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孤魂
向鲁迅先生致敬。
旅游是我的常业,这回便到了南城。南城算是我的故地,于情于理都想多留几天。不巧,这里遇了雪。南城的人怕冷,冬季不工作的时候,街上的店面都虚掩着,道路上都是雪,连脚印也没有。
我本不是南城人,耐得住寒。加上旅行带来的习惯,我愿意到处走一走。况且饭店的食物也不尽人意,入口都如嚼土,我也寻思着该出去尝尝南城的酒食。
我看向窗外。窗外的墙壁上是斑驳的青渍,几枝梅花凌寒开放,只是花的边角都破碎了,显得古旧。枯死的莓苔贴着墙根,延伸到墙头,上头是铅灰色的天空,白皑皑的无精打采。微雪静静地飘落,落在窗棂上,久久不融化。看得心寒了,就披上大衣,转身锁门而出。
走在街上,看着记忆里的街道全变了颜色,也不知作何感慨。叹物是人非似乎不合时宜,因为这里的人与东西大概都变化了。但确实有些落寞了,感觉自己倒像是那烂柯人,拎着把烂斧子,找不着根。无根的人,在哪儿,都像是旅游。我失了根,成了游客。
辗转多时,到了一家叫石楼的饭店。阴森逼仄的门面,配上石楼二字,倒觉得自己进了山洞。虽是山洞,酒柜旁边却有一只小书架。看来店主也是个读书人。这里并没多少客人,我上楼寻到僻静处,开了窗,坐下来点菜。
“来一斤烧酒,菜——来一碟锅贴,皮要老!”
堂倌记了我的菜,匆匆就下楼了。不一会儿,壶、碗、筷和菜就都齐了,堂倌说了声慢用,又匆匆退去,楼上便又只有我一人。
我倒了一碗酒,微微地抿了一口,看向窗外。窗外是一处废园,空有些树桩,爬了很多不认得的杂草。如今,下了雪,这些杂草都被压弯了,树桩突兀地矗立着,顶上也蒙上一层雪。
我猛然回想起自己在北方见过的雪,像是干粉,像是飞沙,一股脑地就倒落在大地上。北方的冬天,人仿佛会被割伤。但如今这南方的雪,很柔和,倒像是棉花糖,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回旋着飘向人间。然而对我这旅者而言,这南城的雪,那北城的雪,都不是能留住我的东西。于我而言,我不过是这雪的过客。
想到这里,已经喝了四五杯。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缘故,酒楼里空荡荡的,虽说是酒楼,却毫无酒气。我自斟自饮,望着废园,难免感受到一点孤独。可这孤独分外寂静柔美,又不希望有酒客来打破我这孤独。
我喝着酒,偶然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回头一望是堂倌,才放心来,又喝了四五杯。已是昏昏欲睡,便趴在酒桌上眯了一会儿。
猛然又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我心想这下一定来人了,因为脚步声越来越重。我觉得有些恼怒,却也是无可奈何。抬起头来看,是个教书模样的人,我不觉仔细看了眼——
这位陌生人有些矮胖,面上却有些瘦削。头发乱蓬蓬的,眉毛却格外深邃,一双眼睛很有神,但似乎又能读出些怅惘。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影子,猛然惊觉,这陌生人的身影便在我的眼睛里熟悉起来。是不错的,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有些变化,这是我的朋友——只是常年不通书信,这人还当我是朋友的话。但确确实实,多年之前,我们是莫逆之交。
我们四目相对,我的这位朋友抽着烟,立即惊讶地掐了烟,跳到我面前,惊问到:“啊!阿哲,是你,我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立马站了起来,说:“啊!老周,我也想不到会是这么巧!”
我立马请老周坐下,但他望着我顿了一顿,方才坐下。我望着老周,有些不快。他的头发有些发白,皮肤是蜡黄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厚厚的隔膜,看着我的时候,感觉非常遥远。唯独当他看向我身后的废园时,眼里闪过一瞬即逝的敏锐,让我觉得亲近。
老周又点了一根烟,嘴唇翕动着去抽。看到他抽烟的手指,比他脸上的皮肤更加蜡黄,且还杂着一点烟丝的黑,我便知道老周抽烟怕是有了年头。
“我们,”我的话好像不太自然,“上次一别,怕是要十年未见了,书信也不通的。”
“我是知道你到处跑,没有定所,便也因为懒,断了书信。”他吐了口烟圈,看着我。
“你现在在教书吗?大学里?”
“是,仍是教书,混口饭吃,南城待久了,也麻木了。”
我和他谈着话,又匆忙给他倒酒。他喝得很快,脸色也慢慢红润起来。他边抽着烟,又边喝着酒,很有滋味,眼睛里慢慢也充满了光彩。终于他掐了烟,一壶酒也见了底。我叫来堂倌,添了二斤烧酒,又忙叫加菜。
老周又饮了一杯,哈出一口气,笑着说:“这南城的酒,十年前也不是这样的美。”
“那时年少,哪懂得喝酒。“我叹。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妙哉。”老周笑道。
“你又说胡话了,老周。”
“什么胡话,如此还不乐,人生又求什么呢?”老周眉头微皱,望着杯中的酒。
“何必何必,譬如这酒,一人喝是苦,二人喝是甜,人生那恼,一人恼是痛,二人诉便是笑。”
老周默然,看着酒杯沉思。我也喝酒,端着酒杯看那废园,又飘向那远处。
雪色渐大,能看到的景色都变得雪白。远处模糊的雪景里,一老叟驾着牛车飘然而过。牛哞哞地叫,老叟挥鞭而未抽,换而轻抚那老牛,叫到:“好牛儿,好牛儿。”
当我回过神来倒酒时,发现老周也出神地看,继而也拿壶倒酒,牛饮起来。
老周越喝越多,面色红润得发亮,也开始高谈阔论起来,似乎又恢复他当年那犀利的风采。
“若论本事,学校里有哪个老师比得上我?可是若论成就,我却成了最末。你说这是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不好,是因为他们太腐朽!学校里不论真本事,就凭那人情,搞不成政治,反来污染学术,吞人成果,居心叵测!”
“是,你的本事,我从来不曾怀疑。”我应和着。
听着老周讲述他的故事,也到底知道了他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平。或许这是我和他分别时,就知道的。然而现在能听他相隔多年,对我诉说,心里到底是热闹了一些。
堂倌匆匆而来,荤菜都上来了,又添了火锅,偌大的餐桌慢慢堆满了。酒被老周喝得差不多了,便又添了两斤。窗外的雪纷纷而下,越发大了,这酒楼倒也添了几分酒气。
“你呢?阿哲,最近怎么样?”老周醉醺醺地问。
“我么,旅行呗,去过太多地方,最后却连根都丢了。”我怅然道。
“这也是你想要的生活嘛,居无定所,是你年少的梦想。”
“年轻的时候没想过那么多,只想着去做,但谁知道即使朝着努力的方向走,到达的也不见得是心中想的那个地方,或许到的是个类似但是又从根本上截然相反的地方。”
“年轻时候好啊!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是在文学里找这个世界,后来读的书多了,就想在这个世界里找找文学。你去旅行,我去研究,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我们是一起做过学问的吧,老周?十年过去了,你看我现在这般,还知道什么是学问吗?”
“年轻时候说那叫做学问,现在觉得那还叫做学问吗?也许就是做梦吧,我教书这么多年,这学问做得,这梦却做不得了!”老周又喝了一大口,似乎是呛到了,咳嗽了起来。
“做梦?旅行也曾经是我的梦。如今呢?成了我谋生的工具了。起初想着写点旅行的小文章,来赚点旅费,如今也本末倒置了。人们叫我旅行家了,却忘了我本来是位文学家了。”
“我又何尝不是!人们道我是老师,也忘了我的文字了!”老周叹了口气,继续道:“年轻的时候,我总是鄙视那些老教授,说他们课讲得不好,说他们罔活半百,白白浪费我读书的时间。我一日比一日认真地作,头发白了,如今,倒觉得自己就是那老教授了。学生在下面翘着腿不听课,用心的东西全成了白费,一日比一日觉得教书没劲,也不再作了。”
“年近四十了吧,这不是我在生活了,是生活在过我了。我就像颗停不下来的齿轮,忘了自己的目的,被逼迫着驱动!”我的语气有些悲哀。
我和老周都沉默了,互相看着对方,又低下头去。一人拿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喝得多了,我也耐不住寂寞。便率先打破了沉默:“现如今,我们啊,都活成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样子了!”
我突然大喊道:“我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你!”
老周像是突然吓到了,手中的酒杯抖落在桌子上,酒都流了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我,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也看不起你。我更看不起自己。”
“所以我们这相遇又是为了什么呢?上天为我们安排的,自嘲的戏码吗?”
“也许今日不该来,也许今日就不该喝这杯酒。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可为什么,我们就是走不出来,就是长不大呢?就是只知道抱怨呢?”
“这便是天不放过我们,这便是我们的悲哀。”我叹。
老周又扶起酒杯,倒了杯酒,一口气便喝了下去。他沉默着,接连又喝了几杯,悄然地,眼泪便滴落了下来。眼泪滴落在酒杯里,他也不顾,连带着酒一起喝下去。
看到他流眼泪,我也不得不沉默了,我知道他想起了阿闭。我便又看向窗外,那驾牛的老叟又飘然路过,只是不见他抚牛叹语。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南城的小路上,除了一串车辙,别无他物。废园里那些孤独的木桩,也即将被雪埋没,和杂草一同淹没在一片白雪里。
我转过头,又先说了话:“阿闭一直给我寄信。他结婚了,官场上也是步步高升。这,其实没什么不好。他觉得开心,其实比什么都好。至少我觉得,他做的比我们俩都对。”
老周低着头,沙哑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闭也给我寄信,只是我从来没回过。我从心底上觉得他背叛了我们。可如今,又让我说什么好呢?”
“为官一任,也可造福一方。我们都了解阿闭,也该相信阿闭。”
“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他娶妻,人说他裙带依靠;他作文,人说他阿谀奉承;他处事,人说他贪污徇私。我一文人,又何交一官人!”
“现如今,你还这么看吗?是你太较真,还是真的人言可畏?”我问。
“罢了罢了,又何必再谈。人间十几载,从此两方人。”老周站起来,便要走。
“阿闭,如今,还作文。”我说,仍坐在原地不动。
我听见老周的脚步顿了十几秒,留下一句“那又如何”,就又下楼梯了。
我又喝了几杯,看着窗外雪小了一些,时间也不早了,便也想回去了。
下了楼梯,走到酒柜旁边准备结账,却看到老周那胖矮的身影。他还未走,目光灼灼地看着酒柜旁边的书架上的一本书。隐隐看见书的名字叫《现代人》,我吃了一惊,那是当年我们几人的心血之作。想来不是老周带来的,我则更不可能,必定是阿闭也来过这酒馆了。
“老周。”我叫他,顺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没有理我,撑起黑伞就走出酒馆。我跟着撑起伞,也走出门外。
门外雪白的道路上,只剩下一道笔直的车辙。
“我往左。”老周道。
“我往右。”我说。
老周转了身,准备走。我也走向另一边。
雪地传来老周的脚步声,沉稳而厚重,很是好听。
突然传来老周的话,“那阿闭呢,他走哪边?”
我笑了,雪慢慢又下大了,落在伞上的声音,很是好听。我仿佛还能听见雪落在废园里木桩上的声音,也是那么好听。
“我不知道!我大声说。
我和老周尽皆大笑,而后沿着车辙相反的方向,分道扬镳。
回旅馆时,雪已经停了。
小孤魂: 镌镌秀笔,浮生如梦,为你写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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