,让我们回到前面那道题:从前面几天的毫无动静,到第九天夜里患病修道士的集体离开,平静的修道院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们先梳理一下题目给出的条件。一、根据院长的表述,修道士中至少存在一个病人。二、每个修道士都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能直接确定自己是否患病,但是能看到所有其他人的脸,能知道其他人是否患病。三、修道士之间不能交流任何信息,但都思维缜密、行事符合逻辑。
好了,让我们从一个修道士的视角出发来分析这个问题。
假设我是一个修道士,我看到其他人中一共有3个人脸上长了斑,但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也有斑点,所以我只能推断出一个不确定的结论,即整个人群中病人的人数要么是3(意味着我健康),要么是4(意味着我是病人)。
这种不确定结论在某个特定情况下将变成确定结论。试想一下,在院长公布消息的当天,如果我环顾四周,发现别人脸上都没有斑,那会怎么样?我会很恐慌,也会很确定。因为根据上面的推断,整个人群里病人人数要么是0,要么是1;而院长说了我们中间至少有一个病人,所以病人的人数就是1;而我看到别人脸上都没有斑,所以我一定就是那个唯一的病人。因此,我应该在第一天夜里就离开。
然而,第一天并没有人离开。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在其他人中至少看到了1个病人,包括那个病人,病人的眼中应该至少还有其他1个病人。因此,人群中至少存在2个病人。
假设我还是那个修道士,在第一天我看到只有A的脸上长了斑,其他人都健康,所以我只能得到一个不确定的结论,即整个人群中病人的人数要么是1(意味着我健康),要么是2(意味着我和A都是病人),因为不能确定,所以第一天夜里我选择留下。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A也没有离开,说明他在第一天也只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结论,他的眼中也至少有1个病人,而我和A除了相互之外看到的都是相同的一群人,他们都是健康人,这就意味着A看到的病人只能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不确定结论变成了确定性结论,我应该在第二天夜里离开。
然而,没有一个人在第二天夜里离开。这就意味着,没有人看到的都是健康人(否则他在第一天夜里就应该离开了),也没有人只看到1个病人(否则他在第二天夜里就应该离开了);换句话说,所有人都在其他人中至少看到了2个病人;包括那些病人,病人的眼中也应该至少看到其他2个病人。因此,人群中至少存在3个病人。
以此类推,直到第九天早上人数还没有变化,所以所有人在第一天就看到了至少8个病人,人群中至少存在9个病人。
终于,在第九天夜里有人离开了,这说明有人在第九天早上推断出了自己是病人的结论。这些人的眼中只有8个病人,根据前面的推理,如果他自己是健康的话,他眼中的8个人应该在第八天夜里就离开。第八天夜里没有人离开,而这些人只看到了8个病人,这说明他们自己也是病人之一,即人群中一共有9个病人。
第九天的夜里,九个修道士罩上帽子,将双手笼入长袍,在风雪中走出修道院大门,在下山的小道上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这个中世纪修道院的神秘事件终于真相大白。综合朋友们的留言,我将这个话题再做一些延伸。
既然修道士们是中世纪唯一的“知识分子”,他们建造房屋、修订书籍、酿造美酒、长于逻辑和思辨,那么他们一定也掌握着当时最先进的医学知识。在院长宣布病情之前,他们已经观察到了某些修道士的脸上出现了斑点,出现了与常人不同的症状。问题是,在院长宣布之前,为什么没有人离开?院长的宣布给这个群体带来了额外的信息吗?
菲尔茨奖获得者、澳大利亚华裔数学家陶哲轩曾经研究过这个问题,所用的故事当然不是长斑的修道士,而是蓝眼睛岛上的客人,但是不论是修道士,还是蓝眼睛的客人,其背后的数学问题都是相同的。陶哲轩提到了两个概念,一个叫共识 (mutual knowledge),一个叫常识 (common knowledge),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 (几乎) 所有人都知道的信息,而后者不仅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而且 (几乎) 所有人都知道其他人也都知道 这个共识,并且明白其他人也知道别人都知道这个共识,以此类推。
必须承认,定义读起来很拗口,让我们用修道士的例子来解释一下。
假设修道院里只有一个病人A。在院长宣布病情之前,对于A以外的其他修道士来说,他们都发现了A脸上有斑点,发生病情这个信息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共识;但是因为无法交流,他们不能确认自己脸上是否也有斑点,也不能确认A所能看到的情况——事实上,A看到的所有人都很正常,所以A是唯一那个没有得到共识的人,同时,其他人也不知道A是不是知道这个共识,即整个修道士群体对于发生病情缺乏常识。
现在,修道院院长出马了,他宣布修道士中有人脸上长出了斑点,修道士中有人是病人。
对于那些健康的修道士来说,这个宣布似乎没有带来额外的信息,因为A的症状他们早就看在眼里了。不过从共识的角度上来说,这个宣布仍然带来了一点新的变化,那就是A也明白了有人生病的这个事实。更重要的是,请注意,从常识的角度上来看院长的宣布是决定性的,因为现在所有人(包括A!)都知道有人生病这个共识,而且所有健康的修道士也知道了A也知道了这个共识!
A知道有人生病这个共识是A在院长宣布后离开修道院的逻辑基础;而其他人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共识的这个常识是后续推理的基础。本故事中一共有9个病人,基于常识的推理使得他们在第9夜确定了自己的病情。
抛开烧脑的修道士或蓝眼睛问题,一个我们耳熟能详的例子是“皇帝的新装”。
安徒生的故事中,皇帝没有穿衣服,这是围观群众的共识,但不是常识。围观群众看到皇帝赤身裸体,知道他没有穿衣服;但因为害怕被别人说自己是傻瓜(基于骗子裁缝的恐吓),围观群众之间没有信息的交流,也不知道其他人眼中的皇帝到底是不是穿着华贵的衣服,这是一个典型缺乏常识的例子。剧情发展的转折在哪里?在于那个孩子站出来喊了一句:皇帝没穿衣服呢!孩子在这个剧情中充当了院长的角色,他把共识通过口口相传传递到了每一个围观群众,于是群众们知道了其他人也知道皇帝赤身裸体这个共识。共识成为了常识,最后所有的围观群众都在说:“他实在是没有穿什么衣服呀!”
有意思的是,哪怕这个群体再小,缺乏交流也会成为一张窗户纸,成为共识变成常识的障碍。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在相互暗恋的异性之间,两个人都喜欢对方,但又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喜欢自己,所以两个人的关系停留在相互暗恋的阶段,不会发展成为一对真正的恋人。在这个状态下,喜欢对方是共识,但缺乏知道对方也喜欢自己这个常识,这个时候如果有个“院长”或者“小孩”跳出来说,某某和某某互相喜欢呢!把这个信息传达到当事人双方,那么常识就可以被达成,朦胧羞涩的暗恋关系就可以发展到下一个阶段。
今天,2019年的高考已经结束。走出考场的孩子们如果心中有共识,记得一定要捅破这张窗户纸哦!
文/Athlon_BE
2019.6.8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